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眼眶源源不断地涌出泪水,缓慢地划过脸颊,在下颌尖凝结成几滴晶莹剔透的冰珠。
陆仪霜见她颤抖,不知是哀恸至死,还是冷到打寒颤。
她从背包里翻出一件备用棉衣,套在了黎明悦身上,“明悦,我们先去机制厂,这外面滴水成冻,你穿的又少,赶明儿再感冒了。”
“好。”黎明悦宛若一个灵魂被抽走的木头人,别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毫无主见。
天色渐晚,二人赶上最后一趟末班车时,陆仪霜扫了眼腕表,此刻已经距她与贺淮洲约定的时间迟了俩小时。
不知道他会不会着急……
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贺淮洲早已到达厂办招待所的单人房。
他惴惴不安地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想出门去寻她,却又怕两人刚好错身而过,届时反而弄巧成拙。
可一直待在屋里什么都不做,只会让脑海中的消极预测愈发严重。
两相煎熬下,终于听到门外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虽然已经落空几次,但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打开门。
幸好这次,没有让他失望。
“霜霜!”男人几个大跨步上前,接过妻子手中并不沉重的行李。
还未踏进屋,他就开始喋喋不休,全然忽视了女人身后还跟着一人。
“霜霜,你怎么才来?我都急死了,生怕你中途出了啥事儿……”
话止到一半,夫妻俩具有相似的语癖习惯,连着忙“呸”三声去晦气。
“贺淮洲,你等会儿!”
男人在前面欣喜地健步如飞,若是平常,陆仪霜步行差不多也是这速度。
但无奈今日身旁还有名孕妇,她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拎包走远。
“仪霜,你先过去吧……我、我没身份证明,无法在这里住下,再往里走也是白费。”
黎明悦感受到招待所的暖气包裹住身体,融化掉几丝漂浮的寒气,便将陆仪霜的外套褪下,还给了她。
“我……我要回家了。”
其实她也说不准那还是不是她的家,更不清楚那个家还会不会容纳她。
但天大地大,看似辽阔自由,她却无处可去,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当初毅然决然离开的地方。
然而,物是人非,她不知道工厂搬迁后的黎家在哪里,更不知该如何去找,只能寻人打听父亲的职位,再往下调查。
又或许,他们职位调动,可能也不在滨城了……
诸如此类恐怖的负面猜想,哪怕心知这许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也全都深埋心底,丝毫没有与外人道之。
可陆仪霜是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她一个孤零零的孕妇,单独在外行走的,便劝道:“我陪你回去吧?把你送到家门口就离开。”
恰巧贺淮洲久不闻身后人的回应,蓦然回眸,在她们俩之间探究地打量。
黎明悦难掩愧疚地垂首,知晓自己已经麻烦她很久了,身处离家近在咫尺的地方,没道理要继续叨饶她。
“不了,我家就在附近……”
可陆仪霜却没顺应她的心意,未等她话音落下,便跑向贺淮洲方向,抬头与他商量着什么。
黎明悦看到那个男人从未落下嘴边的笑容,满是纵容与宠溺。
他随后开了门,把背包放了进去,然后陪着妻子一同走来。
他温和地解释道:“夜深了,哪怕在厂子里面,你们两个女同志人生地不熟,也容易迷路吃亏。我来之前记过地图,你可以告诉我你家地址,我带你们过去。”
对方是好意,但无奈黎明悦不知道黎家的具体位置,吞吞吐吐好半天,引来了夫妻二人狐疑的目光。
贺淮洲问:“你还有何难处吗?”
半晌,她才道明真相:“我、我不知道我家在哪。”
“啊?”陆仪霜瞪目哆口,惊愕地询问:“那你来这儿是……?”
黎明悦攥紧衣摆,低声哑气:“工厂迁址,我家肯定也跟着搬家了。而我,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所以不清楚家搬去了哪?”
陆仪霜顿时觉得自己想送佛送到西恐怕是不成了。
即便是因为分隔两地,关系疏远,也不至于搬家这么大的事都不通知亲人一声吧?
家搬去了哪也不说,这不明摆着是想抛弃她吗?
她抿抿唇,与贺淮洲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想必黎明悦大老远跑回来,历经千辛万苦,是真的想回家。此时再问下去,简直是冷酷无情,硬生生地揭开她的伤疤。
为了不影响她的心情,陆仪霜朝贺淮洲使了个眼色。
他心领神会地开口:“你们一家人团聚是好事,但今天回去未免太晚了,不如明天再带你回去行不行?”
黎明悦想的却是,“不了不了,我不能再打扰你们了……”
陆仪霜连忙挽住她的胳膊,亲热地贴近她,“不打扰不打扰!相逢即是缘,我明天就回去了,今晚就陪陪我,权当圆了咱俩一路作伴的缘分。”
她撒娇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撒,听得贺淮洲眼热又心酸。
啥时候霜霜也能这么热乎地跟他说话啊?
盛情难却,黎明悦终是面有愧色地应了下来。
陆仪霜松了口气。
贺淮洲趁机说:“那你们今晚先住我那单间,我去问问小王能不能跟他挤一挤。”
这难免委屈了秘书小王,贺副厂长决定过两天给他少派点工作,聊表补偿。
陆仪霜先将黎明悦送进屋内,后又走出来,贺淮洲原以为她是有什么事嘱咐,谁知上来便是一个柔和的拥抱。
他不假思索地回抱,二人的身体相互贴近,温热的呼吸交缠之间,早已分不开目光所视之处的清晰与模糊。
静谧良久,怀中的人闷声低语:“贺淮洲,你对我真的很好。”
值得庆幸的是,她这次没客套地说谢谢。
但值得悲哀的是,他被发了一张好人卡。
贺淮洲收紧双臂,将下颌抵在她的头顶,轻轻抚摸她的长辫,心中只剩下哭笑不得的无力感。
他轻轻回答:“你值得我对你好。”
陆仪霜不知他心中苦涩,她埋在男人霸道强势的怀抱里,脸颊发烫,耳尖通红,不为人现。
虽然她原本想说的不是这句话,但心里那真情实意的四个字,却总也说不出口。
许是没到时候。
许是时机不对。
尚未谈过恋爱的她还有点儿文青情结,理所应当地认为袒露心迹之时,应当是浪漫的、美好的、深刻的。
而非在一条昏暗的走廊,两个人孤寂地靠近彼此,沉默无言。
不合时宜的诉衷,倒显得她虚情假意,仿佛只是感动作祟,而非剖胆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