盛夏时节, 这次落水魏瑢并没有因此病倒。
在玉福她们再三规劝下,还是谨慎地休养了几日,才出来活动。
之前答应了德妃给她画画, 自然是头等大事。
这天一大早她就收拾齐整, 带着玉福, 去了永和宫。
只在偏厅等了半盏茶的功夫, 就进了正殿。
正遇见几个小妃嫔请安出来。德妃这边的请安,比僖嫔那边要晚小半个时辰。
领头的就是密贵人,她穿着蜜合色绣金银花纹的旗装,不施脂粉,因为还在月子中,体态比往日略显丰腴, 气质也更加婉约,如同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整个人透着诱人的气息。
看见魏瑢,她微微一笑,温婉柔和, 让人油然升起亲近之意。
魏瑢颔首回礼。
后头几个跟着出来的妃嫔, 都是窦常在那般的年纪了。
魏瑢想起之前宫中的闲话, 德妃因为自己有宠,早年也如宜妃和僖嫔般,并不往宫中招揽新人,直到发现了密贵人, 觉得她是个可造之材, 破格招入宫中,之后果然盛宠无双。
宫中都说,德妃有识人之明, 一眼就能发现明珠,更知如何揣摩上意,投其所好,才能多年圣宠不衰。
进了殿内,魏瑢俯身行礼。
德妃含笑道:“不必讲究这许多了,说起来今次还是本宫有求于你。”
小宫女上前扶住魏瑢,引着她到旁边椅子上坐下。
这样谦和的态度,弄得魏瑢都有点儿受宠若惊了。她接触过几次高位妃嫔,对她们这些小答应、小常在都很淡漠。那种态度,甚至称不上高傲,而是压根没将你放在眼中。毕竟,除了那等在京城有根基如李佳贵人的,和盛宠又能诞育皇子如密贵人的,其余的保质期都太短了,根本不值得多看。
是因为德妃也是包衣宫女出身吗?她来不及深思,回道:“多谢娘娘看重,只是求字可不敢当。”
德妃问道:“你前日受惊,如今可好了?”
“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本宫地界出的事,也有三分连带之责。”
“是下手之人心生恶念,娘娘无需多想。”
德妃叹了口气,“这宫中便是如此,不得宠,日子不好过,得宠了,一样不好过。”
魏瑢惊讶德妃的直白。
德妃也没再多说,转过话题,“今次寻你来,是想要一幅画。”
魏瑢收敛精神,“不知娘娘想要的是何等画作?”
德妃笑道:“听闻西洋画风最重写实,描绘的人物活色生香,本宫在皇上那里看了几幅,甚是羡慕,所以想请你过来画一幅……本宫。”
魏瑢瞪大了眼睛。
德妃被她表情逗乐了,“怎么,不敢相信?”
魏瑢推辞道,“娘娘,奴婢画工拙劣,不敢担此重任。”
“这有什么不敢当的,听闻西洋画中的人物花鸟皆色彩绚丽,栩栩如生,本宫神往已久了。”
魏瑢认真道:“娘娘明鉴,奴婢画技不精,只怕画出来的不像。”
“不像不要紧,只要足够美就好。”
“啊?”魏瑢意外。
德妃笑意盈盈,“如果能比本人还美貌些就更好了。等本宫人老珠黄,多看看这些美貌的画作,也能心情好些,而且这画作留存后世,被后人看见了,本宫如此美貌,凭吊追忆,只怕都比旁人多些,甚至说不定还能有些歪诗出来。”
说到最后一句,她露出少女般俏皮的笑容。
魏瑢忍不住吐槽,什么“歪诗”,应该是“歪歪诗”才对吧。
再说您将来是太后,还需要什么吊祭啊。
魏瑢真的大感意外,来之前万万没想到,德妃的画风是这样的,跟传说中不符合啊。
等等,历史上,德妃是个什么样的人,好像真没有特别详细的记载,只是作为雍正帝的生母,格外被人看重罢了。
她收敛心情,问道,“倘若娘娘不嫌弃,我可以试试。只是不知娘娘想要什么风格的画,奴婢是指背景动作之类的。”
“既然是美人,自然要配美景,亭台宫殿太死板了,你这几日可以在永和宫里头走走,寻个有灵气的所在。比如后院的梅花林,东殿的荷花池……”
德妃笑着说道,态度温柔可亲,丝毫没有上位妃嫔那等居高临下的架子。
魏瑢看着,突然想到,之前怀疑的密贵人是穿越女来着,难道真正的老乡不是密贵人,而是……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止不住。
德妃说了几个地点,才笑问:“你觉得如何?”
魏瑢犹豫着道,“娘娘说的地方都极好,比如梅花林,奴婢以前在故乡,还曾听人说起,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德妃微微颔首,“听着果然很美。”
魏瑢仔细看她神情,没有分毫异样。难道自己猜测错了?否则不可能不知道这首出名的诗啊。
又交代了几句画作的细节,德妃道:“作画需要以真人为镜像,这些日子本宫跟前,你可以随意出入。”
“另外,皇上那里说过要你一个月交一幅画是吧,明日我与皇上说一声,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该交给皇上的画作就换成本宫这里的一副。”
这是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啊!魏瑢还能说什么,只有乖乖应下的份儿。
***
当天下午,魏瑢返回了长春宫,带着好些德妃的赏赐。
有了德妃的旨意,从第二天起,魏瑢就开始了每天去永和宫打卡上班的日子。
德妃还专门派人跟僖嫔打了招呼。
请安的时候,看僖嫔的神情,没有分毫介怀,也不知道是德妃派来的人办事得力,还是她本来也不在乎魏瑢。
毕竟如今她盛宠无双,康熙十天里五六天都召她伴驾。而宋清儿几个小妃嫔都只能吃点儿边角料。
按照德妃的旨意,永和宫里也早早收拾出了一处隔间,当做魏瑢专门的画室。
各色工具仿照着她在长春宫的模样,准备整齐了。
负责接待的是个名叫秋意的宫女,嘴甜利落,指挥着两个小宫女将玉福手里大大小小的画具接过,一边殷勤地道:“常在真是行家里手,一看这画架画布,就跟那些俗套的不同。”
又笑道,“常在不知道,我们娘娘这画,已经蹉跎好几年了,一直寻不到合心意的。”
魏瑢也知道这件事,前几年,德妃想要给自己画像,画院立刻派了几个画师过来,按理说以她的位份,来的画师应该是最擅长仕女图的。可惜画出来的那些画像,德妃都不太满意,只能束之高阁了。
“那些画像娘娘嫌弃得很,说平白将人画得老了,她哪有那么老啊。”
魏瑢想笑,如今宫廷流行的画风崇尚端庄持正,妙龄少女都能给你画的一派严肃,何况德妃这种三十出头的。再加上清朝的旗装也不像汉服那般仙气飘飘,落到画上就更加呆板了。
“娘娘本来都放弃了,上次在皇上那边看到了西洋画,又起了这个心思,请了常在过来。”秋意笑着说道。
其实窦尔玛那些西洋使节团中也有几个擅长绘画的。只可惜康熙作风偏保守,不可能允许后妃擅自接触西洋人。
这点儿后世的乾隆好一些,后妃中有好几个留下西洋图画的。
德妃给了三个月的时间,非常充裕。魏瑢按照计划的,开始在永和宫里四处走动,寻找入画的地点。
说是永和宫内随意她去,魏瑢也不会没眼色到随便乱逛。
只找了几处风景绝佳的小桥流水,树林花前,仔细寻找角度。
过了两日,地方看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在画室里打草稿。
她准备先打好几处风景的简单稿子,由德妃挑选一处,再正式开工。
这天早晨,她刚进了画室,准备调制合心意的颜色,却在打开颜料的瞬间,惊呼出声。
这年头没有颜料盒子,魏瑢使用的几十种颜料都是盛放在白瓷盅里头的,整整齐齐摆成两排,使用的时候需要用小银匙挖出来,混合着水油之类的液体进行调制。
白瓷盅里头原本干净利落的各色颜料,如今却乱七八糟,大多数乌漆墨黑,根本不能用了。着模样,显然是被人故意混合了起来的。
魏瑢吃惊,脱口而出,“是谁干的?”
没有人回答她。为了不惊扰她作画,宫女们都没有在殿内服侍。
魏瑢回过神来,准备出去找秋意说一说,刚走到门口,突然听见后头桌子底下传来细微的窸窸窣窣声。
她吓了一跳,转身望去,桌子顶上蒙着深绿色的绒布无风自动。
有人藏在底下!
她缓步走近了,猛地一把掀开垂下的帘布,然而底下空空如也。
魏瑢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这桌子四周都是空地,刚才难道刚才听错了?
她将帘布放下,突然又听到一声细微的咔嚓,没错,就是从桌子底下传来的。
她再次掀开,依然什么都没有。
她后退两步,蹙眉道:“难道是老鼠不成?”
“吱吱……吱吱!”话音刚落,桌子底下传来了恰到好处的声音。
魏瑢黑线了。
骗鬼呢?当她耳瘸听不出这是人假装的吗?
她再一次上前,直接把桌上的深绿绒布扯了下来。底下的人终于露出真面目。
竟然是个小孩子,只三四岁模样,他手脚并用,死死扣住桌子四面的雕花挡板,难怪刚才魏瑢掀开了两次都没看见他。
难得他这么小年纪,竟然能维持住这种高难度的动作而不掉落。
魏瑢又好气又好笑,尤其她已经掀开桌布了,他还依然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好像觉得自己不动弹,就不会被发现一样。
简直傻得可爱。
魏瑢干脆掰住两条桌子腿,直接将整个桌子慢慢翻了过来。
小男孩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望着魏瑢。大概这辈子没见过这种一言不合掀桌子的女汉子。
桌子变成了四脚朝天,他也变成了仰面八叉的姿势,躺在桌子中央。
看清楚他小脸蛋儿,魏瑢噗嗤笑出声来。
他脸上五颜六色的,像是打翻了颜料盘子。只有偶尔间隙露出白净的肌肤来。
像一只花脸猫,一双大眼睛精灵剔透,极是亮眼,还是只挺可爱的花脸猫。
魏瑢不傻,几乎第一时间,就猜出了这位的身份,永和宫里头这个年龄的小男孩,只有德妃爱如珍宝的幼子,十四阿哥了。
未来的大将军王,此时却非常的怂。
望着魏瑢,怯怯地道,“你……你要干什么?”
魏瑢蹲下了,眯着眼睛盯着他,“为什么要弄坏我的颜料?”
“我没有,我不是,我……”
“哼,还敢说假话。”魏瑢伸出手,在他咯吱窝里挠了两下。
十四阿哥顿时受不住了,一边笑着,一边翻来覆去躲避,可惜他躺在桌子中间,四面桌腿和挡板钳制了他的活动范围,根本逃不出魏瑢的魔爪。
“我说,我说……我没有想过来的,我是想看看新出生的小弟弟。”十四阿哥抽噎了两声,赶紧说着。
小弟弟,是说十五阿哥吗?魏瑢想起,之前秋意有提过一嘴,自己的这间画室隔壁,之前曾经是密贵人的住处。后来她生产的时候怕见风,才搬去了后殿东梢间。
“我怎么也找不到小弟弟了,本来想着翻窗户出去的,结果一不小心踩中了罐子。”
从十四阿哥顿顿卡卡的描述中,魏瑢终于推测出全部过程。
这位应该是瞒着身边的奶娘宫女偷跑出来的,本来想看看新出生的小弟弟,没想到密贵人已经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他四处寻找,误入了自己隔间。想要出去的时候,踩翻了颜料罐儿。
想起那些被搅得乱七八糟的颜料,魏瑢眉梢直抽抽,要不是知道眼前是十四阿哥,她真想拎起来将这小东西揍一顿。
而且,桌上的颜料大多数都不能用了。会破坏这么多,显然不是简单踩中几个能做到的。只怕是熊孩子发现这里的东西好玩,新奇之下,就玩了起来。
后世的魏瑢见识过熊孩子的巨大杀伤力,相比较起来,这个时代的也不遑多让。
是直接去外头叫秋意她们进来,将这只小熊领走,还是先给他弄干净点儿呢?
正犹豫着,十四阿哥讨好地冲着她一笑,“你别叫人啊,我不想让额娘知道,她会骂我的。”
魏瑢无语,看着他那张五颜六色的小脸蛋。
还是先带着人去洗干净吧,否则被德妃看到他这副模样,说不定会迁怒自己呢。
画室北头就有一处水井,清澈剔透,她洗笔用的水就是从那里打的。而且四周僻静,极少有人经过。
领着这只小熊出了门,很快到了水井边上。
将人搁在一边,魏瑢火速打了一桶水出来,然后取出软布蘸了水,往他脸上仔细擦洗。
擦了没几下,淡蓝的软布就变成漆黑一片,她一边洗一边擦。
幸而这只小熊还算聪明,知道魏瑢是在帮他,乖巧地配合着。
然而擦到半截,小熊突然跳起来,“不好,有人过来了!”
他乌黑的大眼睛扫过四周,迅速往东边墙根的一丛花树下一钻。
等他藏好了,魏瑢才听到西头有脚步声传来。
这熊孩子好敏锐的听觉,真跟小狗似得。
伴着脚步声,一个高瘦的身影从远处回廊走了下来。
待人走近,魏瑢惊讶地睁大眼睛。
是胤禛!
看到前头有人,胤禛也颇感意外,脚步放缓。
凝神看去,是个琦年玉貌的少女,有几分眼熟,却并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她两个衣袖挽着,乌黑的头发也用方巾包裹,秀丽的脸颊上七八道污痕混合着水渍,极为狼狈。水井边还搁着两个盆子,似乎正在洗衣服。
永和宫里的衣服不在浣衣局洗,怎么在这里开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