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 你是买布料回去自己做,还是放在店里,交给我们做?做一件小孩子的短衫大概要两到三天的时间。”老裁缝将布料摆在柜面上, 问道。
现在一些年轻人结婚时会置办缝纫机, 平日里扯一些布料, 回去自己做衣服。
“我这里有我家孩子以前的旧衣服, 你照着这尺寸来做。”叶美荷拿出一件灰褐色的小孩衣裳, 又随意选了两款布料,之后装作不经意地,看向玻璃柜上的那张全家福, “这照片,能给我看一看吗?”
老裁缝拿出照片, 指了指相片中的姜善:“是一对母女,来找这个男孩。就是这个漂亮的小孩,不过他们家的小孩,长得都挺漂亮。”见叶美荷很感兴趣,他将照片递到她手中,“相片里这孩子才两岁, 现在已经三岁了。”
叶美荷的眼睛一眨不眨, 紧紧盯着相片中的姜善。
孩子在幼儿时期,是一天一个样,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姜善。
当时他很小,但还有小奶膘,要稍微胖乎一些,双眸则和现在一样清澈、懵懂。
“同志,你见过这个小孩吗?”老裁缝见她盯着照片看得入神,问道, “如果你见过这孩子,能不能仔细想一想?他家人应该挺着急的。”
“没见过。”叶美荷连想都没想,直接说道。
真这么着急,一早去哪儿了?
当时她捡到姜善的时候,孩子被淋成落汤鸡,小小的身子缩着,不停地颤抖着。
这十几天,她耐心照顾着孩子,早就已经对他充满了感情,因此在得知孩子的家人在寻找他时,第一反应是抵触的。
“也是,这么长时间,可能孩子都被拐子拐了。”老裁缝叹气,“我也是看她们可怜,所以才同意她把照片和寻人启事放在这儿。其实啊,这样找小孩,就等于是那个什么——大海捞针,对,大海捞针似的。”
叶美荷听了他的话,才注意到刚才摆全家福的位置边上,还有一张寻人启事。
她垂眸仔细看了看。
这字写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甚至难以辨认。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却让人的心里头堵得慌。
她可以想象,那个母亲是如何笨拙地写下这启示,再拿到镇上,到处打听儿子的下落。
“同志,你带布票了吗?”老裁缝算了算布料和制衣的费用。
叶美荷掏了布票,又给了钱,和老裁缝约定好,后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来取衣裳。
她走的时候,又深深地看了那张全家福和寻人启事一眼,之后便迈上自己的自行车,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老裁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片刻之后,低头看了看她带来的小衣裳,自言自语道:“穿得怪好看的,还有自行车,看起来是体面人。怎么带过来的小孩衣服这么不讲究……”
叶美荷骑着车,一路回了家。
纺织厂大院里住着几十户人家,一到这个点,家家户户都飘出饭香味。
“回来啦?”有人笑着对叶美荷说。
“回来了。”叶美荷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走,“刚才去给小孩扯布料做衣裳了。”
“你们俩口子心眼真好。路上捡了个孩子,就当是自己家的孩子一样照顾。我看那孩子就直接在你们家养大得了,你们有母子缘啊。”
“捡的毕竟是捡的,要是他父母来了,也得还回去……”
“永元不都说派出所没消息吗?说不定他父母根本不想找呢!他们当根草的孩子,你们俩当个宝,说到底还是这孩子的福气啊。”
叶美荷沉默了。
当时她和丈夫捡到善善之后,确实是想把他送回到派出所的,但因为孩子受了凉,高烧不退,她就让丈夫一个人跑这一趟。
后来孙永元去了,匆匆忙忙的,也不知道留下自己的单位和联系地址,只说派出所里的同志说,那两天根本就没人因为丢了孩子来报公安。
她听了之后非常气愤,正常人丢了荷包都知道去派出所报案,怎么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丢了,竟会没人来找?
于是之后她说什么都不愿意让丈夫带着孩子去派出所了。
后来,在孩子发高烧的那些天,她耐心照顾着。
一直以来,叶美荷都想要一个孩子,偏到处寻医问药都怀不上,她放弃了,可姜善的出现却给了她希望。
她很喜欢姜善。
叶美荷觉得孩子有点瘦,白面馒头和大米饭顿顿都有,还大鱼大肉喂着,想要将他喂得白白胖胖的。她还给孩子报了托儿班,将来想要供他念小学、初中、高中……若不是高考取消了,她甚至想要供他念大学。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姜善的亲生母亲和姐姐在找他,也许她们当时并不是没有报公安,只是——与孙永元去的不是同一个派出所罢了。
她们是寻求过公安同志的帮助的,只是迟迟没有消息,才拿着全家福和寻人启事满大街找。
这办法并不聪明,能找到孩子的机会仍旧渺茫,可是,却是她们唯一的希望。
“怎么了?美荷?”同事的手在叶美荷眼前挥了挥,“不舒服吗?”
叶美荷回过神,勉强地笑了笑:“不是。”
她将自行车推到车棚锁好,掏出钥匙回家。
一进门,厨房里飘来香气。
“你上次不是说小孩子一天吃一个鸡蛋,才有营养吗?”孙永元从里头出来,手中还拿着一个碗,说道:“我想到今天善善还没吃鸡蛋呢,食堂是有水蒸蛋,就是打回来怕凉了,就给孩子做一个。”
他们家平时是不开火的,俩口子工作都忙,每天下班就拿着票去食堂打饭菜。
但是家里多了个小孩之后,他们时不时都要给他加餐,也就学着做一些简单的菜了。
“你会不会呀?”叶美荷将跟在孙永元身后的善善抱起来,笑着说,“水蒸蛋要蒸得好是有学问的,要不我来?”
孙永元将碗交给她,又把自己身上的围裙取下来,系到她身上。
叶美荷哭笑不得:“就是蒸个蛋,不用系围裙了。”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抬起手臂,无奈地看着站在边上的小不点,“善善,你说叔叔傻不傻?”
善善仰着白皙的小脸蛋,嘴角悄然勾起,露出小米牙,笑容腼腆。
水蒸蛋不需要什么爆炒颠勺的技术,不一会儿工夫,就蒸好了。
蒸得细腻滑溜的蛋,往上划几道口子,淋上酱油和香油,再撒上小葱花,飘着香气,看着令人胃口大开。
开饭了。
叶美荷将善善抱起来,搁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给他一个勺子和一碗饭。
姜善自己会吃饭,他用小勺子挖着白米饭,送到嘴巴里,又轻轻舀了一口水蒸蛋。
“小心烫!”叶美荷连忙说。
可姜善慢条斯理的,握着小勺子,在嘴边吹了吹:“呼——呼——”
过了好久,才往自己口中送。
叶美荷揉揉姜善的脑袋:“善善,我喂你吃,好不好?”
虽然这孩子会自己吃饭,可她就是喜欢他,就是心疼他,想要对他更好一些。
姜善不太明白阿姨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每当阿姨把勺子送到嘴边时,他就张开嘴巴,一口接着一口吃,特别听话。
“美荷,你这手——”忽然,孙永元握住了妻子的手腕,指着食指关节的位置,“这是怎么了?”
“是刚才烫的。”叶美荷笑着说,“看我笨手笨脚的,一出锅就用手去端碗。”
叶美荷不是什么矫情的人,打着趣,也没把这当回事。
孙永元笑了,对姜善说:“善善,阿姨刚才还说叔叔傻呢,我看她才傻,对不对?”
叶美荷没好气地嗔孙永元一眼,继续用小勺子喂姜善吃饭。
可不想,这时,姜善没有张开小嘴巴。
他把脑袋凑过来,嘟起嘴巴,冲着叶美荷手指头红红的地方吹了吹。
“呼呼——”
叶美荷愣住了。
心底最柔软的部位莫名被击中,她的鼻子微微一酸:“善善,你是心疼阿姨吗?”
“不痛……”善善指了指她的手指,奶声道,“不痛……”
这个阿姨,她对他好,比以前家里的奶奶、大伯母和二伯母,还有一些婶子,都要好。
“不痛了。”叶美荷眼眶发红,放下碗筷,紧紧抱住他,“善善吹吹就不痛了。”
这么好的孩子,被她捡到了,她多想一直养下去。
她想,一直养下去,是没问题的吧?
毕竟,她不是拐了他,不是买了他,是在他最不知所措的时候,带他回家,给他最好的照顾……
“吃饭吧。”孙永元说,“饭菜都凉了。”
“善善。”叶美荷却突然说,“你喜欢我们家吗?”
“喜欢。”姜善懵懵懂懂地点头。
“那你愿意,以后都留在我们家吗?”叶美荷想了想,鼓足了勇气一般,问道。
这一次,姜善连想都没有想,摇摇头:“不愿意。”
“为什么?”叶美荷急切地问。
“想回家。”姜善说,“想妈妈,想哥哥、姐姐,柚柚。”
叶美荷的眸光黯淡下来,没有再出声。
孙永元不解地看了妻子一眼,给姜善夹了一块排骨,“善善吃饭。”
……
孟金玉和柚柚到凤林村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大老远地,就听见在村口闲聊的大爷大娘们在说姜家的事。
“听说姜老三吵着要分家!”
“这媳妇还没娶进门呢,就闹着要单过了,本来看她的性子和和顺顺的,还以为是个好说话的,没想到这么厉害!”
“你说生儿子有啥用?儿子的胳膊肘向外拐,只向着自己媳妇呢!”
他们说着说着,就看见了孟金玉,立马抿着嘴巴不出声了。
“都吃啦?”孟金玉大大方方地摆摆手,拉着柚柚,往自家走。
“吃了吃了!”
“你们咋这么晚回来啊?”
等到娘俩的背影逐渐远去,几个大爷大娘才又聊起来。
“以前还以为金玉是个厉害的,其实想想,她嫁进姜家十几年,日子越过越红火,孩子们教得都挺好,也没听婆媳和妯娌之间红过脸……”
“那个啥雯雯,才来几天啊,整天吵得鸡飞狗跳的。”
“家和万事兴,姜家老三就作吧,这样作下去,迟早得让全村人都看他的笑话!”
这些话,孟金玉都听见了,但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放在心上。
她一路往村尾走,经过知青点时,恰好碰见正在散步的林莉和江志鸿两口子。
“林知青、江知青。”孟金玉冲着他们打了声招呼。
柚柚乖巧道:“叔叔阿姨好。”
林莉笑着揉了揉柚柚的脸颊,说道:“我们柚柚今天扎的小辫儿真好看。”
“这是我妈妈给我扎的!”小团子挺了挺小胸脯。
江志鸿笑了,从兜里拿出一颗糖果,塞给柚柚:“叔叔请你吃糖。”
柚柚的眼睛立马亮晶晶的,还不忘仰着脑袋问孟金玉:“妈妈,可以拿吗?”
孟金玉失笑:“快谢谢叔叔和阿姨。”
林莉被逗得笑弯了眼,剥开糖纸,把糖果塞到柚柚的嘴巴里。
小家伙尝到了滋味,满足得眼睛都眯起来,嘴角还往上扬,挤出了一对浅浅的梨涡。
……
孟金玉做了晚饭,母女俩简单填饱了肚子。
“柚柚,妈想去大队看看有啥能帮得上忙的。”孟金玉说,“你上村长家待会儿,行不?”
孟金玉眼里有活儿,平时从不偷懒,找孩子是她的私事,为此耽误了队里的活儿,她怪难为情的。
再说了,扣了的工分,她也心疼,想靠着晚上多干点儿,就算只补一两个工分回来,也比没有强。
工分越多,就意味着粮食越多,她得让孩子吃饱。
“行呀。”柚柚说,“我自己去玩儿。”
孟金玉带着柚柚往村长家去。
不过,村长一家虽喜欢柚柚,可长此以往,也总会给人添麻烦的。
她得想个办法,好好安顿孩子。
毕竟她脑海中既已唤醒了前世的记忆,那就应该利用这一点,光是下地赚工分,那也只是个吃饱而已。
她得为自己和孩子们创造更好的生活。
这会儿柚柚到了村长家门口。
一看见她,刘兰香高兴道:“我们柚柚来了!”
刘兰香是真心喜欢这个小丫头,过去因为绵绵的事,他们全家就像是被阴影笼罩,任谁都开心不起来,仿佛只要一开心,就对不起死去的绵绵。
可现在,柚柚出现了。
不管是村长俩口子,还是许薇薇和她丈夫,大家都很喜欢柚柚,孩子童真的笑容能抚平他们心底的创伤。
“村长奶奶!柚柚来啦!”柚柚仰着小脸,甜甜的一声叫唤,听得刘兰香的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朵眼儿去。
她拉着柚柚的手,就要带孩子回屋去。
然而正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柚柚!”
小团子一回头,见到二妮姐姐和梁伯伯。
梁伯伯已经回家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没有新的活儿,就不用出门去。
虽说之前柚柚一番话,已经唬得蒋爱秋不敢再刻薄二妮姐姐了,可现在梁伯伯回家了,二妮姐姐的小日子过得更加美滋滋,皮肤白了,脸上长肉了,还恢复了往日的笑容。
柚柚特别为二妮姐姐感到开心!
“二妮姐姐!”柚柚惊喜地跑过去,短短的手臂张得大大的,给二妮姐姐一个用力的拥抱。
两个小朋友抱在一起,可高兴了,在原地蹦蹦跳跳的,清脆的笑声回荡着。
“柚柚!你来我家玩吧!”二妮拽着柚柚的小手不放。
刘兰香赶紧说:“柚柚——村长爷爷在家里等着你一起下棋呢。”
二妮拽得柚柚更紧了:“我爸爸给我打了一张木桌子,我们可以拿着书本,在上面认字呢!”
望着这一幕,孟金玉忍俊不禁。
她的小闺女倒是受欢迎,而且,看起来似乎很好学上进,谁哄她回家,都要以“学习”为“诱饵”。
“柚柚,那妈先去干活了,一会儿来接你。”孟金玉说完,就去了大队。
“柚柚,跟村长奶奶回家去。”
“走嘛走嘛,来我家玩!”
“那我——”柚柚歪了歪脑袋,一时决定不下。
就在大家僵持不下时,姜成和姜果垂头丧气地从姜家出来了。
“哥,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吵架呢?”姜果说,“我还从来没见大伯和二伯这么生气呢。”
姜焕明提出分家之后,平时好说话的姜高明和姜建明脸都黑了,朱大丽和王小芬说三房家自己出息了,不管一家老老小小,惹得阮雯雯说了几句阴阳怪气的话。
姜老太是最不情愿分家的,可老三家的就像是铁了心,她也没了别的办法,扯着嗓子喊,让他们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大伯家和二伯家的两个弟弟妹妹吓得都哭了,姜成和姜果也从没见过家里闹成这样,赶紧溜了出去。
“我不想他们吵架。”姜果说。
“没办法,以后会吵得更凶的。”姜成说,“果果,你愿意分家吗?”
“我觉得大家在一起过挺好的。”姜果说,“但是妈妈跟我说,分家之后,咱们每个月能多吃一点肉,能多吃一些鸡蛋呢。”
“那后妈让你表达自己的立场,你怎么不说呢?”姜成问。
姜果耸耸肩:“我又不傻,大家都吵得这么厉害了,我还嚷嚷着要分家,岂不是要被大人们骂!再说了,分家后,指不定我还要在家里生火做饭呢,哪有现在舒坦。”
其实从阮雯雯来到这个家里起,就一直在暗暗给兄妹俩洗脑分家的好处。
后来等她的真实身份被揭穿后,姜成不听她的话了,她就开始只笼络姜果的心。
阮雯雯给姜果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大饼,说得分家之后的生活美得像画,刚才和大家力争分家时,还在后头悄悄扯姜果的衣角,希望她帮自己说几句话。
但是姜果可不愿意参与到其中。
“我只是个小孩子。”姜果严肃道,“只要有饭吃,在哪儿过都一样。”
“噗嗤”一声,姜成被逗乐了。
他愿意留在姜家,一来是怕给妈妈添负担,二来是怕姜果被后妈当枪使。
可看来,姜果虽然好哄,但也不是指哪儿打哪儿的。
“哥,我不想回家了。”姜果叹了一口气,“咱家之前每天乐呵呵的,妈跟谁都处得好,可现在咋大家都黑着一张脸,谁都不开心呢?”
“我也不想回家。”姜成说,“等他们吵够了,再回去吧。”
兄妹俩耷拉着脑袋,垂着肩膀,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漫无目的地走着。
恰好这时,听见一道软软糯糯的声音。
“大家都想邀请柚柚到家里玩,可是柚柚只有一个呀。”
姜成和姜果一抬头,看见自己的妹妹被几个人围着,站在村长家门口,一脸无奈的样子。
小团子看着小小一个,却是众人眼中的焦点。
她歪着脑袋,头顶的小辫子翘得高高的,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就像是供销社柜台上可爱的瓷娃娃。
见到妹妹的那一刹,姜成和姜果心头的郁结像是突然消散了。
而就在这时,柚柚也看见了哥哥姐姐们。
姜果已经好些天没有见到妹妹了。
想到之前妹妹因为妈而冲着自己发脾气,她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别别扭扭地伸手,轻轻拽了拽妹妹的手指头:“柚柚——姐姐带你去玩儿吧。”
只是,话音落下,她又心虚了。
那天小团子气势汹汹地带走了妈,连余光都懒得扫她一眼。
小家伙应该生气了,不愿意搭理她了……
姜果垂下眼帘,沮丧地缩回自己的手,脚尖在地上划圈圈。
姜成说:“柚柚,大哥带你去后山玩摘野果子。”
柚柚歪了歪脑袋,奶声奶气地开口:“好呀。”
她最喜欢摘野果子了,可上后山太危险,尤其是晚上,妈妈不让去。
但有哥哥在,就不一样了!
柚柚抱歉地对村长奶奶和二妮姐姐说:“今天柚柚得跟自己的哥哥姐姐玩儿啦,改天再找你们玩儿,好吗?”
自己的哥哥姐姐……
听见这说法,姜果悄悄地扬起唇角,傻笑起来。
柚柚跟着哥哥姐姐,高高兴兴地玩耍去。
大孩子能玩的游戏特别多,小团子玩得汗流浃背,一个劲咯咯笑。
玩得累了,柚柚回家拿水壶装了凉白开带出来,和哥哥姐姐一起坐在田埂里休息。
“以前善善最喜欢看我们玩,像一只小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姜果托着下巴,语气惆怅,“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要是善善能回家就好了。”姜成说。
柚柚将自己和妈妈带着寻人启事去镇上找善善的事告诉哥哥姐姐。
她还拿出自己揣在衣服口袋里那小小一张的全家福:“你们看。”
姜成接过全家福。
看着照片里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样子,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就算弟弟还能回来,但回来之后,我们的家也已经不是原来的家了。”姜成低声说。
姜果用手轻轻摸了摸全家福上的弟弟妹妹:“家不是原来的家了,可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是永远都不会变的呀。”
柚柚觉得她说的好像是对的,一本正经地听,还像是豁然开朗。
姜成抿了抿唇,心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唏嘘。
抬起眸,看着两个妹妹就坐在自己身边,并没有分开,又似乎没有这么伤感了。
“柚柚,等过几天,我和果果就要去学校念书了。”姜成说。
柚柚惊喜道:“妈妈一定会很开心的!”她想了想,又说,“那以后是不是又要像以前那样,见不到你们了呀?”
“不会。”姜成说,“我们要去公社办的学校念书,不回镇上了。”
姜成和姜果想回学校上学了,但是却不太情愿回镇上的那间学校。
这回姜焕明倒是靠谱,他打听到公社新办了一所学校,从小学到初中,各个年级段都有班级,负责上课的则是下乡的知青。
这样一来,兄妹俩就不用跑大老远去上课了。
“学本领,一定很有趣。”柚柚一脸好奇,眼中满是憧憬。
姜果说:“柚柚,你想去吗?”
“我可以吗?”柚柚的眼神期待而又懵懂。
“当然啦!等开学那天,姐姐带你去见见世面!”姜果一拍胸脯,又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柚柚愿意让姐姐带你去吗?”
……
这天晚上睡觉之前,柚柚叽叽喳喳的,看起来特别兴奋。
孟金玉笑着揉揉她的小脑袋,听她一个劲说着晚上和哥哥姐姐一起玩的趣事。
其实她生的这四个孩子,彼此之间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上辈子的记忆中,兄弟姐妹之间从来没有因为任何家长里短的破事争执过,不管发生什么,都是站出来一起面对的。
这一世,她虽然告诉自己要懂得取舍,不非要姜成和姜果留在自己的身边,但在内心深处,这两个孩子,和柚柚、善善在她心中的位置是一样的。
就比如说姜果,就算这孩子说了过分的话,做了过分的事,伤了她的心,可她难道希望这孩子彻底被养歪,被狠狠打脸才觉得痛快吗?
不是的。
不管他们留在谁身边,孟金玉心里头都盼着他们能过得好。
只是学会放下,不再带着执念罢了。
“对了!妈妈,哥哥姐姐要去公社上学啦!”柚柚说。
“愿意去念书就好。”孟金玉很意外,心中宽慰。
母女俩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到了最后,终于有些累了。
屋子里的声音逐渐轻了,柚柚窝在妈妈的怀中,安安稳稳地入睡。
……
姜家三房要分出去的事,是板上钉钉了。
见姜焕明和阮雯雯铁了要走,姜老太气得浑身发抖,直接丢下一句狠话:“要分家就随便你们分,但家里没多余的屋子,你们自己想办法找地方住!”
这让姜焕明犯了难。
在之前他被阮雯雯哄得晕乎乎的,压根没考虑分出去后住哪儿的问题,现在一想,倒是骑虎难下了。
姜焕明寻思着像孟金玉那样,向村长借一间屋子住,可这样一来,他多丢人啊!
再说了,村长是见孟金玉情况特殊,才借了屋子,但他去借,不一定能借得到,否则全村想分家的都去找村长,全村哪有这么多闲置的屋子。
正犹豫着,阮雯雯给他想了个办法。
“知青点边上不是有一间屋子吗?又大又敞亮的。”阮雯雯说,“到时候我们去把那间屋子要过来,买也好,租也好,那可是真金白银,村长难道还跟钱过不去了?”
姜焕明皱着眉想了想:“你记错了吧?那间屋子——有人住着啊!”
知青点边上的屋子,是林知青和江知青住着的。
他俩是俩口子,当时下乡之后没多久,两个人相知相惜,走到了一起。
俩知青为村里做出过不少贡献,向上头申请,之后就分到了这间屋子。
“暂时还住着,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阮雯雯冲姜焕明挤了挤眼睛。“你说,如果他们离婚了,是不是就能把这屋子交出来?”
姜焕明一头雾水:“林知青和江知青要离婚了?这怎么可能!整个凤林村,谁不知道他俩的感情有多好!再说了,林知青还怀孕了,谁离婚都轮不着他们俩离!”
……
此时此刻,江志鸿和林莉为了回城的事,一筹莫展。
他们拿着一封信,从知青点出来,并排走着,眉心紧紧拧起,心不在焉的样子。
算一算,他们两个人已经下乡好几年了。
当初刚来的时候,盼着要回去,如今多年过去了,倒是终于有了消息。
信是江志鸿的母亲寄来的,她打听到单位有招知青回城工作的指标,分到他们的大队。
只是回城也有条件,得是未婚。
林莉和江志鸿在这一批里算是数一数二能干的知青,要是符合未婚条件,递了申请就有很大的可能回城。
但问题是,他们不是未婚。
“要不就算了,别想这么多了。”林莉轻声道,“我们也下乡这么多年了,日子在这儿也不是不能过。”
江志鸿握着林莉的手,“你怀孕了,要是能被单位招回城,以后就不用下地干活,日子会轻松很多。”
“那有什么办法?”林莉苦笑,摇了摇头,“我们不符合条件。”
这时,一道慢悠悠的声音由身后传来。
“怎么没有办法了?假离婚就好了呀。”阮雯雯走上前。
俩口子同时回头。
阮雯雯说:“回城指标这么珍贵,只因为已婚的身份,就放弃了这大好的机会,不是很可惜吗?两个人只要真心相爱,就算分隔两地,也会挂念着彼此。”
顿了顿,她又补充:“再说了,这次先回去一个人,剩下的那个,就继续等待招回城里的机会。也许下个月,也许年底,你们就能在城里团聚了呢?”
林莉和江志鸿一愣。
假离婚……
婚姻不是儿戏,怎么可能将离婚挂在嘴边呢?
阮雯雯静静地看着他俩,成竹在胸。
在上一世,林莉和江志鸿在再三思虑之后,还是决定去办离婚。
离婚后,他俩同时申请回城指标,江志鸿得到了,但是让给怀着孕的妻子。
林莉一个人回城生孩子,可谁知道,做完月子没多久,她被通知加班。
因是临时通知的加班,她父母回家去了,孩子没人照顾,林莉就带着去婆家。
却不想那天,她在路上遇到一个醉汉。
醉汉横冲直撞,差点撞到她,林莉让对方小心一点,却不想激怒了他。
对方力气大,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这一推,抱在怀中的孩子摔在地上,当下就脸色发紫。
孩子撞到后脑勺,经检查,医生说会影响到智力发育。
林莉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在家里哭红了眼。
她父亲心疼女儿和外孙女,从医院出来就去找那醉汉算账,争执之下,老爷子摔到地上。
上了年纪的人,一摔,就可能摔出问题。
当时的场面很混乱,老爷子的心脏出了毛病,昏过去之后,再也没醒来。
虽然之后醉汉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林莉遭受双重打击,既心碎又内疚,因此而抑郁。
她郁郁寡欢,一时想不开,竟在一个午后,选择在家里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江志鸿知道之后,心痛不已。
直到多年之后,他还是很后悔,后悔当初没陪在妻子身边,后悔为了这回城的机会,做出糊涂的决定。
老天像是跟他们开了一个玩笑,阴差阳错的,将他们的人生轨迹改变。
阮雯雯记得这一切,她也知道在明年,高考将恢复,到时候以这俩口子的实力与上进心,定能参加高考,考出凤林村。
可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要分家,要这对夫妇如今住着的房子。
想到这里,阮雯雯冷笑,走上前去。
这对有情人,她是不拆,也得拆了。
……
“一大早的,让你去食堂打粥,你空饭盒端过去,又是空饭盒端回来。”孙永元无奈地将饭盒放在桌上,“你这两天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叶美荷犹豫许久,把心一横,说道:“善善的妈妈和姐姐到处在找他,但是,我舍不得把孩子还给他们。”
孙永元能感觉到叶美荷这些天神不守舍,像是有什么心事。
只是他没想到,妻子是因为姜善的事而备受煎熬。
“你真是胡闹!明知道他家里人在找,为什么不把他送回去?”孙永元沉下脸,“孩子的母亲和姐姐在哪里?”
“善善在我们家,能过得更好。我可以像亲妈妈一样疼爱他,而且我们家条件也好,不管是哪方面都不会亏待他的。”叶美荷说。
“你这是歪理!”孙永元说,“当初我就说把孩子送到派出所,可你不同意。没错,我们是真心疼爱他,可是收养他,是应该通过正规收养手续的。捡到孩子,直接搁家里养,这和人贩子有什么区别?”
叶美荷一脸吃惊,用力地摇头:“你说话不要太难听了!这孩子是我们捡的,如果让坏心眼的人捡到了,他现在会是什么处境?”她红着眼眶,眼中满是悲伤,“你心平气和地听我说,善善听话、聪明,他还这么小,只要养几年,就会忘记亲生父母。到时候,他就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你知道我多想要一个小孩的。”
“再想要小孩,也不能这样。”
“你当然无所谓了,我生不了,你可以去找别人,反正现在离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胡说八道个什么劲?”
“反正我不同意把善善送走!大不了我申请调职,带着善善去外地工作,以后再也不回来了,看谁能找得到我们!”
夫妻俩吵红了眼,最后不欢而散。
望着叶美荷转身离开的身影,孙永元一只手扶额,满心烦躁。
这时,善善揉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了。
“我们吵架,吵醒你了,对吗?”孙永元叹了一口气,问道。
善善点点头。
“你听见我们吵什么了吗?”他又问。
这会儿孩子摇摇头,他是真没听见。
孙永元松了一口气,他走过来,蹲在姜善面前,双手握着孩子的肩膀:“你想想,记不记得你家住在哪里?”
但姜善的答案,让他失望了。
也对,孩子不过三岁,过去一直都在村子里生活,都没出过几趟门,而且去哪儿都是跟着大人的,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自家的准确位置。
并且,平时大人们之间称呼彼此的名字都是不带上姓氏的,这年头,村子里起名字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字,即便姜善记得父母的名字是“金玉”或是“焕明”,也查不到他们究竟是谁,住在什么地方。
可即便如此,孩子还是得送回去。
孙永元想了想,将姜善送到托儿所之后,就回了孙母家一趟,托老太太下午去接孩子回来。
至于他,则请了半天假,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单位。
孙永元记得,妻子说过,是在布料店看见孩子母亲留下的照片。
只是当他表达出强烈的想要将孩子送回亲生父母身边的意愿之后,她就说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布料店在哪里了。
但不要紧,江城能有多少布料店?
一间一间去找,一间一间去问,总会有消息的。
无论如何,都得送善善回家,让孩子与家人团聚。
即便,他也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