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受伤了。”
吴姑娘听见这句话,蓦地抬头。下午的日光温和,初霁却站在织布机的阴影里,双手抱臂。
虽然她没有发现什么,但吴姑娘中总觉得心虚,一心虚,就不由自主迟疑。
“您……看得真仔细啊。”吴姑娘笑得尴尬。
初霁也笑:“你指尖红得很明显。受了伤却很开心?”
吴姑娘垂眼:“谢谢老板关心,不是大事。”
初霁:“在织布厂受的伤?”
旁边有其他姑娘道:“老板第一天就跟我们讲过了,织布机上线打结,也不要用去手抓!小心你手指被割掉!”
灵石织布机上,纵横的细丝快速摩擦,散发着滚烫的温度,这要是摸一下,手指真会瞬间红肿。初霁本就注意员工安全,她可不想让锦罗织布厂变成工业革命的织布厂结局。因此明令禁止过,严禁姑娘们触摸丝线,只许操作特定区域。
吴姑娘赶忙摇头:“不是不是,在家伤着了。”
初霁饱含深意看了她一眼:“若是你们在织布厂受了伤,一定要和我汇报,不要藏着掖着。”
这话敲击着吴姑娘耳膜,她的心脏也跟着颤了颤。
初霁转身走了。
毛蔷跟在她身边,不禁感叹:“你看得真仔细。”
初霁:“织娘最宝贵的,就是她的一双手。织布厂老板最宝贵的,也是织娘们的一双双手。”
毛蔷:“这就是你戴手套的原因?你不是织娘啊。”
初霁戴手套,自然不是为了保护双手,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脑子,以及——
保护其他人的*私。
她心中默念着吴姑娘的名字,问毛蔷:“你昨晚送她回家了?”
毛蔷:“她拒绝我了。”
初霁不动声色打开wrd文档,在表格中输入:“纺织厂的吴姑娘。”
不是红色,表格里没有颜色。
初霁输入毛蔷的名字。
这次是绿的,绿色代表己方,安全的意思。
初霁笑了笑,仿佛明白了什么,拎着袖口,对着毛蔷道:“你撕我衣服。”
毛蔷:“?!?”
她瞪大眼:“你好变态!我没那种爱好!”
初霁无语,也不想解释:“叫你撕你就快撕。”
毛蔷迫于老板淫威,屈辱地伸手。
吴姑娘站在织布机前,微微出神。
为何她心思涣散,魂不守舍?
她不想撒谎,不想骗人,但她更不想违背承诺。
吴姑娘叹了口气,等过了景家选拔裁缝比试。
就告诉老板,她学会了灵针妙法,能入景家学习,做真正的裁缝,老板定会替她高兴。
再忍两个月就好了。
哗啦一声,织布厂门突然大开。吴姑娘猛地回头,初霁捂着袖子,大步流星而入,身后毛蔷缩头缩脑。
“老板你的衣服怎么破啦!”
姑娘们争相涌来,想给初霁缝衣服,包括吴姑娘。
她刚才就心虚,看见初霁衣衫破了,上前挥开其他人:“都干活去,别误了工,缝衣我来。”
初霁颔首道:“那就多谢了。”
她换了件新的黑衣,将破损的衣衫交给吴姑娘。
那天下工后,吴姑娘抱着衣服,去见景家主派来的人:“实在抱歉,可能要你等半个时辰。我缝好衣服就来。”
那人挑眉:“衣服就这么重要?”
吴姑娘重重点头:“这是我老板的衣衫。”
那人双眸微眯,忽然笑道:“不急,明日此时我再来接你。”
吴姑娘叹了口气,为何她总在欠别人的情,耽误别人时间。
等学会灵针妙法就好了。
她抱着衣衫回家,挑起烛火,借光在灯下缝补。
那烛火萎靡,晃过她的眼,一阵困意袭来,吴姑娘打了个哈欠,上下眼皮打着架。
每天要做两份工,一份也不愿放弃,她实在太累了。
第二天下午,初霁收到了她的黑衣。
原先破损之处,被绣上了一只青鸟,根本看不出撕裂的痕迹。
“手真巧。”初霁发自真心赞美。
吴姑娘见她喜欢,稍稍平复,唇角也有了笑意。
她的绣工绝不亚于锦罗里引气入体的裁缝,等她学会灵针妙法,定能振翅高飞,再也不做凡人。
初霁目送吴姑娘走到织布机前,开始忙碌。
她盯着手里的黑衣,打开wrd文档,将被缝补过的黑衣输入表格。
——血红。
景家主到底做了什么,到底想做什么?
初霁摩挲着自己的手套,心想对不起了。
她平时不爱侵犯别人*私,但敌人都渗到她衣服上了。若她今日没有试探,来日穿上一身危险的衣衫,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织布机前,吴姑娘的手搭在支架上,指尖比昨日更加红肿。
忽然,初霁走到她身边,手里拿着一卷纱布:“给你。”
“多谢老板。”吴姑娘愣了愣,伸手接过。
指尖相触的一瞬间,初霁开启了视图。
存在于吴姑娘脑海深处的记忆,在初霁眼前一一闪过,开启视图时,所见皆是激烈而零碎的片段,分不清前因后果。但那群地痞流氓屡次出现,吴姑娘持刀杀人,以及——
初霁看见一双素白细腻的手,再往上,是一张粗犷的脸。他丢下一双金针,吴姑娘刺破双手。
初霁站在原地,静默着,双眸变得迷离。
吴姑娘试着从她手中抽纱布,结果抽了两三次,都没能抽出来。
“……”
气氛有点尴尬。
“老板、您,您——”
初霁猛地惊醒,背后直冒冷汗。只见空旷的屋中,所有织布机停摆,姑娘们纷纷望着她,面露惊惧担忧。
初霁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
她摆手道:“没事,最近有点累。”
虽然她看起来并不像累,但姑娘们没有追究。
这天下午,初霁一反常态,待在织布厂里,久久注视着吴姑娘。快下工时,才招来毛蔷,低声耳语几句。
平素和蔼散漫的老板,突然像变了一个人。织布厂姑娘们临走前,大气都不敢出。
她们一出院门,就看见毛蔷驾车停在门口,脸上端着和蔼的笑:“最近有些危险,老板让我务必亲自送每个人到家。”
有免费的马车,不坐白不坐。姑娘们嘻嘻笑笑上去。
唯独吴姑娘没有露出笑容。
若放在往常,她一定也欣喜不已,织布厂送她们下工,开心还来不及呢!但景家主派来的人还在等她。
昨天她就已经爽约了,今日不能再迟到……
吴姑娘面露忧色:“我还有点事,就先不和你们一起了。”
毛蔷从胸口掏出大锤,撑在车辕,隐隐截住吴姑娘去路:“那可不行,你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就不麻烦——”
“老板亲自吩咐了。”毛蔷不容拒绝。
其他几个姑娘也说:“吴姐姐,那群之前纠缠你的人,还会来找你的!就快快上来吧!”
吴姑娘咬咬牙,只好往上走,心中祈祷着,千万别误了时辰。
毛蔷笑了笑:“吴姑娘,你不是说还有事?你去哪里?”
吴姑娘一口气涌上心头,总不能说,你停在距离我家三条巷子的深处,明天早上再来接我吧?
那不是拿起石头自砸脚?
早知道刚才就什么都不说了。
“去,成衣铺子。”吴姑娘胡编乱造,“我在那边落了东西。”
毛蔷伸手虚空一拍:“包在我身上。我先送其他三位姑娘。”
天色渐渐黑了下去。
距离吴姑娘家中的三条小巷里。
景琛手提一盏灯笼,静静等候。
家主命他今日来接一位姑娘,进入景家禁地制衣阁。
思及此处,他心中还有隐隐不平。
一个凡人,何以得家主青眼,一步登天?
嗒、嗒。
脚步声响起。
朴素的麻布衣摆停留在巷口。景琛回头,只见一位凡人女子站在昏暗的夜色下,她眉眼如家主所描述的那般,素淡,柳眉,标准的锦罗城姑娘长相。
“走吧。”景琛不咸不淡道。
那凡人女子轻轻颔首,跟在他身后,异常沉默。
怎么不说话?景琛扭头看去,只见她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就连手上也戴着手套。
似是注意到他的视线,凡人女子道:“还肿着。”
景琛蹙眉:“身为裁缝,一双手最为重要,你现在已不比以前,务必好好养护你的手。否则,就是负了家主一片好心。”
凡人女子点头:“多谢大人教诲。”
景琛见她对自己恭恭敬敬,还明里暗里抬高他,心中遂好受一些。
“还算有点眼力见。”
然而,他对面的凡人姑娘可不这么想。
初霁暗地里笑了一下。
眼力见真差,连她的伪装都没看出来。
深夜,景家制衣阁依然灯火通明,摇曳的烛光从窗隙间透出,映得十层八角阁楼红通通。轻薄的红纱从窗中探出,勾在其他房屋的檐上。
景琛:“你用神魂发誓,进了制衣阁,要守规矩,不要乱说话,不要乱走。否则再也出不来,可没怪我不提醒你。”
初霁点点头:“放心,我吴珂玉一定守规矩。”
初老板的嘴,骗人的鬼。
景琛没有怀疑,低下头,领她向里面走。
制衣阁的地上满是线头和碎布,但四周竟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初霁乍一进去,迎面撞上一帘红纱。
景琛:“不要躲,让它穿过你。”
那红纱似从初霁周身拂过一圈,扬起的风像一双手,轻轻触碰她的皮肤。
初霁背后忽然升起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