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那席红衣太过于打眼。
云嫦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她!而路横也在此刻看到了她。
她的怀中抱着的枯骨应当就是当初的昌禾, 昌禾没有她这么幸运。
昌禾什么都不清楚,他糊里糊涂地死去,他也没有过多的怨念想要化为厉鬼, 他更没有像明知谣那般用路横的发丝相护而让法阵不敢对他下死手。
他什么都没有。
所以他的魂魄早就散了。
如果他是正常陨落, 或许这三百年里早就投胎转世去了。
但他不是, 路横把他吸收了。
路横朝她冲过来, 陆修桑和云嫦也紧随其后。
路横冲到明知谣面前, 两个人四目相对。
路横心中惊喜。
但他反而不敢靠近明知谣,生怕自己的出现激怒她, 让她神魂不稳定。
原来她这三百年里一直和那些不甘心的怨魂待在一块,可为何自己数次过来,她都不出面?
难道今日是她感受到云嫦的气息才愿意出来?
“阿谣……”
明知谣低着头看着怀中枯骨:“梦魇魔族的高阶魔修,骗我就那么有意思啊。书呆子, 你看,当初对我们那么好的三师兄就剩下这么一点了。”
“我当初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血肉被你的法阵抽干……他好痛啊。”
“我也好痛啊……”
路横有些慌张,解释:“我当时让韩扬把你们带出去的,但是他居然把你留在城里!”
他把这件事情怪在韩扬头上。
“我当初就没有想过要杀你们!都是韩扬对我的恶意揣测!”
但明知谣嗤笑:“可是死得又不止我和三师兄,蓝庄小镇数万人……你屠城了,你不止屠过这一座城。”
她喜欢上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路横不知道如何辩解, 梦魇魔族最快的修炼方法就是这种。
“阿谣, 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我说不定可以帮你找到昌禾的转世……”
明知谣朝他轻笑:“转世是凡人的说法, 是凡人自欺欺人的说法。修士修炼多年, 都不敢轻易陨落,害怕身死道消……“
就算再回来的昌禾,那也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不是当初和他们一起在傲风派修炼的三师兄了。
明知谣摇摇晃晃起身,走到路横身边:“我不要你找三师兄的转世, 我都听到了,你把下卷功法给大师兄吧。”
路横一喜:“给了,你就会和我一起走吗?阿谣……”
明知谣朝他笑,似乎还是当年那个天真漫烂的小姑娘。
“我是真的很喜欢书呆子的……”
“书呆子别再伤害我大师兄了……好不好啊。”
路横眼神一狠,抬手祭出下卷魔界功法。
此物一出,其他人慌了。
魔界之人叫嚷道:“路横!你若是给了,你还能回魔界吗?!”
正道的人也害怕他把此物给了正道众敌陆修桑,让陆修桑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唯独不说话的二人便是韩扬和伏珧。
韩扬无所谓这些,他本就疯疯癫癫,路横把内心的邪念全部让他来承受。
加上当年昌禾之死,也算是他直接造成的,此事哽在他的心中成了一根永远无法拔除的刺。
当年他但凡拉住昌禾,不要让他笑着冲进死地……
昌禾他命苦在致死都不知道真相。
但也是他幸福的点。
他不会知道他看中的小师妹的良人是魔修,他也不知道他心心念念要收下的傲风派小师弟更是一个魔头。
昌禾什么都不知道。
韩扬不想杀任何人,他只想让路横成为众矢之的。
自己不想成为傀儡了。
明知谣轻轻地握住他的手:“给我大师兄吧……别再让他和云嫦师姐再分散了。”
路横心中确定,抬手将此物甩向陆修桑。
然后他想要抱抱面前失而复得的妻子,却见明知谣冲他笑得越来越灿烂,一边笑一边流出血泪。
一把长剑贯穿他的胸口。
路横张开嘴,鲜血从口中涌出,他缓缓低头看着胸口的长剑。
他防了别人,但从来没有放过明知谣。
而执剑之人正是明知谣,她是使用鞭子的,这灵剑自然不是她的,而是昌禾生前的佩剑。
明知谣疯癫地笑着,旋转手中的灵剑,活生生在他的胸口剐动。
明知谣抬掌将他击退,灵剑抽出,路横踉跄了几步单膝跪在地上。
他艰难地抬头看着面前疯疯癫癫的心上人,明知谣还在笑,笑到魂魄几乎要随风散去。
“不要……”路横想要挽留住她,让她冷静一点。
这种因为一抹执念而留下的残魄极度容易溃散。
他伸出手去抓对方的衣摆。
那衣袍还是三百年前的喜袍,红得刺眼。
此刻,云嫦出手足尖一点到了明知谣的身边:“小师妹,睡一觉吧。”
她抬手祭出结魄灯,这是大师兄苦寻她三百年来重新练成的第二盏结魄灯,如今还是送给她。
此刻倒用在了小师妹身上。
路横想要去抢那盏结魄灯:“把她还给我!”
但云嫦的身边降落下另外一人,陆修桑冷笑着,强压制体内的魔骨。
他一字一句地说:“路横,该算账了。”
陆修桑单手解咒,背后的剑阵逐渐成型,无数的灵剑盘旋。
路横摇晃着站起来,他抬手捂住嘴,含糊说:“陆修桑,我不躲,三千剑以证我的真心。”
陆修桑抬手一压。
无数灵剑飞驰而去,陆修桑随意再看了一眼远处高空观战的伏珧。
让这个虚伪小人看看,何为三千剑阵。
他拾人牙慧所得,连当年还未大成的陆修桑都无法彻底杀死,伏珧终究只是学了个皮毛。
伏珧如今执念已成,大道无望,整日在恐惧和彷徨中度日。
此刻的伏珧深深知晓,等陆修桑彻底压制魔气后,和自己终有死决。
而此刻,只见路横催动护体罡气,当第一剑落下,他就被震得向后跨了一步才稳住身体。
胸口的伤口让他晕眩,却不得不强提法力来挡这漫天剑阵。
护体罡气,破!
他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想用这一身练了数百年的肉身来抵抗。
剑刃划开皮肤,鲜血喷涌而出,路横却死死看着云嫦手中的结魄灯。
他甚至还有些欣喜。
原来他的妻子还带着恨意愿意留在这人世间等着自己过来。
而不是消散两界天地,去往那谁都不曾见过的鬼界投胎啊。
路横手中的折扇被打飞,扇子抛到了一边地上,早就千疮百孔。
而灵剑贯体,烟尘散去,路横双膝微微弯曲站立在原地。
昔日的青衣书生满身鲜血,在众人的注视下向前倒下。
陆修桑收了灵剑,再竭力强压魔气:“还剩最后一口气,路横,你我有约定,交易完成后一月内不能杀彼此。”
当初那约定是怕双方一人反悔半途偷袭,而没有另外一人反击的余地。
以心魔起誓,谁也不能违背。
如今倒成了路横的求生机会。
此刻,四周天地变化,真实的画面和幻术的画面交叠。
有人惊呼:“这魔头的幻术居然还没有解除!”
“快跑,陷入他的幻术就出不来了!”
唯一不怕的人就是韩扬,他本就是路横的伴生傀儡,一脉同源,拥有相同的气息。
韩扬冷笑:“陆修桑你不能杀,我来吧。”
他走到地上,勾脚捡起那柄昌禾的佩剑。
他一手拿着自己的灵剑,一手拿着昌禾的佩剑,剑尖点地:“既然压制不住魔气了,快点回酆都……”
韩扬嘴角上扬:“说来也好笑,当初我百般厌恶昌禾要我加入傲风派当那什么鬼的小师弟,如今想起来,忽然也觉得不错。”
若是自己死了,起码同门师兄弟还会为自己哭一场。
而不像现在这样,身边的人都尔虞我诈。
当年和昌禾、明知谣同行的一路是他此生最惬意的时刻了,不需要日复一日的杀人,不需要天天承受那些枉死之人的怨气,不会疼到整夜都睡不着了……
他生于魔界,但却因为体质特殊,注定无法魔功大成,于是就被路横抓住炼制成伴生傀儡。
这一生苦楚,全拜路横所赐……
他与路横也有旧恨要清算。
陆修桑见状,便带着云嫦离开此地。
他快压不住魔气了。
陆修桑一路抱着云嫦朝着陆家狂奔,日月不停,待他赶回去的时候身上的魔气和灵气几乎消耗殆尽。
云嫦担心他的身体,一回到陆家就搀扶着他回了平时闭关的洞府。
一开始约定好的婚礼也只能暂行推迟。
此事最为重要!
洞府此地无数的小法阵相互交叠,用来压制他体内的魔骨。
云嫦试图给他运功,却被陆修桑握住双手:“不必……无用的,你先出去……”
云嫦无助地出去了。
她坐在洞府外面,自己知道魔骨一直想要吞噬大师兄的身体。
但为什么偏偏是大师兄呢?
当时在路横的幻术中,小师妹和昌禾提到了一点,师娘托他们给自己的遗物……
这幻术是基于当时的残魄记忆再加上日月盘的辅助而成,此事应该为真的。
当时的陆修桑也看到了的。
云嫦抬手祭出结魄灯,放出了明知谣疯疯癫癫的魂魄,好在小师妹看到她还是幸福地扑在她的怀中。
好像阿谣没有经历那些苦楚,还是当年那个和二师姐、三师兄扑蝴蝶的小姑娘。
“云嫦师姐!”她忘记掉了一些记忆,从当初带她回来的时候就能看出来。
这小丫头疯了,她的大部分魂魄都散了……
但这对她也是一种好处。
云嫦轻声说:“忘记吧。”
云嫦拿出明知谣遗落在蓝庄小镇的储物囊,对她温声说:“阿谣乖,告诉师姐当初师娘拜托你送给我的玉简是哪一块?”
明知谣懵懂地看着她,但还是照做,她打开储物囊拿出了那块玉简。
“师姐,给你。”
明知谣趴在云嫦的膝头:“师姐,阿谣好困啊。”
云嫦抚摸着她的发丝:“困就先睡吧,师姐一直都会陪着你的。”
云嫦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娘亲的遗物。
玉简一般是留信。
阿娘会告诉自己什么事情呢?
云嫦催动不多的灵气打开了这一封留给自己的玉简。
阿娘温柔的声音传来。
云嫦一听到便热泪盈眶,爹娘死在傲风派数百年,她都没能回去祭拜一番。
“嫦嫦,阿娘并不希望你听到这些话,但我也不能一直瞒住你。”
“你是纯晶之体,自你出生后你身边的人会因为你的存在而修炼增速,祸兮福之所倚,同样的你也会招惹邪佞之物,而且凡有所记载,所有纯晶之人最后都会因为招惹魔物觊觎而陨落,无一例外。”
“你爹本想将你困在傲风派一辈子,此事陈祁远也知晓,他允诺过我们会照顾好你。”
“此次突然变故,你跟着他一起跑,但……阿娘很担心他可能会强行保护你而受难,你若是知道我的这些话,早做打算吧。”
云嫦拿着玉简呆坐了很久,明知谣疑惑地看着她。
“师姐别哭啊……”
云嫦呢喃:“我哭了吗?”
云嫦看着滴落的泪水,扯开嘴角苦笑。
如果按照阿娘所说,那……魔骨真正想要附身的人就是自己?
那当年浮生境中,是大师兄强行帮自己挡了劫难,是他放弃了正义道甘愿入魔救了自己。
大师兄经受的一切苦楚都是源于自己。
本应该是正道仙君的陈祁远,最终变成了人人忌惮的魔主陆修桑。
如果自己不离开的话,日后是不是也会继续害他?
云嫦收起了玉简,看向陆修桑闭关的洞府,待大师兄闭关出来再另行商量。
不过……云嫦心道如果命运难改,那自己还是尽量远离大师兄比较好,自己不能再害他了。
云嫦对明知谣说:“阿谣,你回结魄灯吧,以后……我带你回傲风派。”
明知谣不懂……
“好啊。”
回傲风派,那个地方只有快乐的回忆,没有痛苦。
明知谣想自己好像忘记了谁,但她一点也不想记起来。
云嫦守在闭关的洞府外,日复一日,里头的魔气愈加浓郁,也不知是大师兄压制不住还是魔骨在负隅顽抗。
一月之后,陆家每逢老祖飞升之日都会过节。
云嫦赶上了这个节日,在当天,陆家小空间里的弟子在空间里放孔明灯和河灯。
天上璀璨有如星芒,河里倒映点点光辉。
纵然陆家之外,世道已经是风雨欲来,但此地里还是一派祥和。
陆家长老们和她说不必担心,小空间里只有陆家血脉或者陆家血脉亲自带的人才能进来。
此地算是安稳地界。
而且那些修士也不敢乱进来,真的逼急了陆家,直接弄塌空间大家一起死!
陆家敢,那群人可不敢。
这是云嫦罕见的舒心时刻,她也替陆修桑放了三盏祈福灯。
“求上天保佑大师兄压制魔骨。”
“求上天保佑大师兄一切顺遂。”
“求上天保佑大师兄此后无忧。”
按道理来说陆修桑应当把魔界功法修炼完毕了。
云嫦带着坎坷不安的心情放完花灯回去休息。
长夜漫漫,她躺在床上做了一个梦。
她在恍恍惚惚中回到了傲风派。
当初残破的傲风派已经被大师兄修缮一新,一间小房子修在了崖前,没有院墙,可在门口看到面前的云海。
陆修桑坐在走廊上打坐,身边的摇篮里有个小婴儿。
云嫦好奇地朝他走过去。
哪里来的孩子……如果是自己还在傲风派的时候,那自己也年岁还小。
陆修桑看到她走过来,颇为有些无奈地说:“我哄不好。”
云嫦蹲下来看着摇篮里的可爱孩子,看着对方稚嫩的脸颊,小心翼翼地不敢触碰。
“孩子……”
“是……我和大师兄的……孩子吗?”
云嫦有些不可思议地说,修士孕育极为困难,几年……十余年,甚至百年才得子女的道侣都很常见。
云嫦第一次看到孩子,想起自己和大师兄两个新手捡起苏素养的时候,忍不住轻笑起来。
那时候大师兄抱都不敢抱,总担心一用力就弄死了苏素。
云嫦手指轻轻地触碰孩子,呢喃道:“好可爱……”
陆修桑动作温柔地给云嫦拨弄了一下脸颊旁的发丝:“我的嫦嫦要当娘亲了。”
云嫦一怔,从睡梦中缓缓睁开眼睛。
她抬手给自己诊脉,半响后才放下,而后神情诧异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孩子来了……
在这个时候孩子出现了。
云嫦整个人恍恍惚惚,难怪这几天自己食欲不振,总爱嗜睡。
云嫦此刻慌张得不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慌,就是想找大师兄。
她祭出结魄灯联系陆修桑。
好在那边应该是修炼压制之法已经结束,此刻正在固元。
陆修桑通过她的联系。
“怎么了?有什么事?我这就出关。”
云嫦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一会儿,陆修桑瞬移到走廊门口,云嫦身着单衣小跑到他面前。
云嫦整个人慌张的样子让陆修桑紧张起来,他双手抚摸着云嫦的脸颊:“嫦嫦,别急,怎么了?”
自己修炼完毕魔功后一直想要进一步压制魔骨,可惜都失败了,但现在的程度也比之前魔气外溢好太多了。
他本想再多试几次,怎料一直没有来打扰自己的云嫦突然联系。
他想过是不是外界那群正道修士想要先发制人,又或者说是伏珧来找她想带她走。
但回来后发现一切也没异样。
唯独云嫦不怕夜里的寒气出来,一头青丝披在脑后,整个人消瘦单薄。
陆修桑连忙拿出斗篷给她披上。
云嫦手足无措,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她也是头一遭……
“大……大师兄,”云嫦磕磕巴巴地说,感觉眼前发昏,“你好像……要当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