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 天色大亮。
唐烟烟甫一睁开眼,便闻到了酒酿汤圆的清香。
入目皆是熟悉的摆置和家具,唐烟烟盯着悬在头顶的鹅黄纱帐, 一时竟有些神思恍惚,她这是回到若水村的家了?昨晚她是怎么回来的?她分明记得……
一幕幕画面浮现在脑海,唐烟烟蓦地滋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匆匆掀开被褥, 快步走出卧房。
一层竹帘相隔的厨房, 陆雨歇早已察觉唐烟烟的苏醒。
他收回神游的思绪,敛去眸底冷意,驾轻就熟地换上温文尔雅的笑容, 然后不慌不忙地, 把煮沸的汤圆从锅里捞起来,盛入水青色的小瓷碗。
不过片刻, 唐烟烟便寻到陆雨歇的身影。竹帘后的年轻男子缓步而来, 如竹若松、姿态清雅,动作间还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悠然。
他手上托着木盘, 里面放着一碗煮熟的酒酿汤圆。
这便是昨儿傍晚,唐烟烟为了支开陆雨歇,特地想出的托词,陆雨歇显然也当了真,早早就为她煮好了酒酿汤圆。
农家自酿的米酒醇厚,雪白的一颗颗汤圆浮在清汤之中,软糯可爱, 连空气都飘满醉人的香味。
可唐烟烟的注意力完全没办法集中在汤圆上, 她定定看着陆雨歇, 心情有种说不出的沉重。
陆雨歇看起来没什么两样, 两人目光相触时,他甚至还好脾性地对唐烟烟笑了笑:“烟烟,你醒的恰是时候,汤圆刚煮好,也不知是否合你的口味,来,快趁热尝尝。”说着,他将酒酿汤圆放置在桌案,还体贴地替唐烟烟拉开木椅,又擦净筷子,笑着递给她。
唐烟烟垂着眸,没有去接。
气氛莫名凝滞,两人仿佛展开一场沉默且诡异的对峙。
许久,陆雨歇仍一动不动,他握着竹筷的手顿在半空,极富耐心的样子。好半晌,唐烟烟终于妥协地伸出手,她接过竹筷,食不知味地开始吃酒酿汤圆。陆雨歇则纵容地弯了弯唇,若无其事地落坐在她对面。
又是半晌缄默。
唐烟烟心神复杂,她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陆雨歇脸上,却没能找到一丝破绽。
恰恰是陆雨歇这份的云淡风轻,反令唐烟烟深感不安,太刻意了不是吗?
昨晚她晕倒后,陆雨歇当真没发现什么异样吗?
这些日子,唐烟烟曾仔细思量过,她或许应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陆雨歇,无论他是否相信,总比瞒到东窗事发好。
可时机似乎不那么的好把握。
唐烟烟本想再等等,等陆雨歇的状态足够稳定,不会情绪剧烈起伏或失去理智。但现在似乎晚了,她无法预料下次的发作何时来临,也无法保证她一定能留在这个世界。而且,唐烟烟有种强烈的直觉,陆雨歇一定察觉到了什么!可他为什么都不问问她呢?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容她再犹豫了,唐烟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全是决然:“陆雨歇,为什么你从不问我未来的事情?你不好奇吗?”默默放下筷子,唐烟烟说不上失望或是伤感,她只是静静地望着陆雨歇,说出自己的想法,“其实你一直都不相信我说的话,因为你觉得来自未来这种事情,过于荒谬,对吗?”
闻言,陆雨歇眉头微蹙,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他眼睛仍是笑着的,仿佛在谈论一个并不怎么严肃的话题:“烟烟,我并没有不信你。只是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无论过去还是未来,与现在相比,当然是现在更重要。”顿了顿,陆雨歇忽而笃定道,“无论烟烟你如何想,至少在我心里,是这样认定的。烟烟,你说的那个未来,与现在的我其实没有什么关联,我只想好好经营如今拥有的,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烟烟,我们更应该珍惜的是现在,不是吗?”
陆雨歇双瞳黑黢黢的,像两汪深邃幽沉的古井。
不知为何,唐烟烟竟有些后背生寒。
他分明是笑着的,却好似透着不容辩驳的冷意。
陆雨歇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他蓦地起身,目光投向唐烟烟面前的瓷碗,温声道:“烟烟,汤圆凉了,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语罢,不等唐烟烟回应,陆雨歇已然付诸行动。
事已至此,唐烟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望着陆雨歇清隽的背影,唐烟烟无奈苦笑。
是啊!过去将来和现在,自然是现在重要,所以她决定留在这个时空,但若是这份“现在”,也变得不确定了呢?
等陆雨歇回来,唐烟烟已经平复好心情,她握着汤匙,有下没下地搅动碗里的雪白汤圆丸子,低声道:“我也是这般想的,现在远比未来重要,可陆雨歇,”唐烟烟蓦地抬头,她笑容透着几许悲哀,声音也有些乏力,那眸子里泛着晶莹的泪花,仿佛缀在花瓣上的晨露,随时都会滴落下来,“可我和你不一样,你是真实存在于这个时空的陆雨歇,你有过去现在和将来。但我不是,我的未来和过去,都与现在紧密相连,如果没有未来的唐烟烟,又怎会有此时此刻坐在你面前的我呢?”
陆雨歇脊背猛地一震,似乎预料到了什么。他很确定,唐烟烟接下来说的,不会是他想听的话。
这个时令,春色正好,阳光透过窗,仿佛在唐烟烟睫毛缀了层金色的星,她含笑看着他,一双湿漉漉的杏眼,楚楚动人。陆雨歇动了动唇,他想阻止唐烟烟继续说下去,可身体却不听使唤。
若说陆雨歇对未来的故事一点都不在意,也不好奇,那自然是骗人的。
他知道,她一定很喜欢那个陆雨歇吧,所以她跨越时间的重重山海,来到这里陪伴他、治愈他。
说到底,他大概只是个可怜的备胎。
如果未来的陆雨歇平安健康,她又怎会出现在这个陈旧的时空?
有时候,陆雨歇甚至觉得,唐烟烟望着他的眼神,是如此陌生,她仿佛透过他这具躯壳,在找寻另一个人。
陆雨歇并不笨,他早就揣摩到那模模糊糊的真相,但他不愿多想,他宁愿蒙住双眼,沦陷在谎言的世界里。虚情假意又如何?她把他当做那人的替身又如何?只要她肯留下陪他,对伶仃孤苦的他而言,便是一种莫大的恩赐。
真到了摊牌的时刻,唐烟烟竟不知从何说起,她沉默了会,冲面前的男人展颜一笑,那漂亮的杏眼里浮出浅浅的光晕,似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她脸颊泛着雀跃的红晕:“陆雨歇,你知道吗?我曾无数次想象,以前的仙尊陆雨歇,会是什么样子呢?也像他一样的冷静理智,事事都尽在掌握吗?也宽容大度,仿若一尊没有缺点的佛吗?还是……”
“抱歉,是我让你失望了。”听到这里,陆雨歇面色蓦地一沉,心也如坠冰窖。他无法忽略胸口细细密密的痛意,也无法忍受让唐烟烟说下去。扯了扯苍白的唇,他笑得牵强又嘲讽,“真可惜,我一点儿都不像他。我脆弱又偏执,性格阴暗孤僻,心眼小,还爱生气,对这个世界充满愤怒与怨恨,我不是他那样慈悲的佛,就算明天苍生尽毁,我也能无动于衷,说不准还会拍手叫好。”
陆雨歇嘴角弧度不断上扬,他越是鄙夷这样恶劣的自己,越是故作漫不经心。斜睨着唐烟烟,陆雨歇眼梢高高挑起,他刻意用吊儿郎当的语调道,“看到这样的我,你是不是失望至极。如果可以选择,你一定选他,而不是如此不堪的我,你……”
陆雨歇还没说完,一抹倩影便朝他飞扑而来,将他紧紧拥住。
她身体虚弱,本不该有什么力气,陆雨歇却被她撞得略微后仰。
怀里软绵绵的一团,好似轻轻一捏,就会碎了。
陆雨歇陡然生出一股冲动,他想将她狠狠揉进他胸膛,却又不敢动作,他害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弄疼了她。
双手攥紧陆雨歇的衣裳,唐烟烟真是又气又心痛,她用力锤了两下他背脊,声音沙沙的,含着哽咽:“为什么要故意贬低自己?你才没有不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为什么总是说这样的话,是嫌我的心还不够疼吗?”
她拳头落在陆雨歇身上,不过雨点般重量,丝毫不痛。可她这两拳却彻底搅乱了陆雨歇心扉,平静的海水突然沸腾,卷起一丈又一丈的浪潮。
陆雨歇眼神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
他听到唐烟烟放低了音调,如同对待珍贵的宝物般,小心翼翼在他耳边说:“陆雨歇,不要再妄自菲薄了好不好?也不要厌恶自己。因为我很喜欢这样的你,我喜欢你的脆弱、你的别扭,我喜欢你所有的一切。”
整个世界戛然寂静,然后是一簇簇烟花炸开的声音。
陆雨歇心烧得滚烫,雾气逐渐弥漫他眼眶。她居然会喜欢这样的他吗?他以为在她眼里,他自是百般不如那个陆雨歇。
唐烟烟也鲜少作出这样直接的表白,她脸颊泛出一层绯色,羞赧得厉害。但说出最赤诚的心意,原来是那么的轻松。
“无论怎样的陆雨歇,我都很欢喜的。只是我也很遗憾,遗憾自己一直没能为那个陆雨歇多做些事。”想到正孤零零困顿于某处的仙尊陆雨歇,唐烟烟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她轻声道,“我和他相识时,他已经是仙界最厉害的人,我们中间有许多磨难,他总将我纳入他的羽翼,事事替我考量。他习惯性地保护许多人,不止是我,哪怕身心疲惫,哪怕堕入险境,他也始终是那个仁慈善良的仙尊大人,他永远不会置苍生于不顾。”
陆雨歇怔怔听着,心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唐烟烟口中的那个仙尊陆雨歇,似乎很陌生,又令他莫名感到熟悉。
他终是活成了自己不愿成为的模样吗?
既以苍生为己任,是否证明他全都放下了、看开了?
唐烟烟松开搂住陆雨歇的手,她用目光细细描绘他轮廓,舍不得挪开。从前听说他的过去时,唐烟烟就好心疼那个小小的年轻的陆雨歇,来到这个时空,成为见证他巨大变故的旁观者,唐烟烟才切实体会到他的辛苦。原来陆雨歇最不能释怀的不是仇恨,而是无法放过他自己。他固然强大,可那份来自幼年的不安、愧疚与自我厌恶,早已深入骨髓,它们藏得太深,或许仙尊陆雨歇自己都没能察觉。
唐烟烟以为她是最了解陆雨歇的人,她以为她的爱能融化他心底的伤。可她始终没理解陆雨歇内心深处的脆弱,也没能成为他的倚靠和寄托,所以他迷路了,他没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陆雨歇走后的那些年,唐烟烟时常想,一个人,若外表呈现出来的都是真善美,是不是证明他心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苦和恶?
这世间哪有什么完人?仙尊陆雨歇悲悯天地、解救苍生,或许只是为了掩饰他对这个世界的仇恨。
他认为,只有爱能消除一切的恶,所以他拼命让自己热爱苍生,他一次次地这样欺骗自己,仿佛把虚伪都活成了真,陆雨歇亲手用仙尊那顶崇高的帽子,把自己囚禁在道德制高点,也许最后,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对这个世界究竟是爱还是恨。
陆雨歇演变出来的每种人格,全部都是真实的他。
因为他这一生,活的太累了!他一边寻找最真实的自己,一边又残忍地将弱小阴暗的自己嗜杀,只留给世人一个高风伟杰的仙尊陆雨歇。
重回仙尊幼年时,唐烟烟本想成为陆雨歇心灵的慰藉,成为指引他的路灯,让他终能摆脱阴影,回到她身边。可事与愿违,她还是把事情办砸了。
既然救不回未来的陆雨歇,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就守住现在的陆雨歇吧!唐烟烟是这么决定的,可惜她忘了,她向来主宰不了命运,命运也一直不肯好好的眷顾他们。
唐烟烟吸了吸鼻子,忍住满腔酸楚:“你走后,我实在是很想你,所以请人制造出跨越时空的阵法,试图挽回一切。但我失败了,因为阵法的并不稳定,我不仅没得到你的信任,反让你恼了我、怨了我。我明明是那么的想,想让我的少年这次活得轻松些、开心些,不要背负那么沉重的负担,但不曾想,我竟也成了压垮他的稻草之一。看着你一次次情绪崩溃,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都是那么的不自量力,我以为我能做你的救赎,事实却截然相反,我又成了你的负担。为什么每次都这样呢!那时我没能真正的理解你,现在也帮不上任何的忙,从始至终,一无是处的那个人都是我。”
说到最后,唐烟烟已是力竭,她捂着钝痛的胸口,心里好恨,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陆雨歇却听得眼睫猛然一颤。
她哽咽沙哑的声音,仿佛把他心都揉碎了。
过往回忆,仍历历在目。
唐烟烟刚来到这个时空的初次蒙面,年幼的他不以为意,可她呢?她那时抱着怎样的心情?
遭逢人生剧变孤苦难过之际,他先将她的陪伴视作理所当然,后又将她的离开当作背叛。他只顾着自己伤悲绝望,从未想她是以何种心情,又经历了怎样的困难挫折,才不辞艰辛来到他身边。原来,她也一直背负着沉沉的重担。
想到她所受的委屈,陆雨歇便极恼恨那个一无所知的自己,他颤声道:“不,你没有不自量力,也不是我的负担。”
陆雨歇此刻才全明白,难怪唐烟烟总是安静地陪在他身侧,无所畏惧、坚定不移。他的恶言恶语和冷漠,也不曾令她退缩!
这样美好的她怎会一无是处呢?她分明是一味治愈他的良药,是他心生偏执,是他太害怕她再次离去,所以才生了魔障。
太阳一点点爬上枝头,灿烂又温柔,陆雨歇整颗心像浸在暖河里,他握住那截皓白手腕,把侧对他的清瘦女子轻轻揽入怀里。
年轻的陆雨歇还从未经历过这种感情,也不曾对谁说过动人的话,他无疑是笨拙的,但这份无措却很真挚。
“烟烟,我不知道,没有你的那个陆雨歇,是怎么挺过这段艰难的日子,我想他一定很痛苦。我比他幸运,因为在我跌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时,出现了一道光。就算这道光无法驱散所有阴霾,但它的存在,至少让这段冰寒彻骨的长路,变得不再那么难熬。”
“这便足够了。”陆雨歇俯首吻住唐烟烟漆黑的发,低低地,近乎呢喃似的道,“真的够了。”
她为他带来了光,若他仍迷失在黑暗,当然不是她的错,全是他不好,是他太过脆弱,是他辜负了她的付出。
时间仿佛停止了转动。
他们在春光里相拥,这一刻,似是永恒。
“陆雨歇,我必须还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一番谈话,唐烟烟已经耗费大量精力,她疲惫地靠在陆雨歇怀里,但一想到最关键的那道劫,唐烟烟便不得不打起精神,她揪住他衣袖,恳切道,“你相信我,我从来都没有骗你,我是真的想留在这里,与你长长久久在一起,可是……”
唐烟烟努力抬手,指尖触摸到陆雨歇的脸颊,她嘴角牵出遗憾不舍的笑,喃喃道,“如果我像上次一样不告而别、突然消失,你不要再恨我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