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来世,望你我之间,不再这般收场。”◎
水风自江面上呼啸而过, 带起白浪翻涌。
萧霁的语声散于即将弥散的晨雾中,带着淡淡的怅然:“我本想等时机成熟,再与你解释。”
折枝噙泪望着他, 轻声问道:“如今时机可算是成熟?启程之前,您可否告之折枝,您究竟是谁,又为何要如此?”
萧霁垂眼, 唇畔的笑意苦涩:“自那一场抄家灭族的大祸后,我已忘了自己的本名。”
他轻笑了笑, 看着折枝,像是看着还未散去的旧朝繁华,语声低缓。
“前朝覆灭,旧皇室无一幸免,当时簇拥废帝, 誓死效忠的重臣们也纷纷获罪, 男子过十五者斩, 未元服者与女子一同充入教坊司, 赐罪籍,永世不得科举, 不得为官,不得与良籍通婚。”
“一入罪籍, 永生永世, 便是戴罪之身。”
折枝抬起的羽睫轻颤了一颤:“折枝明白您的难处——可,可世上也并非只有为官一条通途。您还可以经商, 成为一方富贾。可以开私塾, 教人古琴乐理, 桃李满天下。亦可以云游四方, 成为音律大家——”
“折枝。”萧霁低低唤了她一声,眉眼间的神情却愈发落寞:“我的父亲曾是前朝右相,我也曾是相府嫡子,有锦绣前程与通达仕途。”
“曾经见过天光的人,又怎会甘愿一生困在淤泥之中。”
他低叹出声。
折枝轻愣,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萧霁上前一步,将视线落在她面上,语声温沉:“折枝,拨乱反正,难道不好吗?”
折枝缓缓摇头,羽睫低垂:“折枝身为女子,不懂先生所言的乱与正,可是先生,您还记得当初舍粥时见过的流民吗?”
“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孩童饿得连哭也无力,皆是因一场天灾。”
“折枝以为,人间最凄惨之事不过如此,可折枝身边的侍女却对折枝说,天灾尚好,还能逃难,人祸才真正会要了百姓的性命。战乱时的情形,典儿卖女,易子相食,比折枝所见惨烈上数十倍不止。”
“您也曾亲手给他们盛过粥饭,当真忍心看见战火再起,生灵涂炭吗?”
“只为您与折枝的一己私利。”
银江畔,是良久的静默。
一瞬间,像是漫长的十年光影倒转而去。
他倏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折枝的情形。
那时候她才七岁。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像只小雀似地跟在嬷嬷身后,步履轻快地走进门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未吃完的栗子糕,弯着那双明亮的杏花眸,问他何为古琴。
那时候,他回答‘古琴有四善九德之说,君子之器,象征正德。因此,琴亦正乐,乃君子之音。①’
君子正德。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有些悲哀。
不知不觉,已过十年之久。
当初懵懂的稚童已长成芍药花一般明媚的少女,就这般安静地站在他面前,用他曾经教过的道理诘问他。
他却已无法如当年一般作答。
十年,足以令一株幼苗开出动人的花卉,也足以令一人走上歧途,背离本心。
他已无法回头。
可无法回头的,又岂止是他一人。
萧霁阖眼。
“折枝,你已别无选择。”
“我令青霜交给你的那包药粉里,除了迷魂散,还有大量的百合粉。”
“百合粉——”折枝的杏花眸微微睁大了,继而渐渐笼上水雾,眼泪玉珠似地顺着羽睫接连坠下,落在码头坚硬的木板上,一一碎裂:“是,折枝想起来了。折枝在荆县里的时候与您提起过的——折枝不在院子里种百合,是因为哥哥忌口百合,若是误服了,会出大事……”
她说着渐渐哽咽,将脸埋在自己的掌心里,任由泪水恣意而下。
“先生,折枝终究是输了。”
输得惨烈,狰狞,输尽了彼此所有的信任与美好。
萧霁沉默,眸底的神色却随之复杂了几分。
他抬手,似想如幼时那般,替她拭去面上泪痕。
只是指尖尚未碰到她的侧脸,耳畔便是风声一厉。
萧霁心中骤然一凛,迅速收手回身。
一支玄铁箭擦着他的衣袍险险而过,‘夺’地一声钉入坚硬的木板之间,尾羽犹自颤抖不已。
萧霁立时抬眼望向来路。
无数暗卫与弓箭手自薄雾散处现身,已将这狭小的码头团团围住。
为首的男子高居马上,玉冠束发,剑袖骑装,手中的玄铁重弓上,弓弦仍在震颤。
“谢钰——”
萧霁神色震动,转首看向立在一旁的折枝。
不知何时,折枝已退开了三步之远的距离。
“您送来的药,折枝终究没有用在哥哥身上。”
折枝噙泪,最后一次对他弯眉而笑。她将那方小巧的纸包放在地上。转身提起裙裾,决绝地向谢钰跑去。
江风将她的裙裾拂起,在初透的天光中潋滟夺目,如一株盛开的银红色芍药。
原来,无法回头的,唯他一人而已。
萧霁自嘲般轻笑出声。
在谢钰翻身下马的刹那,他箭步上前,握住了折枝的袖缘。
比起谢钰,他离折枝更近。
他并未迟疑,迅速将人带回身畔,袖间的匕首随之出鞘,架上折枝纤细的脖颈。
谢钰的身形于两人一步之遥处生生顿住,握着长剑的右手骤然收紧,眸底晦暗如永夜。
“萧霁!”
折枝亦是不可置信地惊愕出声:“先生——”
她轻愣了一愣,垂下一双仍旧笼着水烟的杏花眸,去看横在自己颈间的匕首,羽睫轻颤了颤,终是低声道:“是折枝信错了您。”
萧霁没有作答。
寂静的江面上随之传来喧嚣,打破了清晨寂静。
是等在画舫上的人手自变故中回神,齐齐持盾张弓,瞄准了岸上众人。
岸上的暗卫们亦拔刀出鞘,弓箭手挽弓如满月。
却无人敢率先动手。
一声钝响,是铁器敲打在木板上的声音。
谢钰弃下手中长剑,目光紧凝在萧霁手中的匕首上:“放开她,我过来做你的人质。”
“不必。”萧霁眸底的神色复杂:“我无意伤折枝,只是想请谢大人令暗卫退离码头。”
谢钰随之抬手,暗卫们齐齐往后退开十步,从码头的木板上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
萧霁随之挟折枝往后退去。
一直退到铁梨木的船板上。
折枝咬唇忍着泪意,心跳得骤然快了几分。
虽说她看不见身后的情形,可却也知道,再往里走,便是画舫的船舱。
等到了封闭的船舱里,便再难以脱身了。
“穗穗。”谢钰低低唤了她一声。
折枝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岸上水风渐起,柳絮纷飞,落雪似轻柔拂过他的周身。
谢钰抬手,随意握住了一枚,复又松开。
那枚柳絮便复又顺着方才的轨迹飞去,坠入暗卫之间,渐渐寻不见踪迹。
折枝的视线骤然一停。
那群暗卫里,她没见到谢钰最信任的泠崖与计都。
她似是明白过什么,随之将羽睫垂落,徐徐启唇道:“先生,您可知道。您来到桑府的时候,折枝刚失去母亲不久。继室当家,除了田嬷嬷外,府中罕有真心待折枝之人。”
“而您是折枝的第一位西席,也是府中除田嬷嬷外,唯一会维护折枝,给折枝讲话本子,买兔儿爷,栗子糕的人。是您教折枝古琴,教折枝为人处世的道理,是您每年的生辰给折枝寄来书信与礼物,从未遗忘。”
“折枝十年以来,一直都很敬重您,信任您。直至今日——”
她略微一停,语声渐渐低了下去,杏花眸里复又涌上水意:“直至今日,您以这种方式告诉折枝。整整十年的师徒之情,折枝珍视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
骗局吗——
萧霁苦笑。
也许,更像是一场死局。
自那场滔天大祸后,他便没有退路,唯有向前。
用尽一切他曾经鄙夷过的手段去筹谋,去离间,去笼络。
只为离开泥沼,只为让他的族人,重见天光。
萧霁垂眼,避开了她的视线。
“若有来世,望你我之间,不再这般收场。”
分神的刹那,一支飞镖打在他手中的匕首上,‘铮’地一声锐响。
利刃应声自折枝的颈间往外偏离半寸,随之被泠崖以长刀挑开。
折枝便趁着这个时机从萧霁手中短暂脱身,提着裙裾往连接码头的跳板上跑去。
“开船!”
随着萧霁一声令下,船夫立时便抽刀砍断了缆绳。
连接码头的跳板未来得及收回,生生坠入水中,掀起滔天白浪。
画舫迅速离岸。
折枝的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在甲板上,忙伸手握住了一旁的桅杆。
她慌乱往回看去。
却见萧霁的人手正与泠崖计都缠斗,凭借着人数的优势,令两人无暇抽身。
而萧霁却自乱战中脱身,抬步向她走来。
江风拂起他月白色的长衫,依旧是素日里的温柔色泽,却令折枝觉得无比陌生与颤栗。
她往后退去,一直退到船舷尽头,退无可退。
画舫下,是滔滔江水。风声卷起白浪,剧烈地拍打在画舫四壁,似要将人吞没。
折枝骤然想起了桑府中那个夜晚。
坠入水中冰凉而窒息的感受似又在刹那间涌来,令她无法再往外踏出半步。
萧霁已行至近前,垂眼看着她:“折枝,画舫已经离岸。”
江水湍急,她已没有退路。
他抬手,身侧的弓箭手齐齐挽弓,锋利的箭刃直指苦战中的两人与岸上不敢轻举妄动的其余暗卫。
还有谢钰。
她在船上,谢钰便不会放箭。
唯有任人屠戮。
折枝的心中骤然转过这个念头,握着桅杆的指尖愈发收紧了几分。
她抬步,站到船舷上去,拿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弓箭手们所指之处。
“先生。”她拢了拢被江风吹得凌乱的长发,垂眼看着他,语声轻却笃定:“折枝与您不同。折枝还有退路。”
“还有人,在等折枝回去。”
语声落下,折枝回转过身去,倾身自高耸的船舷上跃下。
“折枝!”
萧霁失声,箭步上前。
他的指尖擦过折枝银红色的裙裾。
柔软的丝绸划过他的掌心,微凉的触感,像是小姑娘坠在甲板上的清泪。
转瞬破碎。
他终究是什么也没能握住。
轻微一声水响,熟悉的窒息感随之而来,繁复的百水裙迅速被江水浸透,带着她沉沉往江底坠去。
又是如桑府中一样的场景。
不知谢钰是否又会在病榻前唤她回头。
折枝这般朦胧的想着,腰间却倏然一紧。
沉重的水面往两边破开,眼前复又现出明亮的天光。
久违的空气再度涌来。
“萧霁的人中有我的内应。明明再等上片刻便好。谁让你投江——”谢钰的长指紧紧握在她的腰间,语声低哑。
折枝伏在他的肩上,呛出几口水来,杏花眸里凝起水烟,滚烫的玉珠与冰凉的江水一同从她的羽睫上连串坠下,落在他本就湿透的襕袍上。
“哥哥,是折枝输了。”
她哽咽着重复:“是折枝错了。”
谢钰止住语声,沉默着抬手,徐徐替她拭去面上泪痕。
折枝的泪水便顺着他的指尖坠入掌心中,烫得灼人。
他低低叹了一声,将寒凉的长指轻覆在折枝的杏花眸上,遮蔽了她的视线。
‘放箭。’
他抬手,无声对暗卫们下了指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