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
埋骨荒漠。
一架瘆人的兽骨骷髅横亘在埋骨荒漠, 仿佛连绵起伏的山脉。
兽骨骷髅旁,体型庞大的魔兽微微俯首,透过被腐蚀的斑驳白骨, 它猩红眼瞳盈满怒意,冷冷盯着它面前的几个修者。
半时辰前,这几个仙门修者误入此地, 打断了焦唲魔兽的闭关修炼。
他们害得焦唲魔兽进阶失败不说, 连修为都往后倒退了数百年。
焦唲魔兽气得抓狂, 恨不能将他们碎尸万段。
但就这么死了,委实便宜他们。焦唲魔兽打算先将他们狠狠折辱一番,再吸干他们体内每一滴灵力, 以弥补损失。
说起来, 这帮修者也是倒霉,他们乃恒山派弟子, 两年前, 他们结伴下山历练。本来他们现在应该在返回恒山派的路上,奈何小师妹岳扇灵临时起意, 非要来埋骨荒漠摘取灵草,以孝敬师父和掌门师叔。
师兄姐们一合算,觉得这主意不错。
恒山派名声不小,乃当今仙门三大宗派之一。
这些个下山试炼的弟子又都是门中天骄,自下山,他们一路斩妖降魔、锄强扶弱,不曾遭遇挫折, 便有些自信心爆棚。
就算埋骨荒漠危机重重, 以他们的实力, 应当不至于身陷险境无法自救。
哪知, 刚进埋骨荒漠第一天,这帮恒山派弟子就啪啪打脸了。
在焦唲魔兽强大威压下,他们伤的伤、残的残,连求救信号都传送不出去。
眼看众人全要折在这里,大师兄许惊蛰勉强撑剑起身,他抹了把嘴角血渍,对身后师弟妹道:“我来挡住它,你们先走。”
岳扇灵自然不肯:“不,大师兄,要走我们大家一起走。”
“如果你们还当我是师兄,就乖乖听话,否则以后别再叫我大师兄!”许惊蛰佯装愠怒地望了眼众人,吼出一声“快走”,他决绝地持剑朝那团庞大身躯攻去。
“大师兄……”
“扇灵,听大师兄的话,我们还是先走,”另个男修扶起黄衫少女,悲痛道,“待我们出去,立即向师父传讯,他会赶来救惊蛰师兄的。”
“可大师兄……”少女眼眶蓄满泪水,要落不落。
焦唲魔兽对他们这幅作态非常的不屑,煽情给谁看呢!
它轻蔑地望着他们,从鼻腔里冷哼出声。大言不惭的蝼蚁们,今日一个都别想从这里逃。
蓦地一挥爪,焦唲魔兽轻而易举便将袭来的许惊蛰击飞。
许惊蛰狠狠撞在骷髅,竟被半截兽骨戳穿胸口。
他哇地吐出大口鲜血,面色煞白。
“惊蛰师兄!”
岳扇灵等人惊呼出声,他们踉跄着正要跑回去救许惊蛰,焦唲魔兽冷冽的杀意便对准了他们。
此时众人早已是强弩之末,他们的反击软绵无力,就如孩童打闹般,可笑又可叹。
岳扇灵作为最受宠的小师妹,一直被护在中间,眼睁睁看着师兄师姐们倒在血泊里,她眼里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都怪她!都怪她!接下来,该轮到她了是吗?
岳扇灵颤抖地闭上眼睛,可预想之中的疼痛久久没来。
黑暗中,耳畔除了狂风卷沙,再无声息。
岳扇灵困惑地睁开眼,然后,她看到了人生中最为震撼的一幕。
天地被尘沙覆盖,瘦削的黑衣青年仿佛从天而降,他伫立在漫无边际的昏黄之中,脊背挺直,如同暴雨里的一株寒松。
他手握雪白长剑,衣袂在风沙中恣意飞扬。
空旷的荒漠里,他孑然一身,周身轮廓仿佛镀了层暖金色光芒,似星辰,似艳阳,熠熠生辉。
岳扇灵怔怔看着他。
她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唯独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格外快。
嗒——
一滴鲜血突然从雪白剑尖坠落,融入沙地,转眼消失不见。
岳扇灵不可置信地低头,那具焦唲魔兽的尸体正倒在他脚边。
它死了,方才还将他们逼入绝境的焦唲魔兽就这么死了。它狼狈地倒在荒漠,双眼睁得大大的,仿佛不知发生了什么。
岳扇灵猛地回神,连忙去看倒在荒漠的师兄姐们。
万幸的是,他们都还有一线生机。
手忙脚乱给他们喂下救命丹药,岳扇灵赶紧联系师门。焦唲魔兽已死,威压消失,通讯再无阻碍。
等忙碌完,岳扇灵抬头,才发现,那位瘦削男子早已没了踪影。
他走了。
她都没来得及同他道声谢,他便走了。
不知为何,前所未有的遗憾将她笼罩,岳扇灵突然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入夜,天上月光极浅。
瘦削男子席地而坐,闭目养神。他眉眼深邃,刀削般的五官在阴影里明明灭灭。
忽地,男子淡淡睁开眼睛,眸中一片幽冷死寂。
他身后,巨山般的阴影陡然袭来,悄无声息地将他笼罩。
似乎过了很久,又不过短短一刹。
那团黑影蓦地动了。
它快,瘦削男子的动作却更快。
男子身影如风、快若闪电。他以一种诡魅敏捷的步伐,迅速躲开背后致命的偷袭。
尘沙飞扬,一人一兽,在这个阴森森的黑夜,倏然展开生死间的较量。
但对这个男人而言,这不过只是千万战斗中的一场罢了。
不管对手多强劲,无论局势多凶险。
他都不会输。
绝不。
月光被云层遮住,暗夜无光。
偷袭的魔兽轰然倒地,而瘦削男子,岿然不动地持剑立在它身后。
没多看地上的魔兽尸身一眼,黑衣青年收剑,径直离去。
他胸膛一路淌着血,伤口狰狞可怖。黑衣青年却不以为意。
风沙越来越大,他随手撩起兜帽,盖住头,也盖住了他大半张英俊冷漠的面孔。
无垠荒漠里,他越走越远,很快,风沙中只剩那淡淡一撇孤影。
时光无声,当年的小小少年,早已长大。
他背影依然瘦削,却结实又牢固,仿佛能扛住所有的狂风暴雨。
只是他孑然一身,身后亦没有需要守护的人,又何惧任何的狂风暴雨?!
五日后,恒山派敛华道尊带着伤重的弟子们,启程离开埋骨荒漠。
此地风沙带煞,无法驾驭飞行法宝。
几人相互搀扶,慢步行在荒漠之中。
岳扇灵伤势最轻,她搀着袁兰师姐,眼神不住地往四处瞟。
一望无垠的沙漠里,除了他们,再无旁的人烟。
那个男人,那惊艳的一幕,仿佛只是她的一场梦。又或许他只是她想象出来的,从没真实存在过。
但岳扇灵知道,不是这样的,他是真的,是他救下了她和师兄姐的性命,他是英雄,连名讳都不曾留下的大英雄!
黄沙漫漫,岳扇灵失望地从昏黄天际收回目光。
关于那个男人,她一无所知,自然也无从打探。
难道她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么?也无法亲口对他道一声谢谢了吗?
一想到这里,岳扇灵就前所未有的烦躁憋闷。
“前面有人。”又行片刻,为首的敛华道尊突然开口道。
是他吗?岳扇灵猛地抬头,她迫不及待地四处寻觅,难掩欣喜:“在哪儿?”
敛华道尊略抬下颔,往前方示意。
视线尽头,模模糊糊的尘沙里,似乎有人晕倒在荒漠。
岳扇灵不由地心头一紧。
他那般厉害,怎会落到这般险境!肯定不是他,但——
岳扇灵一时竟分不清,她到底希望倒在沙漠的人是他,还是不是他。
抛下众人,岳扇灵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风沙凌厉,割破她细嫩的脸颊,岳扇灵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意。
离得近了,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抹烟粉色。
倒在荒漠里的,原来是个姑娘。
岳扇灵怔怔顿在原地,眸中的光倏然熄灭。
随后而来的敛华道尊俯身,替晕倒的姑娘诊脉。
这姑娘面色唇色皆惨白,却难掩姣好容颜,她静静躺在荒漠,气息微弱。
敛华道尊耐心诊脉片刻,眉头蹙紧,他轻轻“咦”了声,似是自言自语:“好生怪异的脉象。”
身后有人问问:“师尊,她这是怎么了?”
敛华道尊摇摇头,半晌,他沉思道:“这姑娘气息微弱,又孤身一人,咱们还是先将她带回宗门吧。”
唐烟烟再度醒来,是在一间布置清雅的客房里。
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唐烟烟很快觉察到了自己的虚弱,她试图起身,却险些栽倒在地。
此时的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虚弱。
唐烟烟怔怔坐在床榻,想起穿越前,棋玉曾说过的话。
他说,若她这次仍一意孤行,坚持穿回过去,很有可能发生无法想象的意外与险境。
毕竟时空阵法的不足与弊端,在第二次穿越时,就已显露无疑。
而棋玉,目前并没有修补这些的能力。
犹记得,九宫迷踪山的小木屋里,唐烟烟正准备出门寻找药草,却突然被时空阵法强行拽回现实世界,期间没有任何的征兆,也没有任何的预警。她甚至来不及替陆雨歇做完那身衣裳。
唐烟烟原以为,她还能在那片冰天雪地,与小小的少年再见一面。
她甚至想着,或许她能亲口告诉他,她要走了,但她会回来,所以,不要怪她。
那封离别的信,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才提前备下。
却没想到,竟成了先见之明。
唐烟烟视线凝在空中,微微失神。
因为阵法失控,所以她的身体现在才这么虚弱么?
可她不能不来,就算不能实现她的目标,至少,她需要亲自向陆雨歇告别。
唐烟烟失神之际,门外忽地传来女子的攀谈声。
“袁兰师姐,他真的很厉害的,一招,他只用一招就杀了焦唲魔兽!”
另道女声戏谑道:“哦?你不是说你当时闭着眼睛吗?怎知他只用了一招。”
“那三招,肯定在三招之内,我闭眼睁眼的功夫,那焦唲魔兽就已经死啦!”
“自打埋骨荒漠回来,你十句话里九句都离不开那位神秘的黑衣男子,你连他模样都没看见,万一他是个丑八怪呢?”
“哼!他才不丑,就算他丑,那、那我也喜欢他崇拜他!!!”
……
她们的说话声越来越近,随即唐烟烟的门被打开,进来的是两个身穿紫白裙裾的姑娘。
唐烟烟抬眸,率先对上一双明亮灿烂的眼睛,正是岳扇灵。
“你醒啦?”岳扇灵眸露欣喜,她高兴地同袁兰走到床边,上下打量唐烟烟,问道,“你是什么人呀?怎会独自出现在埋骨荒漠,你可知那里危险得很,你修为平平,要不是遇到我们,肯定难逃魔兽吃掉的命运。”
岳扇灵稚气未脱,说话时扬起两只手,作出吓唬人的动作。不见凶恶,倒是可爱得很。
袁兰嗔她一眼:“你呀你,怎么好意思说别人。”
岳扇灵吐了吐舌头,她抓住袁兰衣袖晃了晃,像是在撒娇:“哎呀袁师姐,我错啦,我哪儿知道我们的实力原来这般低微,幸好有那位英雄哥哥!”提起那位黑衣男子,岳扇灵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脸颊绯红,满满是小女儿家的娇羞。
袁兰打趣道:“这便叫起哥哥了?”
岳扇灵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她赧然地往后退了一步,目光重新落在唐烟烟身上,明显的转移话题:“那什么,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唐烟烟没有再用化名,她笑着回:“我叫唐烟烟,是你们救了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岳扇灵摆摆手,笑得眉眼弯弯:“不客气不客气,说起来,都是那位英雄哥哥的功劳!要不是他救了我们,我们又哪能救你呀。”
袁兰听得简直无语,她连连摇头,还歉意地冲唐烟烟笑了笑。
唐烟烟回以一笑,等岳扇灵说得差不多,唐烟烟礼貌问:“请问,如今是仙历多少年?”
修仙之人时常闭关,一向不知年月,岳扇灵倒也不稀奇,她答道:“是仙历九万九千五百二十八年。”
唐烟烟既震惊又不可置信,她怔怔道:“竟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启动时空阵法前,棋玉设置的分明是仙历九万九千五百一十三年,就算有误差,也绝不可能过去了那么久。
这又是阵法时空而导致的意外之一吗?
二十年?陆雨歇他……
唐烟烟面色苍白,她着急地掀开薄被,甫一起身,眼前漆黑,又是好一阵头晕目眩。
岳扇灵眼明手快地扶住唐烟烟,虽然没好气,话里却是好意:“唐姐姐,师尊说你脉象微弱古怪,需要好生休养,而且你现在这幅样子,又能去哪儿?你还是先留在咱们恒山派好生将养吧。”
袁兰见唐烟烟心事重重,体贴地问:“唐姑娘,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不介意,可以讲出来,我们兴许帮得上忙。”
“我……”
唐烟烟欲言又止。
她如今的身子,或许还没找到陆雨歇,就已支撑不住。
想到这里,唐烟烟期冀地抬起头:“你们可曾听说过陆雨歇?”
“陆雨歇,谁啊?”岳扇灵眼神迷茫,她看向身旁的袁兰,“袁师姐,你听说过这人吗?”
袁兰摇摇头。
唐烟烟苦笑,现在的陆雨歇,还不是那个赫赫有名守护苍生的仙尊!她们不认识他,也很正常。
袁兰突然想起什么,笑道:“唐姑娘,你先别灰心。三个月后,我们恒山派后山的九渊秘境即将开启,所以再过几天,各地宗门会齐聚恒山派,进行试炼,前一百名的弟子皆可进入九渊秘境。你寻找的那人若是修士,他说不定会来。”
唐烟烟并不抱什么希望,陆雨歇会参加仙门秘境试炼吗?大抵不会吧!
见唐烟烟这幅神情,岳扇灵不服气地叉腰:“喂,你这是什么表情啊,九渊秘境可不是普通秘境,而且这次开启后,九渊秘境大有可能会消弭于天地之间,作为最后的开启,秘境资源异常丰富。但凡仙门中人,无不心生向往。就连沉静多年的玄英宗,这次也要参加呢。”
玄英宗?唐烟烟失望的眸子陡然生出点点涟漪:“贵派可有各宗各派的试炼名册?”
袁兰有些诧异地看了唐烟烟一眼,颔首道:“确实有,不过名册由执事师伯掌管,我们可以帮你去看看,陆雨歇是吧,他是哪个宗派的弟子?”
“玄英宗。”
当天下午,袁兰便带回好消息,玄英宗送上来的试炼名册里确实有陆雨歇,而且第一个名字就是他。
唐烟烟自是喜不自胜,但她身子太弱了,就连情绪波动起伏太大,都有些承受不住。
日子一天天过去,各大宗门陆陆续续汇聚在恒山派,却始终不见玄英宗参赛弟子。
唐烟烟焦切难耐,只觉时间万分难熬。
为感谢岳扇灵等人的救命之恩,唐烟烟闲暇时,会指点他们修行上的困惑。
她并不藏拙,无论是炼丹符箓上的难题,还是在突破瓶颈方面,唐烟烟都能根据不同的情况,给他们最合适的建议。
这倒是让岳扇灵等人惊掉下巴。
在他们看来,唐烟烟的修为不高,又整日娇娇弱弱的,实在无法将她和修真大能联系在一起。
面对众人的质疑,唐烟烟一笑置之。
她来自万年后的仙界,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她所了解的,自然比他们这个时代广泛许多。
日复日的紧张忐忑中,玄英宗弟子们终于要来了。
从袁兰那里得到消息后,唐烟烟迫不及待地御剑冲出紫薇洞府。
时至傍晚,层峦般的晚霞蔓延在天边。
因为激动,唐烟烟脸颊沁出不正常的绯色红晕。
洛霞客府外,唐烟烟在玉兰树下来回踱步,心绪无法宁静。
这里是恒山派为玄英宗弟子安排的住处,待忙碌完,他们自会回客府歇息。
许是情绪过于汹涌,眩晕无力感再度朝她袭来。
唐烟烟扶住一株玉兰树,歇息片刻,她将眸光投向深远处,面上除了欣喜急切,还有忐忑与不安。
二十年了,他与她记忆中的陆雨歇,是否已然重合?!
当年的小小少年,还记得她吗?
再见到她,他会是何种神情?
多么希望,他依然能笑得纯粹灿烂,就像曾经的糯糯,就像曾经的陆大宝一样。
暮色四合。
唐烟烟蹲在玉兰树下,面色惨白,像朵憔悴缺水的小蘑菇。
这般羸弱的状态,唐烟烟很久都没再体会过。恍惚间,她仍然只是个轻易就能被病痛打倒的普通凡人。
墨汁把整片天地染透,晚风徐徐,唐烟烟拢紧外衣,有些畏寒。
蓦地,天灯由远至近,一盏盏如星辰般骤然点亮。
有人来了。
飞行宝船稳稳停落在洛霞客府,身穿玄英宗宗服的年轻弟子们鱼贯走下宝船。
唐烟烟迎上去,因为着急,步伐还踉跄了下。
她眸含期待地扫过一张张陌生面孔。
可不是,他们,通通都不是。
一直等到最后几个弟子进入洛霞客府,唐烟烟才意识到,陆雨歇并不在这里。
她连忙拉住人群最后的修者,着急地问:“请问,陆雨歇不在这里吗?”
男修回头望着唐烟烟,温和道:“他啊,他刚被一个恒山派的小丫头纠缠,直接御剑走了,没同我们一起回来。”
唐烟烟愣住,恒山派的小丫头?
男修观她病容恹恹,便关切道:“这位道友,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这个灵符你拿着,等陆师弟回来,我通知你。”
唐烟烟感激地接过男修递来的灵符:“谢谢你啊。”
男修笑道:“不客气。”
玄英宗弟子们陆续步入客府,四周恢复寂静,唐烟烟独自在客府外站了会儿。
她不想走,也舍不得走。
她应该还能再坚持一阵子,她想等着他。
蹲在玉兰树下,唐烟烟用双手环住膝盖,把头埋入臂弯。
她微微用力,咬住舌尖,用疼痛驱逐疲惫。
不知过去多久,迷迷糊糊间,有耳熟的女声传入唐烟烟耳畔,似乎是岳扇灵。
“英雄哥哥,你等等我,我有话同你说,你能不能先别进客府呀!”
两道光影御着剑,一前一后,落在巨石旁,那嶙峋巨石用剑意书写着“洛霞客府”四字。
黄衫少女迫不及待地从剑上跳下来,提裙追上那道孤峭的瘦削黑影。
她笑靥如花道:“英雄哥哥,我就知道你会经过宣代门,不枉我守株待兔那么久,总算等到你啦!”少女声线绵软,娇俏甜美,又含着些少女的娇羞与得意,“英雄哥哥,你都不知道,我方才一眼就认出了你。我还以为我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对了,英雄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你……”
那抹瘦削黑影的步伐戛然而止,他没有回头,姿势挺拔,身形紧绷,好像一支随时都能离弦的箭矢。
“别再跟着我。”他声音含着明显的不耐烦。凛冽彻骨,如冰似雪,不含丝毫温度。
说完,他加快脚步,穿过满地落叶。
岳扇灵呆呆站着,有些尴尬,也有些难过。
望着他漠然的背影,岳扇灵无措地攥紧裙子,仍固执地不肯走,她哽咽道:“那日在埋骨荒漠,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当时虽然没看清你的脸,但我记得你的衣服,就是这一身。其实我、我也不是故意烦你的,我只是想亲自向你道谢,可你总是躲着我,我就那么讨人厌吗?”少女眼眶蓄满眼泪,委屈极了。
“道谢我可以接受。”黑衣男子无动于衷,说话时,他甚至动了动掌中利剑,活脱脱凶戾的警告,“别再跟着我。”
岳扇灵的啜泣声终于抑制不住。
黑衣男子听到了,但也仅仅只是皱了下眉而已。
他心冷硬得似乎像石头,少女隐忍的抽噎,除了令他厌恶,别无所感。
步履不停,即将没入洛霞客府进口时,黑衣男子突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本能地侧眸回首,朝后望去。
悬在苍穹的天灯,在黑夜里晕开丝丝暖色。斑驳处,身着水色长裙的女子静静立在玉兰树下,就像一撇花影。
树上白兰怒放,空气隐约游走着清香。
微风拂起她的发丝和袖摆,她轻盈得像是一根羽毛,随时都能随风飘远。
她定定看着他,眼瞳有水光。
熟悉的面庞戛然闯入眼帘,黑衣男子心口蓦地一窒,久远的记忆如同涨潮的水,徐徐涌上来,汹涌地湮没他四肢百骸。
年幼的依赖、短暂的相伴,还有已随岁月消逝的憎恨,全部都重新浮上心头。
原来已经二十年了,是的,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他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陆雨歇蓦地转过身,带着他自己未曾察觉的僵硬。
右脚迈出去,即将踏进客府入口。
“唐姐姐?!”岳扇灵此时也发现了玉兰树下的唐烟烟,她惊讶地看向她,因为哭泣,她声音沙哑,还带着酸酸涩涩的哭音,“你怎么在这里啊!哦,你是来找人的对吧!唐姐姐,你要找的人叫陆雨什么来着?要不我帮你进去问问?”
岳扇灵没注意到,她说话的同时,那道挺拔的瘦削背影陡然顿了顿。
不自觉攥紧手中的剑,陆雨歇薄唇抿成直线,她在找他吗?她为什么还要找他?
兵器的寒凉,随冷风渗入陆雨歇脉络,将他不断升温的血液冷却。
薄唇轻勾,陆雨歇眉梢微微挑起,轻蔑又不屑。
现在才来找他,有什么用?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孩,不需要任何依赖与羁绊。
可不知为何,他的脚步僵在原地,竟有些无法迈出去……
唐烟烟专注地望着那道背影,她没有看岳扇灵,甚至没听清她的话。
她的视线,她的灵魂,在陆雨歇出现的那一刹,就全系在了他身上。
可他看她的目光,与看路边的草丛、天空的流云,没有任何区别。
他决绝地转过了身,再不看她一眼。
这就是长大的陆雨歇吗!如此锋锐,如此冷冽,像一柄新出鞘的宝剑。
他身上,没有仙尊陆雨歇从容淡定的样子,也没有糯糯、陆大宝温顺柔软的样子。
这是唐烟烟从未见过的陆雨歇。
唐烟烟鼻尖酸酸的,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多么期望,他能回头看她一眼。
不用多温柔眷念,她只是想,隔着千万年的光阴,再看看那张久违的面庞。
晚风拂动,光影似在摇曳。
冷意千丝万缕,直往她骨髓里洇,唐烟烟全身都在颤栗,快要支撑不住。
动了动唇,唐烟烟迷迷糊糊地看着那抹背影,她想喊他的名字,眼前的画面却如同地裂般,凌乱地晃动着。
唐烟烟慌忙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稳住重心,但她什么都没抓住。
眼前彻底化为深渊般的黑暗。
她真的,再提不起半分力气了。
暗夜里,纤细柔弱的女子好似一朵盛放的白玉兰,摇摇欲坠,即将摔落地面。
“唐姐姐!”察觉到不对劲,岳扇灵惊呼出声,她正要奔去,余光里,黑色身影如电,飞速从她眼前掠去,只留下一阵凉风,吹起她耳畔的秀发。
是英雄哥哥!
岳扇灵怔在原地,瞪大不可置信的眼睛。
他认识唐姐姐吗?对她避之不及的英雄哥哥,为何会对唐姐姐那般紧张?
岳扇灵抿着唇,远远看着两人。
她心底莫名的,晕开密密匝匝的难受与嫉妒。
枝叶婆娑,在二人裙袍投映出参差不齐的光影。
陆雨歇搂着怀中女子,他深如古井的眼眸,仿佛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点点复杂的涟漪。
她身体竟如此的轻盈,面色竟如此的苍白。
他印象中的她,甜美爱笑,面对他时,眼睛总是弯弯的,仿佛有总也耗不尽的活力。
现在的她,面貌与过去没有丝毫改变,年轻漂亮,可她不应该是这幅弱不胜衣的模样。
这些年,她到底去了哪儿?
又发生了什么?
陆雨歇垂眸,不敢看她煞白的面色,他指腹轻轻搭在她脉搏,陆雨歇皱紧眉头。
不过区区二十年,她怎么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憔悴?
微风晃动树影,陆雨歇薄如蝉翼的睫毛颤了颤,想起她曾留下的那封信……
所以,她当年真的有不得不抛下他、甚至食言的苦衷吗?
“唐姐姐,”岳扇灵小步跑过来,她咬着唇,先看了眼她的英雄哥哥,才把目光落在唐烟烟身上,“唐姐姐身子本就虚弱,许是受了寒凉才晕倒,没事的,养养就好了,英雄哥哥你别担心。”
“你叫她什么?”陆雨歇眼眸黑沉,黯淡无光。
“唐姐姐,她叫唐烟烟。”
唐烟烟?
陆雨歇忽地轻笑出声,带着无法言语的自嘲与暗讽。
她的名字,究竟是孟小甜还是唐烟烟,亦或者,全都不是。
难怪前些年,他总是寻不到关于孟小甜这个人的蛛丝马迹。
原来从始至终,她都只是在骗他。
她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失踪二十年,突然出现,又是想来骗他了吗?
陆雨歇眸中渗出的短暂暖色,旋即被冰雪取代。
他将怀中女人推给孟小甜,动作毫无怜惜。
寒风吹起他漆黑的发,陆雨歇起身,露出惊艳却漠然疏离的侧脸。
目送英雄哥哥远去,岳扇灵看了眼昏迷的唐烟烟,试探地在身后问:“你、你是叫陆雨歇吗?”
男人不答。
岳扇灵再度鼓起勇气:“请问,你和唐姐姐是什么关系?”
这次男人回答了。他清冷的声线回荡在夜色里,带着划清界限般的决绝:“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