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这三句话下来, 这老嬷嬷已是哑口无言,在场之人没有几个是傻子,先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再有这老嬷嬷一通卖力地嚎叫翻滚, 就如同看耍猴戏一般,事不关己,自然高高挂起随意揣测, 更何况凤晴云家世同相貌一样出众,脾气却不如崔思玉平易近人, 往日明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且这些人中大半是想要入宫谋求富贵的,如今正受宠的花宜姝正是她们未来的对手,人性自私,自然见不得她好。
先前是天子没有表态,如今天子明显维护花宜姝训斥那老嬷嬷,众人也就纷纷收了议论的心思, 尽管她们间的窃窃私语在那老嬷嬷的大嗓门下,其实并不能被远处的人听清, 毕竟不是每一个都蠢到不懂得掩饰声音还被凤晴云听到,
这些平日里在外人面前尽量显得温柔端庄的贵女们绝想不到天子耳力惊人, 早就将她们刚刚的低声细语统统听了去,更想不到天子方才说的那些话有一半要归结于她们身上。只是在天子目光扫过来时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将双手交叠放在腹部, 以期能给天子一个好印象。毕竟她们能见到天子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天子的目光只是一掠而过,并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花宜姝依旧紧紧握着李瑜的手,天气寒冷,两人的手心却因为太过贴紧而冒出了细汗,热烘烘的掌心有些黏腻起来, 却谁也舍不得分开。
花宜姝另一只手安抚地轻拍李瑜的胸口,“陛下莫气,为了这小人生气不值当。”
天子容色冷淡,眼神却有些躲闪,“朕没气。”
花宜姝便笑起来,“陛下既然不气,那给妾身笑一个可好?”
李瑜没有回应,但他已经习惯在花宜姝面前微笑了,听见花宜姝想要他笑,话还没过脑子,他两边嘴角就下意识弯了起来。
嘶!
一道抽气声。
嘶!
又一道抽气声。
第一道是站在李瑜身侧的周公公,第二道是来自太后。
不同于那些对天子并不熟悉更不了解的贵女们,周公公跟随天子的时间没有曹得闲那么长,但也有两年了,他原来是内常侍,曹得闲下台之后他就上位做了内侍大监,但这么久,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天子笑,笑得还如此自然,顿时茫然抬头看天,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太后则是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儿子笑过了,猛然这么一下,叫她仿佛回到许多年前。
“姑母。”身边崔思玉有些担忧的呼唤喊回了崔太后的神志,她摇摇头,安抚地拍了拍侄女的手背。
这些人的惊讶花宜姝并未注意,她此时的心神一半放在李瑜身上,一半放在面前这老嬷嬷身上。
“你倒是好算计,却没料到陛下英明神武,将你当场戳穿。”花宜姝目光盯着这婆子,“说,为何要陷害凤家妹妹?”
凤晴云立刻道:“说,是谁指使你害我?”
她说着,目光还往周围看了一圈,尤其是方才悄悄说话被她听见的那几人,在她看来,一个卑微的老宫女,是没有胆子敢陷害她的,必定是出自他人授意。
凤晴云的怀疑堂堂正正,那几位贵女却很不服气,但碍于陛下与太后在场,而凤晴云又没有张嘴说出来,于是只得按捺住没有作声。
却听一个清越美妙的声音响起,“凤家妹妹,我看倒也没有必要找出那个暗中指使之人。”
凤晴云闻言一愣,要是其他人这么说,她必定是要发作的,谁也无法忍受遭人诬蔑的屈辱,但不久前花宜姝挺身而出,又帮她出了一口恶气,凤晴云心中对她还是感激的,便疑惑问,“为何?”
花宜姝目光转向那老嬷嬷,“因为根本没有暗中指使的人,全是这婆子一人所为。”
她话音落下,跪坐在地的那婆子身子便是一塌,仿佛泥人落入水里,终于土崩瓦解。她抬起头,这个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用嘶哑的声音问,“夫人,若非有人指使,老奴绝没有胆子做出这种事。”
花宜姝反倒乐了,“你都有胆子欺君了,却说没胆子陷害一位贵女,老人家,这可不是糊涂的时候。”
老嬷嬷身体颤了颤,眼睛发红,两腮绷紧。
花宜姝道:“我观凤家妹妹是率直爽利的性子,纵然平日有些言语失当,也不失坦率可爱,更何况在场贵女们都是清贵人家出身,端庄良善,就是再不喜凤家妹妹,也绝不至于想出这种恶毒法子陷害。”
花宜姝这么一说,立刻取悦了在场所有贵女。被天子一语道破这毒计针对的其实是凤晴云后,贵女们人人自危,担心这死乞白赖的婆子诬陷到她们身上,尤其是几个平日里和凤晴云有过龃龉的,更是生怕被泼上脏水,若是能洗清倒好,若是不能证明清白,今后是别想有个好名声了。此时花宜姝不计前嫌为她们说话,她们自然感激,纷纷出声助阵。
“花夫人说的是,大家都是正经人,绝想不出这样歹毒的算计。”
“对对对,姐妹们每日插花品茶,连地上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么会用这法子害人呢?”
“你这奴才,还不快招供!”
花宜姝接着道:“这毒计分明是针对凤家妹妹,你还拼了命将她拉下水,若果真受人指使,那幕后之人得有多蠢?这倒也奇怪,既然幕后之人如此蠢,怎么陛下派人将你抓来时,没有将那蠢笨的幕后之人也给顺藤摸瓜扯出来?除非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是你自己存心谋害凤家妹妹,却不想凤家妹妹没有提前回来,反倒被我撞破,你知陛下宠爱我,于是顺势将我牵扯进来,好叫我与凤家妹妹相斗。若非陛下英明神武,若非我信任凤家妹妹的为人,只怕此时已经无人追究这其中蹊跷了。”
花宜姝认定这事儿没有其他主谋,还有两个原因,一是这婆子被抓来时,她就已经细细看过在场所有人的面色,不像是与这婆子有牵扯的,总归是些从小娇养的千金小姐,还不至于有那么深的城府隐藏自身,花宜姝自信从小在三教九流里摸爬滚打的自己还是有这份识人之明的,更何况宫里的主子就那么几个,凤晴云哪怕真得罪了这些人,他们也不至于用如此下流的手段来害她;二是这婆子在偶尔看向凤晴云时,眼底那份掩不住的仇恨叫人触目惊心。
这些贵人们习惯了底下人奴颜婢膝毕恭毕敬,却往往忘了,奴才也是人,他们不是木头做的纸片糊的,他们胸腔里也是一颗活生生跳动的心,会嫉妒会怨恨会报复,自然也跟贵人们一样生了一颗胆子!
思及此,花宜姝厉声问道:“凤家妹妹究竟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害她!”
这一声厉喝吓了那老婆子一跳,然而到了这步田地,她依然不惧,只是朝着凤晴云的方向狠狠呸了一口唾沫,“你说得对,是我要害她,那也是她活该!她害死我侄子一家,她就该死!”
凤晴云被这婆子毫无掩饰的仇怨吓得一愣,很快便怒道:“你是个什么人?我何时害了你侄子!”
“陛下、太后娘娘,夫人……”
正在这时,一道尖细又熟悉的嗓门由远及近,众人抬眼望去,就见个身形高大、圆圆胖胖的太监冲这来了,正是曹得闲。
曹得闲先给三位主子行了礼,然后才道:“禀陛下,这婆子的事奴才已经查明,这赖婆子本该上个月就出宫养老,但因为给她养老的侄子两个月前就死了,这婆子才留在宫中。据说他侄子当时惹了官司,赖婆子求上了凤小姐,想请动凤家的人脉帮侄子摆平官司,却不想被凤小姐一鞭子打了出去。想是因此,这婆子才怀恨在心。”
随着曹得闲的讲述,凤晴云也终于回忆起了两个月前的一桩事,她盯着赖婆子细细看了好几眼,才恍然道:“竟然是你。”
赖婆子却是冷笑,“贵人可算是想起来了。”事已至此,回天无力,赖婆子也不再隐瞒。
原来四个月前,凤晴云初入宫时迷了路,是这赖婆子帮忙送她回去,为此还误了自己的差事,因此凤晴云亲口给过她一个承诺,说是力所能及之内,允诺帮她做一件事,好不容易得了贵人恩典,赖婆子舍不得轻易用掉,一直到两个月前,她娘家侄子出了事,才不得已求到凤晴云身上,不想凤晴云不但矢口否认,还一鞭子将她打了出去,她在外头跪求了一夜也无济于事,就这么拖了几日,她娘家侄子就被拖死了,她也彻底没了养老的指望,于是就想要毁了这高贵的凤家小姐。
众人听见是这一桩缘由,心中惊讶这婆子狠毒的同时,看向凤晴云的目光也不禁多了几分异样。虽说一个底层宫人不必在乎,但做出了承诺却不守诺言,这凤家小姐也是有些过分。
凤晴云却道:“胡说八道,的确是有此事,可送我回来那人并不是你,而是另一位嬷嬷,我也早就履行了承诺,你前来冒领功劳,我自然要将你打……”凤晴云说到这里忽然止住,因为她猛然想到一个可能,那天迷路时天色已暗,她又记不住一个普通宫人的脸,若冒领功劳的是别人呢?
想到此处,她脸色蓦地变了。
事实的确是中了凤晴云心中最坏的猜想,不到半日,那个从凤晴云这里得了大笔赏银出宫养老的嬷嬷就被抓了回来,在天威面前,这人不敢撒谎,哆哆嗦嗦全招了,原来那日赖婆子得了凤晴云的允诺后,心中高兴便炫耀了几句,这人暗暗嫉妒,后来偶然发现凤晴云是个不记人了,于是就大着胆子悄悄冒领了功劳,这人还多了个心眼,说是怕人嫉妒,请凤晴云不要将此事说出去。
而凤晴云又是个脾气暴躁缺乏耐心的,赖婆子求上门来时,她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人是来冒领功劳的,竟将人赶了出去。
绕来绕去,这竟然还是凤晴云自己惹出来的事,旁观完了全场的众人惊得合不拢嘴,想必都用不着两日,此事就会成为坊间新的谈资。
最后赖婆子被关入了大牢,众人旁观完一场热闹后相继散去,只有凤晴云一个人留在原地呆立许久。
翡翠园一下变得空空荡荡,只有风吹枯枝,发出沙沙动静,就像赖婆子嘶哑凄厉的喊声……
***
“阿嚏!”
回到温暖的紫宸殿,花宜姝忽然打了个喷嚏。
身后忽然涌上一片暖意,是李瑜随手解下身上的披风裹到了她身上。
花宜姝顺势往后一倒,软绵绵猫儿一样靠进了他怀里,还伸手搂住了李瑜窄窄的腰,在他香喷喷的衣服上吸了一口。
李瑜登时耳根一热,下意识朝周围看去。
虽说两人早已经习惯亲密,但大部分都是独处的时候,可如今紫宸殿里还有七八个人站着,这寝殿又极宽敞,不像在船上的小房间那样只有一两个人近身伺候,竟叫李瑜产生一种在大庭广众下亲热的羞耻感。
李瑜下意识想要将人推开,但搭上花宜姝绵软柔韧的腰肢时,又舍不得了。
好在周公公提前找曹公公打听过情况,见状当即让人全都退了出去,总算解了天子的燃眉之急。
李瑜微蹙的眉宇舒缓开,他开口问,“你何时学了鞭子?”
花宜姝眼珠子一转,不答反问,“陛下,您刚刚怒斥赖嬷嬷那番话可真是好威风好英明!妾身好生敬仰!”
“是吗?”李瑜心里一甜,面上却还要故作冷淡。
不想花宜姝却委屈起来,“可你为何要在他们面前唤我宜姝呢?听着像遗书。好不吉利!”
李瑜:“是吗?”
【花宜姝花宜姝,多好听的名字啊,她怎么会觉得像遗书呢?】
【啊啊啊啊!还真有点像!】
李瑜后知后觉地蹙起了眉头,“不然,喊你……花花?”
他终于将这个称呼说出口了,以前可是只敢在心里偷偷喊。
花宜姝早就听不顺这个跟阿猫阿狗一样的小名了,她微笑,“陛下,妾身有个更好的名字,任谁听了,都一定会觉得妾身是陛下最最中意之人。”
李瑜:“是什么?”
“心肝肝呀!”在李瑜惊愕的目光中,花宜姝晃着他的胳膊道:“心肝心肝,多好听呀!陛下以后就这样喊我吧!”
李瑜:……
【这……这怎么好意思喊出口?】
他震惊,脸却一下红了。
偏偏花宜姝还娇娇软软地晃着他的胳膊撒娇,“我就想要听您这么喊,心肝肝心肝肝,你快说呀~~”
玉颜娇美,声音甜润,身子软玉一般往他怀里蹭。
李瑜心猿意马神思不属,目光呆呆盯着她看。
【好……好可爱!】
花宜姝嫣然一笑,“陛下,你喊不出口也没关系,你在心里偷偷喊,妾身只要看一看你,就能听见了。”
李瑜一脸不信,然后……
【心肝?】
【心肝肝?】
【心肝心肝?】
花宜姝含笑的美目久久看着他。
李瑜还在心里念叨,也不知是否错觉,念熟了之后竟真觉得有些好听。
【好羞耻,朕一定不会说出来的。】
【要是被人知道朕在心里偷偷念,一定会觉得奇怪吧!】
【但在心里念念还是无妨的,菩萨管天管地,难道还能管得着朕心里想什么吗?】
【心肝心肝,花花是朕的心肝肝!】
【嘻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