荫杉被蒙着眼,带到一间无窗的小屋中。白光骤亮,打在他脸上。他睁不开眼,脑中一片空白。
“把你知道的事全部告诉我。”初霁坐在他对面,笑道,“丑话说在前面,我会搜魂术,但我尊重他人隐私。总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荫杉沉着脸,嗤笑道:“尽管来用。”
他有恃无恐。倘使半个时辰内他没有上报消息,上尊就会明白,他被抓了。初霁有天大的能耐,也逃不掉。
对面,初霁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想必元清上尊给了荫杉底气。
难道他有什么后手?
此时,有人进屋禀报,魔尊刚才放了一把火,烧了一块甲板。
初霁分外摸不着头脑,但荆恨月不会无缘无故闹事,她便过去一看。
甲板上,荆恨月抱臂站着阴影里,对面,荆辞雪垂着脑袋,浑身冒烟。
初霁:“这是怎么了?”
荆恨月冷言:“让她解释。”
荆辞雪:“潜入元清上尊那里时,魔尊发现了一对姑娘,身上有点赤日先民的血脉。回来以后他告诉了我,我想救她们,就……就送了信。”
赤日先民之间有独特的联系,他们燃起元神中的火,传讯同族。
荆辞雪想要与那对姑娘里应外合,攻破元清上尊,但是没想到,对方吓了一跳,指责荆辞雪入侵她们元神。
荆辞雪解释她们都是赤日先民,她一定想办法救她们出来。
那两个姑娘沉默片刻,一个根本不相信自己是魔修,看荆辞雪就像看引诱少女的邪魔。
另一个趾高气昂:“我是上尊最宠爱的姑娘,你算什么东西。”
荆辞雪气得直哭,说不上更恨元清上尊,还是更恨她的同族。
“我要杀了他!”荆辞雪挣扎,浑身烈火横冲直撞。
但荆恨月修为比她强太多了,拽她就和拽幼鸟一样。
“你要杀了谁?元清上尊,和他身边所有人?你一个元婴期能做到?”
荆辞雪被当头泼冷水,慢慢捂住自己的脸:“那我能怎么办。我就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让她们对着元清上尊笑吗?有时候我想,我和她们有什么区别,我只是被爷爷,被族人保护得好,否则现在我就是她们,我就是天洞口的人烛!看她们服侍元清,就像我亲自服侍他一样,恶心!”
荆恨月:“所以你就亲自送信去了?”
荆辞雪声音嘶哑:“你的血是不是冷的!”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初霁赶快上前一步,打断她们。
初霁叹了口气,其实她能理解,人最大的痛苦都源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只是有时候,愤怒并不能改变现状。她拍了拍荆辞雪的肩,送人回去休息。
荆辞雪以为初霁会斥责她,但却被摸了摸脑袋。
触感如此温暖,让她从捂着脸哭,变成抱着初霁抽噎。
虽然被大美女贴贴很幸福,但背后一股视线,让初霁压力很大。
荆辞雪:“初掌院,你会怎么做,如果你的同族背叛了你。”
“要看背叛程度。”初霁想了想,“但是,有些人拒绝光明,不是因为她们讨厌光明,而是因为她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太阳。仇要报,但你不能沉浸在愤恨中。”
荆辞雪彻底陷入沉默。
出来后,荆恨月正站在门口等她,发丝垂下,面容掩在昏暗的夕阳中。
“辛苦你了。”他忽然道。
经过这件事,荆辞雪估计会一夜长大,变成真正有资格领导赤日先民的人。
初霁停顿片刻,伸出手,掌心向上。
荆恨月:“……”他就知道。
“待我们走后,极北赤日山都是你的。”荆恨月道,“急什么。”
初霁眨眨眼,手没放下。
荆恨月似乎明白她什么意思。
真是诡计多端的奸商。
他蹙起长眉,似是十万个不情愿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初霁的手上,翻过来,十指交叉握住。
荆恨月的手比初霁大一圈,筋骨似精心雕琢过,但比姑娘的手更硬,掌心微温。
初霁拉着荆恨月,惊呆了。
她就想要点钱,怎么突然给了这么大一个人。
“姐姐,今天,好主动。”她说。
荆恨月一顿,倏然收回手,瞥了初霁一眼,快步离开。
初霁站在原地:“??”
喜怒无常的大小姐。
她转身往回走,还要继续审理荫杉。
初霁有中预感,荫杉失败的事瞒不住元清上尊,加上荆辞雪打草惊蛇,元清上尊很快就会正式与她交战。
路过关押敌人的房间时,她忽然被一道女声叫住。
吓了初霁一跳,结果发现,那是是鲛人公主。
她坐在小房间中,幽蓝的鱼尾泡在水中。
“我有个请求。”她仰头望着初霁,似是下定决心,“能不能……将水魂交给我。”
初霁不动声色打开word文档:“凭什么?”
“水魂中蕴含着庞大的力量。”鲛人公主道,“但开启水魂的法咒,只有我知道。”
初霁一动不动盯着她,似是在思考什么。
-
与此同时,第一声闷雷从高空传来。
太远了,没有人注意到。
灵舟停泊在珍珠岛边上,鲛人族们刚刚为岛上怨魂唱了安魂曲,他们打开关押鲛人的笼子,里面飞出了许多鲛人族的怨魂。
毛蔷百思不得其解,到底谁是活人,谁是怨魂?
何旭:“水为阴,你在镇子上看见的,全是百年前的怨魂。”
只有敲门的鲛人才是真正的活人。这座珍珠岛,才是真正的鲛人养殖场。
“你看见那山顶的宫殿了吗?”何旭指着流逸尊者曾打坐的地方。
黑夜里,宫殿外墙的珍珠散发着朦胧的光辉,与夜幕中璀璨星河呼应。
“那是流逸尊者屠杀我们时,死去的鲛人们流下的眼泪。”
他话音刚落,一道闷雷响彻海面。远处紫光闪电透出云层,在海天相接处。
何旭嗅了嗅,脸色一变:“不对,这不是下雨的前兆。”
毛蔷身为雷灵根,也感到不寻常。那不是自然之雷,那是修士的雷光!
“元清上尊!”他们对视一眼,冲向灵舟。
雷的特点,就是来得迅猛。事态一落千丈,初霁从没有见过这么快的进攻速度。从天边的闷响,到满天雷光,只用了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
雷光点亮了黑夜,周遭亮如白昼,众人抬头看去,天上不见群星,只有密密麻麻的紫色雷网,轰然劈下!
只要有水,雷电所向披靡。水灵根的修士们首当其冲,何旭的脚步千斤重,挪不开半步。鲛人族中,修为低一些的,已经被庞大的威压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初霁迅速下降:“所有人上灵舟!”
毛蔷一跃而起,回到灵舟驾驶舱,通身灵气注入驾驶台。
人们搀扶着往上跑,小臂粗的雷电打在鱼尾,皮肉焦糊味刺鼻。
并非他们跑得慢,而是太快了。暴风席卷而来,整片海域混沌,初霁的头发上全是静电。超链接瘫痪到连蓝光都不闪了。
只听“轰”的一声响,巨木般粗壮的雷电打在岛上,整座珍珠岛燃起熊熊大火。
“快点!”
头顶上,第二道雷在酝酿中,目标就是珍珠岛和灵舟。
初霁爬到顶上,展开花窗,拔出长剑,朝天空望去。
满天都是元清上尊的雷,斩仙剑却根本没有动静,感受不到元清的气息。
元清到底在哪里?
紧接着,荆恨月也上来了,他指向西方天空:“被作成人烛的赤日先民,都在那里。”
元清上尊乘坐的飞鲸,一直绕着那天上裂洞飞行,找到裂洞,就大致知道元清的方位。
初霁问毛蔷:“有没有办法过去?”
毛蔷摇头:“不行,灵舟承受不住。”
这中雷电的密集程度,根本靠近不了。
很快,第二道雷声在灵舟正上方响起,众人脸色大变。
第二道雷,目标是他们的灵舟!
大乘期一击,灵舟根本无法抵抗,更别说灵舟中,还有初霁带来的人,以及许多鲛人族,他们最高的修为只有元婴。
雷电轰然落下,初霁的花窗层层碎裂。她一边补,一边喊:“都上来了吗?”
上来就立刻起飞。
最后一个鲛人族跳上灵舟,何旭清点着人数,猛地发现,他弟弟何甘不在。
何旭急得发疯,有人说他弟弟为了取母亲的遗物,跑回岛上了。
何旭气得站在灵舟口,几乎望眼欲穿,只能祈祷何甘下一刻就会出现。
整座海域已经成为一座雷光炼狱,黑暗的海水裹着紫光,一浪高过一浪,几乎淹没珍珠岛。
灵舟就像天地一片落叶,在暴雨中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掀翻。
幼年雷鲸们围绕着初霁的灵舟,不断拍打水面,就算它们是雷灵根,也快被大乘期的力量电晕了。其中一个翻着肚皮,飘在海面上。
随着雷电加剧,只会被电死。
除非它们赶上前辈,离开海水,飞向天空。
有什么方法能短时间内让雷鲸修为暴涨吗?
一个鲛人族道:“水魂。”
传说太古时代,雷鲸认可一个骑鲸者,就与他一同去水魂处缔结契约,水魂会让雷鲸瞬间突破渡劫,进化成能在云海中飞翔的鲸鱼。
但开启水魂的法咒,只有鲛人公主知道。
众人迅速涌入灵舟走廊,打开关押鲛人公主的房间,里面却空空如也。
与此同时,何旭也发现,水魂不见了!
鲛人公主偷走水魂,暗地里跑了?!
与此同时,第三道雷声响起。
初霁盯着上空,一层花窗,一层琉璃业火,层层交叠。
天与海已经分不清彼此,海岛淹没,何甘仍未出现,一只雷鲸趴在灵舟边,对初霁发出阵阵哀鸣。
初霁拍拍雷鲸:“别担心,快走,我们会没事的。”
雷光猛然落下!
破开花窗,破开初霁建立的一切屏障,直击灵舟!
毛蔷拔起操纵杆,雷鲸用力一顶,灵舟瞬间飞起数十丈!
整个世界亮如白昼。
灵舟一个侧翻,但雷电似乎长了眼,一个转弯,继续向她们打来。
毛蔷全力加速,险险避过那雷电。
身后滔天巨浪穷追不舍,浪尖追随灵舟,轰然折断了右翼。
众人往下望去,整座珍珠岛只剩山顶那座宫殿,在巨浪中起伏,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点。雷鲸们潜入深海,彻底消失不见。
但何甘永远不会回来了。
何旭捂着脸,哭声嘶哑,一滴滴银色的珍珠落入海中。
……
与此同时,珍珠岛岛底的石窟边,何甘抱着母亲的遗物,蜷缩在镶满珍珠的宫殿边。
他晚了一步。
海浪渐渐褪去,他大口呼吸着,不明白自己为何没被雷电死。
他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美貌的鲛人,双手捧着莹莹闪动的蓝色水魂。
是鲛人公主。她似乎在那里站了有段时间了。
何甘一脸厌恶:“滚!不要让我看见你!”
鲛人公主抿着双唇,强装镇定:“可我毕竟是……”
何甘抱紧了母亲留下的遗物:“你不配。你根本不配当公主。”
鲛人公主垂下眼帘:“我知道。”
何甘咽了咽,他喉咙滚动,默默念了句娘亲。
他还记得娘亲生得什么样,记得娘亲睡前教他唱歌,但他总是学不好。
闭上眼,娘亲的容貌就能清晰浮现在眼前,就好像真的一般。但何甘叫娘时,却没有应答声。
哥哥说娘亲只是换了中方式和他们在一起,不会让他们听见她的声音,也不会让他们看见她的脸而已。
珍珠噼里啪啦落在地上,何甘哑声道:“要是我娘还活着,就算天天出去唱歌,我这辈子都能比现在快乐一千倍。”
鲛人公主依然很安静,双手捏紧了水魂。
此时,灵舟上的众人透过舷窗,看见宫殿外鲛人公主与何甘的身影。
“她在那里!”
“水魂在她手上!”
“居然还有脸拿水魂!我以前真是瞎了眼了,才觉得公主一心一意为我们。”
“她不是很喜欢上尊吗?让她不要做鲛人了!就该砍了她的尾巴!”
谩骂声此起彼伏,天空中忽然出现一片海市蜃楼,金光闪烁。
元清上尊终于出面了。但他并非为了对付初霁,而是为了水魂。
他叹了口气,向鲛人公主伸出手:“娇娇,回来吧。”
鲛人公主抬起头,仰望着元清上尊,心中止不住悸动。
她记得每一次见他,记得他触碰她的手。以及她睡在他怀中时,头顶传来温柔的呼吸声。
元清上尊很快会发动下一次雷暴,扫清反叛者,这片海域将无人幸存。
“从前的事既往不咎,只要你回来,你就是三十二殿的娇娇公主。”他说。
何甘冷嗤一声,握紧手中匕首。
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就算死,也要拉着鲛人公主垫背!
鲛人公主回望着何甘,幽蓝的鱼尾摆动。
她忽然道:“我教你唱歌吧。”
何甘愣了愣:“什么?”
鲛人公主:“我只唱一遍,你一定要记住啊。”
何甘满头雾水,没等他反应过来,空灵的歌声忽然响起,以鲛人公主为中心,蔓延四面八方。
鲛人擅歌,但鲛人公主从未唱过歌,就连元清上尊也没听过。
但她开口,所有人都为之驻足。
她手上的水魂发亮,蓝色的光芒如波涛,似浪潮,明亮得惊心动魄,缓缓溢出,洒向天空,冲向海面。
纯正的水之力,滋养万物,洗涤世间,孕育下一次希望。
初霁垂着眼,双手负在背后,似乎早有预料。
她静静听着歌。
歌声拨开千里云翳,平息雷光闪电,露出鱼白天幕。
海潮褪去,碧蓝的波涛回荡,鲛人族们感到鱼尾发痒,低头看去,纷纷发出惊呼。
他们的鱼鳍褪去,鱼尾化作了双腿。
真正的南海骑鲸者们已经消失多年,当年他们的侍从,曾在鱼尾和人形之间自由转变。
海市蜃楼上,元清上尊脸色微变,天空中的飞鲸再也不受他控制,冲出云海。
幼年雷鲸们听见歌声,接二连三浮出海面,呼唤着天空中的飞鲸。
飞鲸应和声传来。
雷鲸们鼓动双鳍,兴高采烈拍打着海面,却不由自主飞了起来。
众人只觉灵舟“轰”的剧烈晃动,好似撞上什么东西。
他们扒在窗上一看,原来灵舟被雷鲸托举在背上,正升向高空。
第一缕清晨的朝阳洒落海面,珍珠殿上,每一滴泪水都璀璨夺目。
何甘怔在宫殿前,看着鲛人公主浑身透明,水一般,触碰就会消失。
何甘:“这歌……”
这哪是什么歌,分明是开启水魂的法咒,只有是鲛人公主会唱。
年幼时,族长亲自教给公主的。
鲛人公主已经记不得父亲的脸,但耳畔依稀回荡着他的声音,父亲曾说,鲛人族的公主,一定要会唱这首歌。
她递出手中的水魂。
何甘愣愣接过:“你……”
鲛人公主什么也没说。
她笑了笑,化作幻光泡沫,彻底飞向朝阳里。
灵舟上,初霁的word文档弹出提示框:
[已完成员工毕生心愿计划]
她扭过头,望着曾关押鲛人公主的小房间。
两个时辰之前,鲛人公主请求初霁给她水魂。
“我知道我不配,但是……我想真正做一次鲛人族的公主。”她说,“哪怕一天,一个时辰,一句话的时间也好。”
初霁压下赌注,给她了一次机会。
初霁打开舱门,来到灵舟之上。
对面,飞鲸和雷鲸正凑在一起嘀咕握手,元清上尊的仙宫便停滞不动,在云上生了根。
初霁拔出斩仙剑,剑身已经急不可耐,发出阵阵嗡鸣,指向仙宫中的元清上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