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艾丽斯已经交往近十个月了,她最近在为某部自然类书籍绘制动物和植物插图。那些插图非常精美,十分细致传神。她对自己的作品要求非常高,会在她的小屋里用显微镜检查每一根细小的叶脉。她对工作真的算是一心一意的。完成之后,她的出版商给了她一本童书的草稿让她读。
她第一次给尤金读那本书的时候我也在场。书里有一段关于飞椅的内容,因为我跟尤金之前发明了那个游戏,所以他一下子就对那本书入了迷。艾丽斯刚读完一遍,他就立刻想让她再读一遍,之后还要一遍又一遍地讲。艾丽斯非常高兴,显然尤金对这本书的喜爱对她意义重大。
可要我说,那本书也就马马虎虎。即使那些书现在已经销往全世界,我还是觉得只能算还行。书的封面上印着作者的名字,文森特·达克斯。可当我们见到他时,他却说自己叫奥利弗·瑞恩。我不懂这是为什么。要是换了我,我会想让所有人都知道那些书都出自我的笔下。
他们见面是在1982年3月的一天晚上,当时我也在。那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是艾丽斯配图的那本自然书的发布会。我一直不喜欢这种场合,我们需要盛装出席,我还得穿上那套有些紧的西服,戴上一条快要勒死我的领带。奥利弗是那种自信满满的家伙,穿着一套精心裁剪的亚麻西服,嘴上抽着一支法国香烟,皮肤晒得黑黑的,长相也很帅气。一双黑眼睛和西服让他看上去像个电影明星。当我们和他见面互做介绍的时候我就站在艾丽斯旁边,我发誓他根本就没有看到我。他的眼睛盯着艾丽斯,我说的是那种直勾勾的盯,艾丽斯又像平常那样脸红了。于是我假装咳嗽两声,可一不小心发出来一种类似呕吐的声音,这下他注意到了我并转过身看着我,我伸出手臂搂住艾丽斯的肩膀,暗示他艾丽斯是我的,他不能随意跟她搭讪。这个举动太蠢了。我之前从没这样过,我们也不是那种类型的情侣,我的手尴尬地在她左胸前晃荡,她也有些尴尬。她介绍说我是她的男朋友巴尼。我刚开始感觉好点了,可他紧接着就说他有个朋友养的狗的名字也叫巴尼,艾丽斯一听就笑了起来,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一种如同银铃般明亮的笑声,然后他也跟着笑了。他们俩一起哈哈笑着,我也只好假装跟着笑,那笑声连我自己都觉得假。要是把当时那一幕的情景放在漫画书里,我头上的对话泡泡一定写着“呵呵”。
我开始学着抽烟,用了好一阵子才习惯了烟味。那年夏天我试着去晒黑,可耳朵尖却被晒伤了,看上去蠢透了。然而,奥利弗对艾丽斯的事业的确有很大的助力。她为他的第一本书配了插图,后面好像还会有一系列的续篇。他请我们出去吃过几次饭,通常还有几对其他情侣一起,我想应该是他的大学旧友。他们人都不错,但我感觉跟他们没什么共同语言。不知为何,他们看上去比我要年轻很多,但同时又似乎更成熟。他们聊的都是我从没读过的书、从没看过的电影,或是我完全不感兴趣的政治问题。他们有的人几年前还一起去过欧洲大陆,就像电影里的克里夫·理查德一样,只不过不是坐的大巴。
那年5月底,大家开始谈论着要去希腊某个小岛上玩一趟。即便抛开没有护照这一事实不谈,我也还是不可能去。哈利叔叔今年早些时候患了轻度中风,把大量的工作都留给了我。我倒是不介意,他一直对我和我妈妈都非常好。但说实话,我也的确不怎么喜欢旅行。我不太经得住太阳暴晒,见了外国人也紧张得很。说真的,只需要想象一下乘飞机飞行对我而言就已经够了。我看得出艾丽斯非常想去,但看上去她能去的可能性也同样微乎其微。以她妈妈那种脆弱的心性哪能赞成这样的胡闹,何况她还要考虑尤金。要靠她自己是无法达成心愿的。
最后是我主动提出的。我亲自去见艾丽斯的妈妈,提出我可以帮忙照顾尤金。我说我会在每天上班前去帮尤金洗漱、穿衣,然后送他去康复中心。到了晚上,奥莱利夫人自己会去接他,我吃完晚饭后就去帮忙把他安顿好,推着他的椅子快速地来一圈虚拟飞行,再给他讲个故事,然后送他上床睡觉。一开始她对这个提议还不太满意,不过我最终还是成功说服她,说艾丽斯这么多年尽心尽力照顾那个傻家伙,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决定之后我们一起把这事告诉了艾丽斯。我对自己很是自豪。我很少这样不怕麻烦地去做一些对自己并没有好处的事,但我这样做是为了艾丽斯,而且我想,这样一来,就能用行动让她知道我有多爱她,毕竟我一点也不会说那些情意绵绵的话。
那三个星期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三个星期。尤金倒不是什么问题。给他讲睡前故事的时候,他因为我没有像艾丽斯那样绘声绘色地表演,还抱怨了一阵,不过总体来说他已经很棒了。我对艾丽斯的思念比我预想的更强烈。我想她想得发疯,在她回来的两天前,我早早就打了烊离开修理厂,去奥康奈尔街上的幸福戒指屋买了一枚订婚钻戒。我已经存了很久的钱了,但并不是有意要存的,店里那小伙子很热心地帮我挑选。那颗钻石并不大,只是小小的扁扁的一颗,镶嵌在一个细细的金指环上。店里那小伙子说这个样式比较素净。我想他只是在礼貌地说那钻石太小。
星期六的晚上我满心期待着她的归来。我一切准备妥当,打算出发去接她,可她妈妈却说她同去的那伙人里有人会把她从机场送回来。一直到了星期天的晚上,她还是没有给我来电话。我兜里那枚装在天鹅绒盒子里的订婚戒指都快把衣服烧穿了。我决定直接去她家找她。
来开门的是奥莱利夫人。她把我带到正式的客厅里,告诉我艾丽斯马上就来,我记得当时自己还很庆幸,毕竟我不想当着尤金和她妈妈的面在餐桌旁边向她求婚。
艾丽斯走进客厅,目光却一直回避我,那一刻我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虽然她的眼眶哭得红红的,在我眼里还是很美。她的皮肤晒成了金棕色,头发颜色也变成了红褐色,脸上还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雀斑。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一切都不会有事的,无论什么问题只要有我口袋里那枚戒指都能迎刃而解。
“巴尼,”她说,“我很抱歉。”
从她说话的方式,我立刻意识到她是在为我感到抱歉,是在跟我说对不起。我怎么会愚蠢到如此地步?我的身体里猛地一阵锥心刺骨地疼。我被耍了,她有了别人。是奥利弗,艾丽斯和奥利弗。我为了证明自己有多爱她,竟然双手把她送进了他的怀抱。
“是奥利弗。”我无比地确定。
我怎么就没早点明白过来呢?他邀请我们共进晚餐怎么会是想见我,之前我还以为他是为了工作的事,可他们几乎从来就没在吃饭的时候谈论过工作。而且,即便我之前猜到他喜欢艾丽斯,也绝对不会想到艾丽斯居然也会对他有好感。毕竟,她可是我的女朋友啊。
幸福戒指屋不肯给我退钱。我只好换了一枚胸针,在几个月后妈妈生日的时候送给她当礼物。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这件事伤心不已无法释怀。我对未来已经做好了各种打算,包括生三个孩子,还要在我们的房子上再另建一间屋子给尤金住,里面还要放上他的电唱机,这样他可以凭自己的意愿随时听音乐跳舞。我想象中的未来处处都离不开艾丽斯的身影。我妒火中烧,很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上过床了。应该是吧。奥利弗可是个油嘴滑舌的老手,而我竟然还帮了他。后来好几个月我都不愿意看见他们。和艾丽斯分手几个星期后,有一天我看见奥利弗的车停在艾丽斯家门外,就把车子的火花塞给拔掉了。接着到了12月,我的信箱里收到一封婚礼请柬,上面贴着一张艾丽斯写的便条,说如果我不愿意参加婚礼,她也能理解,她说她会继续喜欢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我对她和尤金的好,这可真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妈妈硬逼着我去参加了她的婚礼。“把你的头给我抬得高高的,”她说,“别让那个势利的小贱人觉得你配不上她。”我以前从没听她说过“贱人”这个词,她为这件事受到的打击不比我轻。她一定觉得我们从此以后就能扬眉吐气了。可我从没想到艾丽斯竟然会是个贱人。
婚礼的规模相当小。奥利弗的家人一个也没出席。我觉得实在是古怪。也许他根本没有家人,可即便是硬凑也能凑出个叔叔或者姑姑之类的吧,这实在太不寻常了。他们也没在那种豪华的大饭店举办婚宴。我本来一直好好的,等到他们交换了婚礼誓言,我的心终于被撕成了碎片。苏珊和戴夫把我带了出来,然后好好地跟我聊了聊。婚礼结束后他们在城里的一家餐厅准备了丰盛的宴席,餐厅老板是奥利弗的一个基佬朋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那顿饭的时间的。早知道是这么个小型婚礼,我可能根本就不会去。我实在没法悄悄消失在人群中。我还跟艾丽斯单独聊了一会儿。我告诉她她看上去美极了。她跟我说有一天我也会遇到那个对的人。我微笑着点点头,然后祝她和奥利弗幸福。
让我气得要发狂的是奥利弗根本就没把我当竞争对手。他从没承认过我是艾丽斯的男朋友,甚至是前男友。那个时候,他让我觉得自己低他一等。现在,我早就明白了个中缘由。
奥莱利夫人说她家的大门永远为我敞开,尤金说他很想念我,说如果他做错了什么事他愿意向我道歉,希望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那家伙真的很让人心疼。他们应该把事情好好跟他解释清楚,而不是把他当成个傻瓜对待。后来我的确又去她家拜访过,星期天还开车带尤金出去兜风。我甚至还教会了他一些东西。我想艾丽斯和她妈妈到了一定的时候,已经彻底放弃尤金了,可我觉得没有理由不继续帮他。跟我在一起过了几个月之后,只要我帮他把食物切成小块,他已经能用勺子自己吃饭了,在我给了他一块“魔法”餐巾之后,他还学会了自己擦下巴。奥莱利夫人对我很满意。有一天晚上她告诉我说她觉得艾丽斯跟奥利弗在一起是个错误的选择,可话刚出口,她立刻想要收回去。我猜她是觉得对任何人说这种话都没有好处吧,可我还是很高兴,这话的确给了我一些安慰。
摆在眼前的现实就是,奥利弗这个人又有钱又有型。他渐渐成了一名国际知名的作家,我却只是个兼职卖二手车的机械修理师,现在又搬回了别墅区跟我妈妈同住。苏珊走了,妈妈又需要人照顾。我这辈子从来没上过大学。我想,虽然奥利弗整天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但应该会好好对待艾丽斯的。他们结婚后就搬到了城里,所以我们好几年都没有见过面,但在奥莱利夫人去世后,他们就带着尤金搬回了她的房子里,所以我时常能在附近看见他们。那个从前上过电视的叫莫娅·布莱克的女人搬到了他们家隔壁,他们和她交上了朋友。这一来总算是让我解脱了。他们成了她的新伙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们已经想尽办法无视我的存在了,奥利弗见了我通常只是点点头,艾丽斯则是一脸愧疚的样子,不过我们的关系好歹总算是缓和了一些。我尽量不对他们怀恨在心,但说实话,要做起来还真是不太容易。
后来我也不得不开始跟尤金保持距离。我解释说现在艾丽斯回家来照顾他了,我就不再过去了。我想他应该是懂了。奥利弗和艾丽斯一直没有小孩,这倒是挺奇怪的。我一直觉得艾丽斯会是个很棒的妈妈,我猜也许是她无法生育之类的吧。她跟我已经不再有任何关系,所以我也从没问过。
有一件事我始终无法理解,他们把尤金送到了城那头的圣凯瑟琳疗养院去住。听说了这件事我真是十分震惊。当我问起的时候,艾丽斯也没多跟我解释什么,可纳什酒吧的约翰乔告诉我奥利弗说过,尤金在他妈妈去世之后变得非常难相处,他们是别无选择才把他送进了疗养院。之前在路上遇到尤金的时候,我还是会跟他开心地玩闹一番,但那时他已经胖了非常多,样子看着也有些难受。但即便如此,我也从没料想过他们会把他送进疗养院。要我说,他们这么做实在太丢脸了。我好几次登门提出要把尤金从疗养院接出来玩一天,可奥利弗警告我说我应该忘了尤金,还说我总是问起尤金的事会让艾丽斯难过。奥利弗说去疗养院看尤金并不是个好主意,他不会认得我,甚至还会攻击我。我不相信那个可怜的家伙会这么做,可奥利弗很坚持,而且我必须承认,那时候我是真的觉得奥利弗应该懂得比我多。
我从没想过能够再一次握住艾丽斯的手,也没想过有一天尤金能重新回到我的生活中,然而造化弄人,一切冥冥之中都早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