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此生,不必与我道谢。”◎
‘我会想法子去问哥哥。’
待这句话落下, 折枝也算是落定了决心,言语间也少了许多踟蹰彷徨,重新松快起来。
她捧着乌梅汤, 又与萧霁聊了许多府里的趣事,听他弹了两首新得的古琴曲。
日色便也在这般悠然中无声无息地走过庭院。
待折枝再回过神来时,落在庭院中青石地面上的日光已不再明灿。
“不觉间竟是这个时辰了。”折枝慌忙站起身来与萧霁辞行:“折枝还得赶在宵禁前,往街上看好铺子, 得先往朱雀长街上去了。改日再来拜见先生。”
虽说谢钰答应过不再遣人跟着她。
可她也怕谢钰一时兴起,来沉香院中寻她, 寻不着人又要大发雷霆,遂只敢拣着谢钰离府的时候出门。
若是今日耽搁了,不知下回离府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萧霁轻轻颔首,自放置着古琴的长案前起身,送折枝往门上行去。
“怎么突然想起去看商铺?之前从未听你提起过。”
他的语声温和, 步履也轻缓, 是折枝不必小跑便能从容跟上的步伐。
折枝便也一壁拿团扇挡着日色, 一壁轻声解释道:“折枝打算自个做些绣品生意, 日前托人收了不少绣品,都堆在厢房里。如今看种类齐全些了, 便打算先将铺子物色起来。”
言语间,已行至桐木门前, 是该作别的时候了。
折枝抬眼看了看天色, 见离宵禁还有些时辰,便停下步子, 立在门上将自己的想法大致与萧霁重复了一遍, 复又轻声问他:“先生觉得, 折枝的想法可能行?”
“可以一试。”萧霁也自门上停步, 却轻轻摇头道:“可若仅做绣品生意,却不必往朱雀长街上去看。”
折枝微微一愣,将团扇挪开了些,有些不解地转过脸去看他,小声问道:“若是要做生意的话,难道不是繁华地界要好些?”
“繁华地界上,人流如织,租价却也高昂。做得大多是些需要宾客云集的生意。例如酒肆、茶楼、客栈,皆在此列。”萧霁温声与她解释,又轻声问她:“折枝,京城里最有名的琢玉轩,可开在朱雀长街上?”
“琢玉轩?”折枝轻愣一愣,惊讶道:“折枝曾经去那看过首饰,马车足足行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到,本不在繁华地界上。”
萧霁温声而笑,引导着她:“即便如此,你还是千里迢迢过去了,不是吗?”
折枝轻轻点头:“琢玉轩里的玉价高昂,可里头师傅的心思手艺却是其他铺子不能比拟的,是京城里的‘独一份’。即便是再远些,折枝也愿意过去。”
话音落下,她自个也明白过来,杏花眸微亮:“折枝明白了,折枝这绣品铺子也是京城里的‘独一份’,只要招牌能够打出去,倒不必拘泥地方远近。”
而这盛京城里繁华地界与偏僻地界上的赁金,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哪怕只是一年的赁金节省下来,也很是可观,粗粗算下来,却也够平凡人家十年的嚼用。
萧霁见她听懂了其中的意思,便也替她打开了桐木门,带着她往巷口处行去,复又轻声道:“其实比之商铺的位置,你更要担忧的是,在你开绣品铺子赚到银子后,其余商家是否会学着你的模样,开出更多同类的铺子,与你争抢来客。”
届时,生意便没这般好做了。
折枝却是细细想过这点的,也并不担忧,只是轻声道:“这收绣品卖绣品的事也就赚个讨巧银子,自然不能与琢玉轩历代传承下来的手艺比拟。”
“折枝也没打算长久地做下去,只要赚够了银子,便将铺子盘出去,见好就收便是。”
左右她也没曾想过在京城里常住下去,等回了荆县,再另寻其他营生不迟。
萧霁见她早已想得通透,便也轻轻展眉道:“既然如此,可去京城南面的玉带河畔看上一二。此处虽贴近城郊,却设有码头,常有船队经过,做生意的人家并不在少数。应当可寻见心仪的商铺。”
折枝与他一同行至巷口,闻言却有些为难。
玉带河畔不比朱雀长街,来往外地客商繁多,鱼龙混杂。若是她孤身一人过去,恐怕有些不妥。
而带上半夏与紫珠,三个姑娘家到这等偏僻地界,却也更是惹眼。
若是可以,还是带个男子过去,更为妥当些。
正迟疑间,一位揽客的车夫已赶着马车过来,至两人身前停下,拍着马脊道:“两位可要雇车?我的马今日吃足了草料,脚力好得很,保准不输您自家府上的骏马。”
萧霁便自袖袋里取了银子给他:“去玉带河畔。”
折枝有些慌了,伸手去拦他:“先生,折枝——”
“玉带河畔荒凉,你一人过去恐怕不妥。”萧霁似是明白她的忧虑,只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忧。又见车夫没放脚凳,便先行抬步上了车辇,目光落在小姑娘潋滟的杏花眸上,似有刹那的停驻,稍顷,却又轻轻移开视线,语声仍是温和:“今日无事,我与你同去。”
他说着,略微俯身,将一双修长的手递至折枝跟前。
折枝握着手里的团扇,略有些迟疑。
开铺子的事,她不想惊动谢钰。可除谢钰与先生之外,她在京城中却也没有其余相熟的男子。
她斟酌着一阵,终于还是低声应了,隔着袖子轻轻搭上萧霁的掌心,借着力道踏上车辕,往车内坐落。
“多谢先生。”
车帘落下,折枝小声与他道谢。
车内的光影晦暗,萧霁于她稍远处坐落,羽睫低垂,看不清眸底的神色。
只那语声温柔得近乎于叹息。
“你我师徒一场,又何必与我道谢。”
*
马车碌碌往前行去,大抵小半个时辰,便往玉带河畔停落。
如萧霁所言,此处地处偏僻,租金便也低廉。
折枝不消一会,便寻到了自己想要的铺子,谈好了价后,很快便在萧霁的帮助下写好了券书,摁上了双方指印。
——待下月初,这家主人便会将铺子腾出来,由她随意布置。
“今日又劳烦先生了。”
折枝与萧霁并肩从铺子里出来,一壁将券书叠好,妥帖地放进袖袋里,一壁有些赧然地道:“折枝也不知该如何谢您——”
她的琴技是萧霁所教,却不如萧霁,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那一手精巧的女红。
她原本是想问问,萧霁可还缺什么绣件,她好亲手绣了送给他。
只是话未出口,萧霁却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折枝。”
折枝轻轻一愣,停下步子望向他。
萧霁却并未转首与她对视,只将目光落在远处烟波浩渺的玉带河上,语声仍旧是温柔,却带着少有的郑重:“你此生,不必与我道谢。”
折枝的羽睫轻轻垂落,握着扇柄的指尖轻轻收紧了几分。
想问,却又有些不敢追问。
许是他言语间太过郑重,反倒令心底升起几分不安来。
大抵是怕听见了什么她承当不起的答复。
正迟疑间,却听鸾铃疾响,一辆轩车自道上疾驰而来。
折枝遂与萧霁一同往旁侧让开。还未来得及站稳,只一抬眼,却瞥见那车辕上坐着的正是泠崖。
一时间骇得不轻,将方才的犹豫与迷茫尽数抛在了身后,只近乎本能般地握住了萧霁的袖口,带着他一同藏进了不远处的暗巷里。
暗巷狭窄,折枝的后背都抵在冰凉老旧的墙皮上,却浑然不觉,只是屏息等着鸾铃声远去,这才敢放轻了声音与萧霁解释。
“方才是哥哥的马车。”
这个时辰在偏僻处看见,大抵是要赶在宵禁前出城,往别业里去。
萧霁的视线随之轻轻垂落,只是被幕离所阻隔,看不清小姑娘面上的神色。
却能看见,她那身莲红色的外裳在墙皮上蹭了不少醒目的白灰。自己却还浑然不觉。
萧霁从袖袋里拿出一方帕子,似想替她擦拭,但指尖将要停落在那对精致的蝴蝶骨上时,却缓缓停下,终于只是转手将帕子递与她,温声道:“这里的墙大多老旧,容易蹭上白灰,先擦擦吧。”
折枝这才回过神来,忙侧过身离那墙皮远了些,这才红着脸从袖袋里拿了自己的帕子出来,小声道:“是折枝莽撞了。”
萧霁便将帕子收回了袖袋中,只看着小姑娘渐渐将白灰掸净,轻声低语:“你很怕他。”
折枝拭着外裳的动作骤然停住。藏在幕离下的小脸转过一丝慌乱,却是不知该如何解释她与谢钰之间的关系,良久只是苍白地辩解道:“哥哥素日里古板守旧,不喜女儿家往街上乱跑。若是看见了,怕是要发脾气——”
萧霁安静地等她说完,方轻轻叹息:“折枝,你戴着幕离。”
折枝长睫轻颤,握着帕子的指尖骤然收紧,将上头绣着的红金鱼揉得发皱。
她确是心虚了。
怕谢钰看见为难她。
也怕谢钰看见后为难萧霁。
“折枝,你恨他吗?”
萧霁的语声轻轻响在上首,在这般冷僻的旧巷中听来,分外触动人心。
折枝下意识地抬眼望向他。
萧霁的身量与谢钰一般高,在这样狭窄的暗巷里,贴面站着,便要仰头才能看见他眸底的神情。
折枝略想一想,轻轻摘下幕离来,仰头望向他。
漫天晚云下,萧霁面容如玉,眸底有淡淡的怜惜,似在看一支坠在泥沼里的花。
折枝抬起的羽睫轻颤了一颤,重新低下眼去,小声道:“若要说恨,也应当是哥哥恨折枝才对。”
“毕竟是折枝占了他的身份,使他离散在外,受尽冷眼与磋磨。”
他那身伤痕,还有那碗狗饭。诸般种种,皆是亏欠。
她对谢钰谈不上怨恨,只想等还清一切之后——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萧霁沉默稍顷,也并未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天际渐起的晚云温声道:“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