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眉眼垂下,有堪称温柔……

李桑桑在东宫看起来自得其乐。

养花浇水, 写字看书。

明里是闲适雅致,实际上的暗暗焦急,却是无法对人言说的。

那日高桓对她说, 会为她父亲寻药。

虽然李桑桑心中很是怀疑, 可是到底悄悄生了希望。

只是, 后来高桓再也不提起。

李桑桑不敢再提,提起它, 或许会让高桓怀疑她的虚情假意,到时候不光药是得不到的, 恐怕会得不偿失。

她不认为以自己目前在高桓心中的地位,能够有底气向高桓讨要什么。

嫁入东宫后, 高桓待她平平。

虽然算下次数来,每月不算少,李桑桑应付得吃力,不过对于如今年富力壮的太子殿下来说,这应当是正常。

至于承恩殿那边,看起来相敬如宾, 也没有新婚燕尔的热乎劲。

更多的事情, 那是小小良娣打听不到的,李桑桑也懒得去理太子两口子的私事。

近来长安城没有什么新鲜事, 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事。

前朝皇帝一心想要赫赫战功,屡次东征高句丽,最后弄丢了江山。

如今大雍国富民强, 一派盛世光景,当今天子不免动了心思。先皇在几十年前挥军南下,一举攻破南朝,南北一统, 高祖从陇西而出,厉兵秣马,横扫天下,建立了强盛的大雍。

天子想要延续祖辈的荣光。

朝臣明白天子的想法,出兵高句丽的提议一直断断继继。

这些日子,东征高句丽一事又旧事重提起来。

高句丽国内宫变,新的高句丽王攻占新罗,阻塞新罗与大雍的朝贡通道。

新罗使者入长安,求天子出兵新罗。与此同时,高句丽挑唆漠北汗国攻雍,正式与大雍撕破脸。

东宫里的人时不时会议论上一句,暗自猜测天子会不会让太子领兵东出。

掬水在外面听了一耳朵的消息,回到宜秋宫,和李桑桑说话。

“听说高句丽那地方邪门得很,明明是个弹丸之地,却让前朝生生折了进去,若是真如流言所说,太子殿下想要建功立业,娘子千万劝着些。”

雁娘看了一眼掬水,然后转头看着李桑桑,欲言又止。

李桑桑淡然放下手中的书,说道:“我是太子良娣,太子做的决定,我自然只有遵从,至于劝谏,那是太子妃的事,”李桑桑望了一眼雁娘,说道,“雁娘,你说呢?”

雁娘露出笑:“良娣说得对。”

于是这件事情再不在宜秋宫说起。

后来,李桑桑听说崔胭玉真的出言劝谏了高桓,高桓大怒,在承恩殿里让崔胭玉很是下不了台,这事都惊动了宫里的徐皇后娘娘。

徐皇后私底下赏了崔胭玉,似乎赞同崔胭玉的做法。

承恩殿里。

侍女低声劝崔胭玉:“娘子何必招惹殿下不痛快,就像宜秋宫那位一般,随着太子殿下的性子,不是很好吗?”

崔胭玉用手指捏着徐皇后赏赐的一支凤簪端详,她说:“阿娘说过,我是崔氏女,是太子妃,是太子正妻,我怎么能阿谀谄媚?”

她将凤簪递给侍女看:“好看吗?”

侍女碰过,连连点头:“好看。”

崔胭玉说道:“这样好看的东西,是皇后才配得起的,收起来吧。”

***

又是一个寻常的晚上,李桑桑懒懒半躺在美人榻上,半举着手,看一本闲书。

广袖逶迤随着雪白的小臂垂下,腕上一只翠绿的镯子,映得肌肤莹莹生光。鬓发鸦云坠坠,金背小梳泛着微茫的光。

高桓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他才从营中练兵回来,穿着襕衫,卷云纹黄铜臂褠封住长袖,有几分武人凌厉之感。

李桑桑看书太认真,只感觉到眼前的光黯淡了一些,她微微蹙了眉,偏头往边上一让。

头上响起轻笑声,李桑桑陡然失重,她惊呼一声,从腿弯上穿来一只手臂,硬质的臂褠膈得她有些疼。

高桓半躺进美人榻上,一手搂住李桑桑,李桑桑只能趴在他的身上,就着这样奇怪的姿势,高桓用手捻起她的一缕发,绕在指尖缠绕。

看着李桑桑伏在他的胸口抬头望他,高桓脸上带了笑。

作为高桓的“宠妾”,李桑桑自然要扮演解语花的角色,她看了一眼高桓腕处的臂褠,问道:“殿下去了军营?”

“嗯。”高桓只是简单应了一声,看着李桑桑衣襟处松散,有些心不在焉。

李桑桑想到了承恩殿的那件事,本来口中要接着问些什么的,这时却有些欲言又止。

高桓看出了她的犹豫,问她:“怎么了?”

李桑桑摇头笑了笑:“没什么。”

高桓拧起眉峰,他用手攫住李桑桑的下巴,说道:“李三,孤要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桑桑只好说道:“我在猜想,殿下去军营,是否是为了高句丽之事。”

高桓挑了挑眉毛:“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有什么难开口的。”

李桑桑犹豫地说道:“听说……太子妃就是因为这件事触怒了殿下。”

高桓冷哼一声,原本看见李桑桑的飘荡心思歇了,带着薄怒说道:“她以为她是谁,孤的事岂由得她置喙?”

李桑桑说和道:“太子妃毕竟是殿下的妻子。”

高桓不假思索反驳:“她是孤的太子妃,但不会是孤的妻子,孤的妻子……”

高桓的话戛然而止,几乎同时,李桑桑想到了那一个人。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了言语。

高桓坐直起来,李桑桑从他的身上下来。

气氛有些僵硬,李桑桑独自去另一张榻上坐了。

她拿着书,继续看,看得入神,有些忘了屋内另外一人。

过了许久,高桓向她走来。

他伸出食指,从手掌中挑出一只银色小球,李桑桑吓一跳,仔细去看,才看清楚高桓食指上缠着细细的银链子。

那小球是鎏金银制,布满镂空花纹,看起来精致异常,有幽幽玫瑰花香飘出。

李桑桑瞟了一眼高桓,他脸上没有生气的表情,看起来是忘了方才的失言。

李桑桑于是也简单地忘却方才的小意外,满怀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高桓略有兴致地介绍:“别人献给孤的熏球,说是‘被中香炉’,其中有机括,无论怎样滚动,香灰不会洒出。”

李桑桑新奇地捧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果真是新奇的玩意。

高桓往她边上一坐:“喜欢吗?”

李桑桑问:“给我的?”

高桓答:“对。”

李桑桑迟疑了一下,高桓脸色微愠,他说:“李三,孤才说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桑桑于是说:“是喜欢的,但不是顶喜欢的,殿下有别的东西要给我吗?”

李桑桑想要的,甘心曲身于人也想要的……

高桓似乎明白了,似乎刻意避开这个话题。

他站起来,说道:“军中还有事,晚膳不必等孤,”他走远几步,像是察觉到态度生硬,又嘱咐道,“好好用饭。”

看着高桓走远,李桑桑问掬水:“我说错话了吗?”

掬水道:“殿下兴冲冲地过来看娘子,娘子却心不在他,说到求药这件事,更显得娘子别有所图了,殿下难免寒心。”

李桑桑笑了一下:“你这倒是说错了,殿下的心从未在我这里,如何寒?”

掬水皱了皱眉像是想要反驳,但思索了半天,也不知该从何处反驳,只得叹了一口气。

这日之后,高桓很少来宜秋宫,甚至他很少回到东宫。

李桑桑专心守着她的宜秋宫,养了一猫一狗。

这天红药抱着绣虎花猫走进来,她将猫放下,跪在一边,求道:“娘子,奴婢母亲生了重病,奴婢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求娘子准许奴婢回一趟家。”

李桑桑连忙站起来扶起她:“傻子,何须这样生疏,”她拉出帕子给红药拭泪,“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掬水红药等人是李桑桑的侍女,原本是李家的奴婢,可随着李桑桑入了东宫后,入了官籍,受东宫詹事府管制。

而东宫,哪里是好走动的地方?

出嫁之前,李桑桑曾经以为,她可以同李蓁蓁一般,逢年节大事,可以回娘家稍坐。

后来渐渐发现,莫说是她,就连太子妃,都没有回崔家的特权。

待红药走后,李桑桑悄悄问了雁娘。

雁娘却笑了一下:“娘子,这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算太容易。”

李桑桑愣了一下:“怎么说?”

雁娘说道:“娘子如今看东宫,似铁桶一般,这是因为娘子是新人,娘子难道不知,事在人为,若是找对了人,规矩就形同虚设了。”

李桑桑道:“找人?”

雁娘说:“有上中下三策,娘子想听哪一种?”

李桑桑说:“自然是上策。”

雁娘说道:“上策,那就是有殿下做主,殿下发话,一个小小的红药,真是算不得事。”

李桑桑看了一眼雁娘。

她觉得雁娘敏锐地看穿了她和高桓的关系。

东宫诸人将李桑桑看作太子宠妾,只因为太子对太子妃越来越敬而远之,对宜秋宫,一月还来上许多回。

雁娘开始大概也这样以为,教她许多柔情蜜意的伎俩,后来她灰心了,于是使劲让李桑桑调整心态,全心全意将太子作夫君,做唯一的天。

李桑桑恹恹问道:“中策呢?”

雁娘看起来有些沮丧:“中策就是,去找太子妃殿下求个恩典,太子妃管着东宫,调拨个把奴婢出去采买或是办差事,也是理所应当。”

李桑桑有些犹豫,她分不清崔胭玉对她的态度,于是她问道:“那么,下策?”

“私自打点太监宫女,求个方便。”

李桑桑拧了拧眉,私下打点,若是落了把柄倒不好说了。

雁娘看着李桑桑的神色,渐渐有了希望,问道:“娘子怎么想的?”

李桑桑想来想去,拿了主意:“我去见太子妃。”

崔胭玉出乎意料地热心肠,很快吩咐人打点好了红药出东宫的事宜,还给了红药一点赏钱,很贴心地,没有越过李桑桑给的分量。

红药回家里,看完了娘回到东宫,她的大小包裹里,除了给姐妹们带的街上的小玩意,还有李桑桑母亲王氏亲手纳的一双鞋。

红药说:“夫人念着娘子呢。”

李桑桑捧着鞋,掬水等人拿着陶绘猴子面具,陷入一种莫名的惆怅。

直到这个时候,她们才恍然意识到,从前的少女娇憨胡闹的日子回不去了,她们将会老死宫中。

宜秋宫诸人都有些闷闷不乐起来,李桑桑早早就让人熄了灯,她躺在床上,看着卷帘中透出濛濛月色。

不知看了多久,她睡着了。

醒来时,床侧多了一个人,当她懒懒伸手摸到的时候,吓了个半死,然后她才在熹微的光中看见了高桓的脸。

李桑桑打算下去,可是高桓拦住她的去路,她伸出手,试探了一下,看高桓是否睡着。

高桓按下了她的手,翻了个身,嘟哝着:“睡觉。”

李桑桑不敢造次,僵硬着被高桓抱住。

难熬地僵了许久,高桓终于睡舒坦,他坐了起来,看了李桑桑一眼。

李桑桑问道:“殿下可是要起身?”

高桓懒洋洋地“嗯”一声做回答。

李桑桑正要唤人进来给高桓穿衣,高桓拉住了她。

他皱眉看她:“孤不喜欢有旁人,李三,有你这样服侍人的吗?”

他看起来很不满意,李桑桑分心想,昨夜他过来,看到的是熟睡的她,大约十分扫兴。

的确没有她这样“服侍”人的。

李桑桑浅浅笑了一下。

她拉着高桓起来,高桓站起,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头。

李桑桑为他披起衣裳,她从前没有做过这种事,因此显得毛毛糙糙,笨手笨脚的。

高桓欲言又止,像是在忍耐,可让李桑桑奇怪的事是,自始至终,他竟然没有出言挑剔。

李桑桑从榻上抽出腰带,红带镶白玉,贵不可言,于太子殿下来讲,只是一件寻常物件。

李桑桑咬着唇偷看了一眼高桓,有些为难,高桓没有什么表情,站着等她。

于是她只好张开双臂,围了上去。

晨起她尚未梳妆,乌发顺着单薄的背一直垂在腰间,她向前,一丝一缕的发缠绕在高桓的身上。

高桓垂眼看着这艳丽的乌发,而后,感到腰上紧了起来,柔软的手臂环住了他。

少女身上有花果香,从前略显青涩,现在愈发浓烈,像是烂熟的果子跌在草地,靡丽妖冶至极。

高桓伸了伸手,李桑桑恍若没有察觉,抑或只是习惯,她往高桓的臂弯靠了过去。

高桓神色略微怔忪,他顿了一下,说:“孤自己来。”

李桑桑抬头望去,他俊秀的眉眼垂下,显得静谧,有堪称温柔的神态。

李桑桑一下子有些无措,只好说道:“好……你自己来。”

很快,高桓穿戴好,李桑桑低下身子,打算恭送高桓出去,片刻后,高桓握住她的手腕。

“走。”

走?

李桑桑不明所以。

高桓没有乘坐他的爱马照夜白,而是纡尊降贵地和李桑桑同乘一车。

李桑桑知道,如今长安有些奇怪的讲究,比如说,王孙公子们不爱乘车,偏爱骑马,同时鄙夷男子乘坐马车,认为那是文弱小白脸或是娘子们才做的事。

但是李桑桑偷眼看看高桓,觉得他似乎乐在其中。

大概王孙公子们只是嘴硬,为了装成一个莽男儿,才累死累活骑马,不肯如妇人一般乘车吧。

李桑桑偷偷掀起帘子往外看,她许久没有出东宫,看得兴致勃勃,有时候她看到新奇的东西,很想把高桓也叫过来看。

但这只是想想,她回头看着高桓,他合着眼睛,正在假寐。像这样不说话的高桓,看上去倒是赏心悦目,仿佛是谁家的安静俊俏小公子。

可是,下一刻,高桓睁开了眼睛,他只是朝李桑桑一睃,就让李桑桑几乎打了个寒噤。

“看什么?”高桓薄唇微微动了动。

李桑桑反应很快,露出浅浅梨涡:“殿下真好看。”

高桓木着脸,只是将眼珠转了转,很快移开眼神。

李桑桑心里松一口气。

高桓耳根有了薄红。

耳间只余车轮碾压在青石板上的滚滚之音,李桑桑在高桓睁眼后便只敢眼观鼻鼻观心了。

忽然,高桓出声:“看看外面。”

李桑桑疑惑。

李桑桑今天一天都是疑惑的,不知高桓为何带她出来,不知高桓究竟要去哪里。

听了高桓吩咐,她只能满头雾水地掀起车帷。

眼前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分外熟悉,再过一个转角,就是酒肆,那里有红砖的房子,从酒肆往东,就是,就是李家。

李桑桑惊喜之中又有迟疑,她觉得她是自作多情了,也许,高桓只是碰巧路过这里。

高桓哪里是这样有心的人,能够大老远带她来看一眼李府?

高桓一直在静心等待李桑桑的反应,显而易见,李桑桑现在的反应没能让他满意。

他聚起眉峰,疑惑问道:“不高兴?”

李桑桑觉得,还是问清楚为好,她小心翼翼,带着一点微妙的讨好,问道:“殿下要去哪里呀?”

高桓像是被气笑了,他作恶地捏起李桑桑脸颊:“李三,孤才知道你是这样会装模作样。”

看着李桑桑兀自纠结不已,高桓闭上了眼睛。

车轮又滚了几圈,高桓重新睁开眼睛:“你下去吧,孤现在不想看你。”

车帷飘开,李府的大灯笼就跳入了李桑桑的眼中。

高桓的脸色依旧是冷淡的,像是什么都没做一般。

李桑桑正要下去,高桓叫住她:“回来。”

李桑桑心一紧,担心高桓是在刻意耍弄她。

她拇指扣着车门,现出白色的印子,一脸紧张地看着高桓。

高桓说:“看完后,孤在小竹楼等你。”

李桑桑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响起婢女绿萼的声音:“那是三娘子吗?”

一瞬间,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