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 姜焕明手中握着那张离婚证明,仍旧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刚才他察觉到有很多村民在偷看他们,为了避免又闹出笑话, 他没跟孟金玉多说什么, 直接转身走了。
可是, 直到现在, 他的脚步仍旧是虚浮的。
姜焕明没想到, 孟金玉居然会提出离婚!
“她怎么敢?一个女人别说是生了四个娃,就算没生娃,也不敢离婚呀!离了之后她上哪儿去?回娘家?到时候肯定嫁不出去了!”
“姜老三也没做啥对不起她的事吧, 俩口子啥事不能有商有量的啊,咋就非要离婚?金玉这脾气就跟茅坑里的臭石头似的, 又臭又硬……”
姜焕明板着脸,心情并没有因为这些话而好过一点。
孟金玉将来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差,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一想起这样的女人居然提出离婚,他就觉得丢人。
他忍受了她十几年, 就算要离婚, 也是他提,什么时候轮到她了!
姜焕明一回到家,就将长木凳扯开,一屁股坐下来。
“姜果,去给我倒杯水。”他说。
姜果立马跑过来,给姜焕明倒了一杯凉白开。
姜成从边上走过,望着屋外看了许久,问道:“爸, 妈和柚柚不回来吗?”
姜焕明没出声,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攥紧的离婚证明,猛地拍到桌子上,又缓缓松开手。
“这是什么?”姜成拧着眉,好奇地拿起来,仔细盯着上头的字,半晌之后,他瞪大了眼睛,“离婚证明?”
姜果原本趴在八仙桌上,百无聊赖地半托着腮,心不在焉的样子。
听见大哥说的话,她眼皮子抬了抬,疑惑地皱皱眉,随手将他手中的证明夺过来。
她盯着证明看了许久,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直到确定消化了每一个字,才惊讶道:“爸,你要和妈离婚?”
这会儿早就已经下工了,姜家人都已经回来,妯娌俩在灶房干活,姜老太和姜焕明的两个哥哥也在忙自己的事。
只是姜果的声音太清脆嘹亮,一下子就将他们都吸引过来。
“离婚?这怎么行,整个老姜家还没出过这么丢人的事。”姜老太终于慌了,“金玉作什么妖?还越闹越起劲了!”
王小芬一脸为难地挽着婆婆的手臂,嘟嘟囔囔道:“别说老姜家了,就是整个凤林村都没人离婚的。到时候出去,全村人都要笑话我们家了。”
“别说了。”姜建明瞪自己媳妇一眼,转而问姜焕明,“三弟,你打算咋办?”
“离就离,我还求她?”姜焕明冷哼,“她最好别后悔!”
听见这话,朱大丽的心都凉了一半。
他们姜家还没分家呢,三房丢人了,她大房家能不被笑话吗?
朱大丽和王小芬对视一眼,妯娌俩的心思出奇一致。
她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彼此使了个眼神,俩人回灶房做饭去了。
将来姜家少了个媳妇,落在她们身上要干的活,估计更多了。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阮雯雯,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呸!
朱大丽和王小芬在背地里狠狠骂了阮雯雯一顿。
而此时此刻,姜果也已经拉着姜成,悄悄躲进屋里。
“哥,你说爸妈真要离婚吗?”姜果的眼中闪着光芒,嘴角还不自觉扬起,笑得神采飞扬。
“爸妈离婚,你这么高兴?”姜成沉下脸,“姜果,我上回就想说你了。当着咱们亲妈的面,你抱着那个人像什么话?咱们亲妈都回村这么久了,愣是不愿意见我俩,肯定是因为失望了,寒心了。”
姜成是一个没有魄力的人,也没有多大的智慧。
在他心底,亲妈自然是比后妈要强的,只是每当被姜果一顿抢白,他就犹豫了。
换言之,他的主见约等于零,随时就会改变自己的立场。
但有一个立场,是不会变的。
姜成希望亲妈和柚柚能回家。
“爸爸妈妈加上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才是一家人。”姜成认真道。
姜果翻了个白眼:“大哥,你别总是学爸,跟个古板的老学究似的!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根本就不爱念书!”她说着,唇角一抿,冲姜成挑了挑眉,“爸妈离婚了,以后就没人逼我们上学,也没人骂我们啦,多好!”
姜成嘴笨,说不过姜果,转头不出声了。
姜果往炕上一躺,脑袋枕在胳膊上,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大哥,你说咱们的另一个妈妈还会不会回来?”
……
阮家吃晚饭的时间稍晚一些,天都已经完全黑了,一家人才坐在饭桌前吃饭。
“阿嚏!”阮雯雯打了个喷嚏。
“感冒了?”陈丽萍说,“肯定是这两天跟我一起睡不习惯,被子没盖,着凉了。”
阮金国没出声,一只手将自己的饭碗往边上挪了挪,一只手捂住鼻子,满脸的嫌弃。
阮雯雯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尴尬地咬住唇。
“晚上给雯雯加床被子吧,天气越来越冷了。”阮震立说。
阮雯雯受宠若惊一般抬起头,刚要喊一声“爸”,余光扫到阮金国的脸,只能委委屈屈地喊:“谢谢叔叔。”
原本阮雯雯是还没改口的,喊了二十多年的“爸妈”,早就成了习惯,更何况她还想牢牢抱着养父母的大腿,喊得亲昵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谁知道,阮金国居然要和她计较这称呼,拉着脸问自己的父母,究竟谁才是他们家孩子。
天知道阮震立和陈丽萍有多吃这一套!
无奈之下,阮雯雯只好改口喊“叔叔阿姨”了。
一改口,关系就像是立马疏远了不少。
照这样下去,估计很快,她在这个家里就没有丝毫地位了。
“爸,你别再为别人操心了。你总是打地铺也不合适,天气越来越凉了,年纪大了,受不得冻。”阮金国往阮父碗中夹了一块红烧肉,又转而看向阮母,语气关切,“还有妈,我看你最近都瘦了……是不是因为一天要去食堂打好几回菜,太辛苦了?要不以后中午的饭菜,我给雯雯姐送过来吧。”
阮震立和陈丽萍平时一直觉得儿子跟自己不亲,可没想到,这会儿他居然会关心人了!
老俩口的眼中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只有阮雯雯像被人喂了苍蝇一样,脸色难看。
她气得要命,表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不用麻烦你们给我去食堂打菜的,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你又不是肉联厂职工。”阮金国瞥她一眼,“难道自己去打菜?”
阮雯雯被他的话堵住了。
陈丽萍想了想,语重心长道:“金国这话倒是给我提了醒,雯雯,你确实该自己去找一份工作了。”
阮雯雯的眸光黯淡下来,轻声道:“知道了,我会找一份工作,申请职工宿舍,尽快搬出去住的。”
阮金国吃饱了,拿着碗筷站起来,转身时,丢下一句话:“又没文凭,就算找到工作,也没法申请职工宿舍吧……”
阮雯雯:……
就很扎心。
她不信养父母看不出阮金国有意无意地针对自己,说到底,就是亲疏有别而已。
养父母不愿意让她受苦,可相比之下,他们的亲儿子才是最重要的。
这寄人篱下的委屈,让阮雯雯不由开始心疼自己。
住在阮家,不是长久之计。
她得为自己做打算。
阮雯雯考虑了许久,终于在当天晚上对陈丽萍提出一个请求:“阿姨,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陈丽萍问:“什么忙?”
阮雯雯轻轻攥住她的手臂,红着眼眶,说道:“我想回姜家。”
……
纺织厂和肉联厂合办的托儿所里,这两天并不太平,因为萌萌发现,她的好朋友“珊珊”被欺负啦!
此时,是课间活动的时间,一些小朋友在教室里追逐打闹,剩下的一些,则将姜善堵在了墙角。
为首的是托儿班里个子最大的小胖子。
他双手叉腰,雄赳赳气昂昂地对姜善说:“我妈妈说你不是孙叔叔和叶阿姨的儿子,你是个捡来的野孩子。”
“野孩子,野孩子!”
“你爸爸妈妈把你丢掉啦!没有人喜欢你,他们都不要你啦!”
“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不跟你玩儿,略略略……”
姜善被挤到墙角,低着头,两只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脸蛋憋得红红的。
这些人说得不对。
善善有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姐姐。
他猜,他们一定在找自己。
他才不是什么没有人要的野孩子。
姜善的小肩膀颤抖着,他忍耐了好久,小脸上写满了怒气。
终于,就在小胖子凑过来对他做鬼脸时,他要爆发了。
“走开!”姜善仰着脸,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兽,爆发力十足地推开人家。
圆滚滚的小胖子一个踉跄,差点要摔跤,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站稳。
见这一幕,萌萌赶紧跑过来,双手一撑开,挡在善善面前。
在确认她的好朋友“珊珊”没有受伤之后,她松了一口气。
萌萌牵起姜善的手,气愤地对小胖子说:“柳金发,你不要太过分啦!有爸爸妈妈没什么了不起的,很多人都有!如果你再欺负我的好朋友,我要对你不客气的!”
小胖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嘴角往下一弯:“是你的好朋友推我!”
“你不欺负他,他能推你吗?”萌萌歪了歪脑袋,一本正经道,“如果下次你们再这样,我就要找杨老师,告诉你们的爸爸妈妈!”
萌萌小小年纪,嘴皮子特别利索,谁惹了她,她就会立马怒气冲冲地找老师去,从来不让自己吃亏。
这会儿她一发飙,小胖子和他的小跟屁虫们立马怂了,撇了撇嘴角,像是一排小木桩似的,定在原地。
见状,萌萌一抬下巴,得意地拉着姜善的手,潇潇洒洒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老师还没来,萌萌好奇地凑到姜善身边:“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来接你的叔叔阿姨,不是你爸爸妈妈吗?”
姜善点点头,小声说:“我有爸爸妈妈。”
“那你怎么不回家呢?”萌萌又问。
姜善还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
那天后妈让他去找柚柚,去好远好远的地方找柚柚。
他听话了,可回头时,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捡走他的叔叔阿姨很好,但是,他还是想念自己的家。
晚上,等叔叔阿姨来接他的时候,善善一定要请他们再去找公安叔叔,看看有没有家里的消息……
萌萌和善善做了几天朋友,知道他有一个毛病,就是一着急,就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这是因为善善刚学会说话不久,萌萌不嫌弃,耐心地等待。
只是等待着,等待着,善善闭上嘴巴了,小手放在膝盖上,视线望向远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教你一道算术题吧。”萌萌的小手推推姜善。
“什么题?”善善奶声问。
“你知道四加四等于几吗?”她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一本正经道,“那是上次在职工大院认识的一个姐姐告诉我的,她可厉害——”
“等于八。”善善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打断了萌萌的话。
他不知道自己回答出问题,萌萌会不会生气,善善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如果她生气,那他就没有朋友了。
“哇!你好厉害!”萌萌没有生气,她眼睛一亮,欣喜道,“你和我认识的姐姐一样厉害!”
“姐姐是谁?”善善眨眨眼睛,好奇地问。
“上回她问我这个算术题,我都不知道。”萌萌认真道,“等下次姐姐再问我的时候,你就来给我当小帮手好不好?”
善善接受了成为小帮手的任务,懵懵的,又严肃地点点头:“好!”
……
柚柚听说妈妈要和爸爸离婚了。
小团子虽然是第一次听“离婚”这个词,可是已经大概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离婚的意思就是,她妈妈以后再也不和爸爸一起过了!
柚柚只要一想到这事,心里就美滋滋的,在田埂和小伙伴们踢毽子时,小脚丫都有力了。
“二妮姐姐,我爸妈要离婚啦,真的要离婚啦!”远远地,柚柚看见二妮出来,振臂高呼。
邻近玉米地里的生产队队员们听见这动静,不由多看了一眼。
平时最爱说闲话的葛家媳妇借着擦干的工夫推了推王小芬的胳膊肘:“你们家三房俩口子离婚的事定啦?”
“可不是吗?”王小芬叹了一口气,“现在就等我小叔子放假的时候回来,俩人就去公社办了。”
“不会吧?”葛家媳妇睁大眼睛,“这样一来,你们不是亏大啦?”
“那肯定是亏大了呀!本来金玉力气大,挣的工分顶一个男人的,我小叔子在单位里的工资也高。现在一分,两份变一份,想想都心疼!”
葛家媳妇听得倒吸一口凉气,皱了皱眉,将王小芬拽到自己身边,压低了声音,给她想了个办法。
王小芬越听越仔细,最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趁着生产队队长不注意,跑到孩子堆里。
“柚柚啊——”王小芬笑容满面地走到柚柚身边。
柚柚正玩毽子,蹦蹦跳跳的,一眼望见王小芬,热情地喊:“二伯母!”
“这孩子就是有礼貌,讨人喜欢!”王小芬笑得更慈爱了,她揉揉柚柚的脑袋,忍痛拿出自己带出来当午饭吃的馒头,“来,这个给你,你看你都瘦了。”
柚柚还从来没见二伯母这么大方过呢,她大声道谢,接过馒头,咬了大口。
虽然是粗粮馒头,但可有韧劲了,越嚼越香!
“柚柚,你知道你爸妈要离婚吗?”王小芬问。
柚柚用力点头:“这么好的消息,当然知道啦!”
王小芬的嘴角僵了僵,差点被自己准备好的一番话噎着:“你妈刚带着你搬出去住呢,你就瘦了。要是离婚了,将来你的日子,肯定更难过。”
柚柚盘着腿,一屁股坐下来,安心得品尝自己手中的大馒头,软声问:“多难过呀?”
“你说,你们俩住那茅草屋,能舒服吗?冬天冷,夏天热,下雨天要漏水,一个女人带着小孩,多难啊……你妈没钱,又没宅基地,娘家也帮不上忙,到时候连饭都吃不饱,顿顿啃地瓜叶。”
小团子听着二伯母的话,若有所思。
“你以为离婚是啥光彩的事啊?丢人着呢!不过再丢人,也是男人占便宜!你看啊,等离婚之后,你妈收拾包袱滚蛋,啥都没有,这十几年,岂不是白为姜家做牛做马啦?”
王小芬边说,边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柚柚:“所以,就不能让你妈离婚!你回去好好劝劝你妈,让她晚上就回家来住。”
话音落下,她发现小不点的嘴角往下弯,眼圈红红的,长睫毛上还带着泪花儿。
哭就对了,知道这事有多严重,才能回去大闹特闹。
这婚可不能离,离了对整个姜家都没好处!
王小芬心里还挺得意,让柚柚好好想一想,之后便转身要回玉米地干活。
可谁知,她还没转身,就见小团子已经迈着一双小短腿,“啪嗒啪嗒”跑向自己的身后。
王小芬回过头,一眼看见的——是大队长和妇联主任。
柚柚飞奔向何青苗,哭唧唧道:“何主任,我妈妈真的会收拾包袱滚蛋吗?”
何青苗皱眉,冷冷地扫了王小芬一眼。
王小芬心中一凉:“我不是这意——”
“怎么会收拾包袱滚蛋?你妈为这个家付出了十几年的辛劳,她赚的工分、分的口粮,还有这些年家里添置的家什,都能分走一份。”
王小芬瞪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
何主任是吓唬她的吧!
原来她是不舍得孟金玉赚的工分,现在倒好,还得把以前赚到的才重新赔出去!
“我们村干部是为大家办实事的,孟同志作为我们村第一个勇敢提出离婚的女性,理应得到最公平公正的对待。到时候,我们一样一样记录,绝不让任何人欺负孟同志,也不让她吃一点亏!”何青苗严肃道。
“没错,到时候每一个村干部都要到场。”大队长深以为然,一抬眼,见王小芬一脸菜色,没好气道,“你还愣在这里干啥?不干活了?不干活今天就让记分员不记你的工分了!”
就说了这么三两句话,已经害得家里快倾家荡产了,要是再让自家男人和婆婆知道她丢了一天的工分,日子没法过了!
王小芬咬咬牙,拔腿就跑回玉米地去。
只是回到玉米地后,看着葛家媳妇的脸,她一万个不痛快,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把脑袋撇过去。
……
何青苗办事特别有效率,还能较真,她说了要给孟金玉主持公道,就一定会做到。
工分也好,口粮也罢,甚至连这些年置办的家什,都得分成好几份,再将属于姜焕明的那一份与孟金玉平分。
东西不少,得一件一件搬走,孟金玉喊来了许薇薇和她丈夫一起帮忙,再加上柚柚,往村尾的茅草屋走了一趟又一趟,运得是喜气洋洋。
“这件衣服是柚柚的。”最后一趟进屋时,柚柚一眼扫到里屋五斗柜里放的几件衣裳,“还有这件裤子,是弟弟的!”
王小芬原本早就看上柚柚的小裙子,准备留着给自家娃穿,没想到这孩子精得很,一点都不让她占便宜!
王小芬紧紧攥着那小裙子和小裤子,不情愿道:“啥都惦记着,算计着,要不连家里的记账本都给你拿去好啦!连家里压箱底的钱也给你拿去好啦!”
柚柚一听,晶亮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一本正经地冲外头高喊:“妈妈!他们家还有记账本和压箱底的钱!”
堂屋里,姜老太的耳朵都竖起来了,待孩子清脆嘹亮的话音落下,她脸色一僵,骂道:“这个蠢蛋!我咋让这么蠢的儿媳妇进门了?再这样下去,家里有金山银山都不够她糟蹋的。”
“啥钱?”孟金玉在堂屋等着小团子,听见这话,一下子就来精神了,“好啊,原来你们不老实!那钱也得分我一份!”
吴大丽心疼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昨天王小芬下工回来,说起村干部要来分家,被全家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最后,一家人连夜想出个办法,把家里的钱藏起来,能保住一些是一些。
现在好了,王小芬这个蠢蛋,啥都说出来了!
“没钱,真没钱了!”王小芬大喊着跑出来。
柚柚跟在她身后,慢慢吞吞地出来。
小团子双手紧紧抱着一大个包袱,包袱是她自己装的,叠得高高的,挡住了她的半张脸蛋,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有钱,有钱呢!”柚柚奶声奶气道,“我知道奶平时爱把钱放哪里!我带你们去!”
孟金玉一乐:“我劝你们直接拿出来,别到时候闹得大了,还得喊村干部来作证,怪麻烦的。”
姜老太眼前一黑,只觉得心都在滴血。
是啊,事情闹大了,村干部又得批评他们姜家不老实,到时候这么多钱一分,全村人都知道了,要是有人来借咋办?
“行,我拿,我去拿……”姜老太像是顿时苍老了好几岁。
半刻钟后,孟金玉揣着兜里的十二块钱,心满意足,与大家道别时还笑盈盈的。
“过去那些年,咱们相处得也挺愉快的,以后在村子里还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个的别板着张脸呀!”
王小芬不甘心,一把拉着柚柚的小手,压低了声音:“你妈也有钱,是不是?当年你爸的工资都是直接给她送回来的,怎么可能一分钱都没攒下?”
“真没有,反正柚柚没见过!”小团子咬死了不松口。
“攒是攒了,”孟金玉乐呵呵道:“这不是都给焕明买自行车了吗?对了,那自行车也得分!”
“你给我闭嘴!”姜老太一把抓起家法棍就去打王小芬,“你还嫌咱们的家底没被掏空是吧?”
王小芬被打得屁股一疼,满屋子逃,吵得鸡飞狗跳。
看来,这一夜,姜家不会太平了。
反正说好了明天才去公社办离婚,孟金玉也就不着急了,让他们一家人好好消化一番。
而她也得用一晚上的时间,认真考虑孩子们的问题。
……
柚柚跟着妈妈回到村尾的茅草屋,布置起她们的小家。
原本说好要去供销社添置的家什,这会儿都安安静静地待在她们家的各个角落,就连之前姜老太找木匠打的六张小板凳,都被柚柚和妈妈都抢来了两张!
这个茅草屋,如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另一边,姜老太像是丢了半条命:“你说她咋这么厉害呢?当年娶她进门的时候,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啊。”
“当年她进门的时候,就这个样。”姜焕明低着头,双手交握,语气沉沉的,“是你说这样的女人能当好家,也不管我喜不喜欢,非要让她进门。”
姜老太被小儿子一怼,撇了撇嘴:“那你倒是说说,你喜欢啥样的?”
姜焕明不吭声了。
这些天,他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个人。
过去村民们一见到他总是一脸巴结奉承,可现在,人家看见他,眼底都是嘲弄。
连带着,姜焕明自己都开始自卑,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孟金玉。
孟金玉让他失去了身为男性的尊严!
他越想越窝火,钻了牛角尖,不由地,便想起一个柔情似水的人。
她与孟金玉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可是,却比孟金玉要温柔懂事,愿意为他着想。
想到阮雯雯,姜焕明有片刻的失神。
他微微怔愣,垂下眼眸。
却不想,就在这时,一阵汽车喇叭声响起。
……
阮雯雯坐在车厢里,感激地对驾驶座的陈一民说:“大舅,谢谢你。”
陈一民摆摆手,心想谁是你大舅,少攀亲戚。
“雯雯,你就非要去吗?”陈丽萍苦口婆心地劝,“女孩子要懂得自重自爱,上回人家都赶你走了,你现在进去,不是要被人看轻了吗?”
阮雯雯红着眼眶,低下头:“我上回说的忙,您能帮吗?”
“不是我们不帮你,就是现在单位里的一个个职位靠的都是硬实力,你让我们去找关系,哪是这么容易的?”陈丽萍说,“而且我们打心眼里觉得他配不上你,不能给你带来幸福。”
“雯雯,我们送你到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工作方面——我们帮不上忙。但我最后再劝你一句,你虽然是糊涂,但之前两个人到底没走到最后一步,将来我们给你物色一户好人家,嫁得远一点,谁都不会知道你做的这些事。”
陈丽萍与阮震立对视一眼,说的是他们俩商量过后的决定。
只是,他们没想到,下一秒,阮雯雯开门下车,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人,如果不和他在一起,我活不下去了。”
……
姜焕明被请到车厢里时,整个人都愣愣的。
他虽然在供销社工作,但也只是个小职工,没见过什么领导。
上回第一次与阮雯雯的养父母见面时,他没缓过劲儿,此时被请到车上,才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们的气势。
阮震立说话是颇有几分威严的:“雯雯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姜焕明吓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一双手轻轻握住了他的臂弯。
那时候第一次察觉到身边的女人并不是自己的妻子,就是因为这双手,一看就是细腻柔滑的,不像干过粗活。
“我已经和孟金玉打了离婚证明的,上公社办完手续就能正式离婚。”姜焕明实话实说。
阮雯雯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
“真的。”姜焕明露出了近日来难得的笑容,眼神也变得深情了些。
听到这个消息,阮震立的眉心也舒展不少:“雯雯虽然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但好歹是从小被我们娇养着长大的。你们的婚事,我希望能办得体面,至于嫁妆方面,我们老俩口会准备。”
阮雯雯感动地望着阮震立,再看向姜焕明时,脸颊上飘过一抹绯红。
虽然闹出了这么多事端,可往后她就能堂堂正正地待在他身边了。
“雯雯是个任性的孩子,但本性不坏。这次她做出糊涂事,也是因为想要和你好好过日子。”陈丽萍对姜焕明说道,“以后,你好好对她,以前的事情,久了大家也都忘记了。对了,我会和你们供销社的领导谈一谈,看看有没有办法给你的职位调整一下。”
姜焕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调整职位——
这是要给他好处了!
直到从车上下来,姜焕明仍旧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似的。
他一脸欣喜,说着话,就不自觉地偷偷笑出来。
“真好,我以后再也不用假装别人的身份了。”阮雯雯说。
姜焕明笑着:“领了结婚证之后,咱们在一起,就没人敢笑话了。我俩把日子过好,慢慢地,大家都会知道我的选择才是正确的。不过,你心里——会不会有些委屈?”
阮雯雯摇摇头,依偎在他怀里:“只要你对我好,我就不觉得委屈了。”
月光下,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影子被拉长,再拉长,显得无比缠绵。
……
第二天一早,凤林村传出风言风语。
孟金玉上工时听得清清楚楚。
“听说那个女人回来了,就是那个——阮雯雯!”
“真不要脸啊,没想到姜家人居然还都接受了。”
“姜家老三要娶她,他说了算,其他人不同意也不行。”
“那俩孩子怎么办?也接受了?”
听人说起孩子,孟金玉的脚步顿了顿。
“不知道姜家那大儿子是咋样的,反正听说他家小闺女见到她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比见着亲妈要开心多了……”
……
阮雯雯和姜果一起,在灶房里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饭。
“妈,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不走啦?”姜果兴奋地问。
看着孩子亮晶晶的眸子,阮雯雯柔声道:“不走了。”
“太好了!”姜果几乎要蹦起来。
可阮雯雯又说:“但是,我怕你不能留下来。”
姜果迷茫地眨眨眼:“为什么?”
“你妈很讨厌我,她一定从我这里把你抢走的。”阮雯雯握着姜果的手,“但现在这个时期,如果我非要留下你,全村村民一定会狠狠地戳我的脊梁骨。”
姜果不希望阮雯雯受委屈,她的眼神中充满着担忧:“那该怎么办?”
“如果你妈非要抢走你,那你就先去吧。等风头过了,我再把你接回来。”阮雯雯认真而又坚定地看着她,“你相信我吗?”
姜果毫不怀疑地点点头:“妈,我都听你的。”
趁着做早饭的工夫,阮雯雯压低声音,对姜果说了一遍又一遍这整件事的利弊关系。
最后,她终于说服了这个孩子。
阮雯雯舒了一口气。
这是她的新计划。
结婚之后,她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不再需要其他人的孩子在边上碍手碍脚。
她和姜焕明马上就要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有新的人生,而孟金玉则只会被这几个孩子烦得焦头烂额,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忧。
想到这里,阮雯雯的嘴角微微扬起。
外头传来一阵清脆嘹亮的口哨声,该上工了。
姜焕明从里屋出来:“我和金玉约好去公社办离婚,这就要去了。”说着,他冲着姜果招招手,“果果,把你哥喊上,我们走吧。”
姜果别别扭扭地喊了姜成一声,跟上姜焕明的步伐。
她不想回亲妈身边,一点都不想。
……
同时,孟金玉到东里公社的时候,还哼着歌儿。
她的心情格外释然。
终于可以离婚了。
想到离婚之后崭新美好的人生,她就跃跃欲试,甚至恨不得和柚柚举杯庆祝。
至于几个孩子——
不由地,她想起过去与他们相处的画面,眸光微微一黯,多了几分怅然。
这一次,她得学会取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