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月上柳梢,楼顶飘荡下来的各色纱旗朦胧。
初霁站在第二条红纱下面许久。
约定的时间已过,但吴姑娘却没来。
毛蔷趁着夜色,驾车来接初霁。
“人呢?”毛蔷蹙眉,“没来?我都说了,锦罗城人就很排外,我就没见过这么喜欢以衣装取人的。走吧,你可是初老板,不能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初霁哭笑不得:“什么贴屁股,你说好听点。”
毛蔷抱臂:“反正我就是觉得她在拿乔。”
初霁望了眼月亮,太晚了,想来这么晚,吴姑娘也不会出门。
招工之事还得另做打算。
初霁揉了揉额角,她是真不想在邯城或祁山招工。太容易暴露了。
还是明天去大街上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吴姑娘一样,还好说话的人吧。
“走吧。”初霁说。
她们上了车,毛蔷轻轻摇鞭,嗒嗒声往街尽头去。
“等等……等一下!”
“那位,客人!等一下!”
车上,初霁扭头问毛蔷:“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毛蔷:“没有啊。”
初霁:“哦,那就是真的有。”
她撩开车厚帘,街远处站着一个姑娘,气喘吁吁,神色绝望,双手撑着膝盖,好似跑不动了。
“停车。”初霁道。
车轱辘应声而停,初霁跳下来,走到吴姑娘身前,脸上还带着笑意。
“想明白了?”
吴姑娘抹了脸上一把汗,不停点着头。
“可我还没想明白。”初霁轻叹。
吴姑娘变了脸色,一把抓住初霁的袖子,语无伦次:“求求你,我可以跟他们走,但我不能让掌柜受我连累……”
初霁一头雾水:“你在想什么?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我以为你不来了。”
吴姑娘:“……啊?”
她以为初霁见她姗姗来迟,就不要她了。
吴姑娘被毛蔷拽上车,将前因后果道明。
初霁听罢,垂下眼:“你也欠钱啊……”
吴姑娘点点头,她瞧初霁的神色不太对,正要问,被毛蔷以手肘戳了戳。
吴姑娘更加小心翼翼:“请问您找我来,是为了?”
很快,初霁恢复笑眯眯的模样:“你想换一份工作吗?工钱我给你开两倍,你要是能拉靠谱的人来,按人头我给你提成,这样算一算,你很快就能摆脱那群地痞流氓。”
吴姑娘咬咬牙:“可能,不行。掌柜对我那么好,我不能去别的成衣铺子。姑娘还是另寻他人吧。”
初霁慢悠悠道:“谁说我做成衣铺子了?”
“?”
“我做织布厂的。”
“??”
吴姑娘被她说笑了:“我可从没听过织布厂,这位姑娘,你怕不是把我们锦罗城想得太简单了,这里的布匹衣料,都是裁缝们以灵针妙法制成,每一两季换个花样。我提个醒,外地人来锦罗城做衣裳,十有八九本都亏没了,还要欠一大笔钱。”
“所以您找我没有半点用处,我是个凡人,这辈子只能是个凡人。”吴姑娘忽然沉默了半响,“我学不了灵针妙法。”
初霁不言,双手放在膝盖上,身边的毛蔷取出一匹织暗纹的布。
吴姑娘一打眼,愣了。
她在成衣铺子待了那么久,学不会灵针妙法,眼力见倒练出来了。
这暗纹绣得相当漂亮,且纹样也时兴,比起城中那些老道的裁缝,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她仔细摸了摸,发现还是有些区别。
“这不是灵针妙法所绣?!”吴姑娘惊愕道,“这怎么可能?”
锦罗城的衣衫之所以不可替代,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所有的花样皆为灵针妙法所绣,穿在身上,就好似一个微弱的聚灵阵,不断滋养穿衣人的身体。
灵针妙法乃锦罗城景家的独门秘技,但家主心地善良,愿将此法传授散修,织布制衣,讨个营生。这才有锦罗城的繁荣。
可她手上这匹布料,暗纹是时兴的,但却没有那丝丝缕缕的灵气。
漂亮凡布而已。
这一点细微区别,还是吴姑娘日日夜夜钻研揣摩,上手摸了,才能摸出点不同。若穿在街上,旁人光看,根本看不出异样。
吴姑娘愣了愣:“这能卖出去吗?”
锦罗城的百姓又不傻,看不出来,但穿久了,自然能察觉出不一样。
初霁笑道:“咱们卖的不是灵气,是风俗。有人做高端市场,就有人做下沉市场。”
锦罗城的风俗就是追求时兴,不追求连份工都难找。那种一两季就得换的东西,非要所有人勒紧裤腰带吗?
完全没必要。
她自己研发的技术不赖,纹样也要重新设计,迎合广大普通百姓的口味,不会一味仿照市面上其他高端布料,还季季出新,怎么会没人买。
“我就钻了这个空子,把成本往下压,有钱的世家修士继续享受豪华布料去。我们家中没那么多余钱的,也能每季买两套新衣裳,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初霁的目标不会永远只做下沉市场。
她还能做更下沉。
呸,还能上升到做真正的法衣。
但饭要一口一口吃,生意要一步步来,初霁不浮躁。
吴姑娘被说得哑口无言。
“但是我只能晚上来。白天还要去店里上工。”吴姑娘小声,“我不想辜负掌柜的,能否请您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初霁很满意:“正好,我也要请你保守秘密。若有人来问,一律说。”她清了清嗓子,露出一种奇怪的微笑,“咱们织布厂是锦罗的本土产业。”
吴姑娘:“……”
她是不是遇到了一个奸商?
马车在锦罗城转了一圈又一圈,吴姑娘被送回家,按初霁要求,联系了几个靠谱的姐妹。
几个人一开始还不信,说得吴姑娘都犹豫了。初霁将她们带到城东的织布厂走了一遭,那一座座高大的织布机,上面镶嵌着灵石,镌刻奥妙的纹路。
“这都是什么……”一群姑娘们叽叽喳喳。
初霁给她们演示了一遍,眼看织满精致暗纹的布料从灵石织布机里吐出来,她们目瞪口呆,一拥而上,左摸摸右摸摸,把初霁都挤到边上去了。
初霁与她们当场签下协议,商定明天就来上工。
工钱又高,活又轻松,上工时掌柜的不在场,还包两餐。
这是什么神仙活计,锦罗城的姑娘们根本没见过。
她们全是凡人,学不了灵针妙法,这辈子只能给人打打杂,到了年纪就嫁人。
没想到,还能做一次裁缝。
虽然听吴姑娘说,织出来的布料和仙人们穿得不太一样,但看着一样也好呀!
有钱了,腰杆也挺得直,她们回去给家人汇报喜讯。
有几个姑娘面露犹豫,偷偷过来问,工钱可以给少点,能不能也包住宿。
初霁眨眨眼:“但是条件有点简陋。”
她刚刚付完工钱,没钱再租院子了。
姑娘们忙摆手:“这里随便一间院子,都比我们家好。只有张床都行!”
这倒不至于。
初霁叫人收拾出一间小院子当员工宿舍。
毛蔷好奇:“你们为何不回家?”
姑娘们吞吞吐吐好久,才说真话,有一人家里逼着嫁给一个老散修做妾,已经躲在吴姑娘那里很久了。另两个每次拿钱回家,都要上缴。买新衣裳时却没她们的份。
毛蔷听得一愣一愣,事后同初霁说:“虽然祁镇没有锦罗城热闹,也远远不如锦罗城有钱,她们用灵石,我们只能用铜板。但我们当初过得幸福。”
初霁点头:“这也是我看中祁镇的原因。”
人凑齐后,初霁爽快给吴姑娘付了钱,一百六十灵石,足够她还债了。
安排好员工,初霁开始定花样。
花样漂亮,制成的衣服,能让爱美的锦罗城人买断货。
但有时候也很玄学,吴姑娘挑出来好一批当季最火爆的花样,给初霁过目,初霁翻来覆去地看,只觉得她口味……可能和修真界的人有点差异。
有的花样,那真是丑得推陈出新。丑得初霁眼睛吃了辣椒一般。
因此,初霁拍拍吴姑娘的肩:“小吴,你加油,花样就交给你了。”
吴姑娘:“???”
她握住布料:“老板,我、我可从没画过花样,您这——”
初霁笑得意味深长:“你在成衣铺子那么久,眼力练出不少吧?我相信你不比那些裁缝差,他们每天除了绣衣裳,还要练习灵针妙法,但你不一样,你专精织布,一定能画出火爆锦罗城的图样。到时候人人都得尊称一句,吴大师!那我就是大师背后的女人了。”
吴姑娘顿时心潮澎湃,斗志昂扬,重重握了握初霁的手:“我一定不负你期望!”
一旁围观的毛蔷:“……”
算了,早习惯了。
虽然花样交给吴姑娘研究,但论美,初霁也联系了一位大美人。
她打开曲线连接符,呼唤另一边。
“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对面过了好一会儿,神识中才传来回答,断断续续的,看来荆恨月离她很远。
“不记得。”声音短促,没了拖慢的尾调。
初霁微笑:“原来你记得呀,那我就直说了,姐姐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有什么喜欢的花纹?”
又过了好半天,初霁以为荆恨月被她颠倒黑白的功力气到了,那边传来回应:“不要丑的。”
“……”初霁无语。
这都是什么奇怪的甲方需求。
半响,荆恨月又道:“能衬人的。”
衬人……
初霁一拍桌子,醍醐灌顶。
都修仙了,还钻研图案干什么,不如钻研效果。高阶修士另当别论,散修和凡人们都想要仙气飘飘一点,衬托他们的出尘脱俗,仙家风范。
为什么暗纹能流行两季,但有些图案,一季就疲软了?
初霁想起她第一天进锦罗城时,看到的景象。
修士们身着满是暗纹的衣衫,随着步履前行,阳光照耀下,那衣裳好似有粼粼水光浮动,好一派光彩照人,这不就是仙家风范吗?
她悟了,她狠狠地悟了。
初霁:“谢谢谢谢昂!”
片刻,荆恨月又传话:“什么时候做好?”
初霁:“想买就来锦罗城!织布厂开业大促销,不要九九八,不要一百五,每匹只要三十块灵石,只要三十块!”
荆恨月:“……”
原来不是送给他的。
荆恨月抽出丝帕,轻轻拭去剑上血,将染了血污的帕子丢在一具常家尸体脸上。
他身边数十个绛色衣衫的异族垂首:“魔尊,一个也没跑掉。”
荆恨月等了片刻,初霁依然不说话,更不提衣服的事。
真是虚假的姐妹情,有事了就来问两句,有其他乐子了,就一句话也不说。
他琉璃眸闪了闪,锦罗城……
待他去过极北赤日山,就去西南找她好好算算账。
她还欠他一件衣服。
“走。”
数十个绛衣异族同他御器离去。
至于为什么魔尊不乘飞舟,无人敢问。
而此时的初霁,也在腹诽。
平时不理她就算了,大家都忙,这人还一副大小姐脾气,说到一半就消失。
迟早要治一治荆恨月这毛病。
初霁打开窗户,今天天色不错,城中集市一定很热闹,既然做生意,就要好好调查一下锦罗城的市场。
她背着布料,刚走进集市,遥遥看见对面两个熟人。
进城前她在城郊碰到的,疑似世家修士的一老一少。
正是常家星驰子和他的堂侄,常明画。
星驰子早上占了一卦,看见那白衣女修,今日会在集市附近出现。
于是,他们便找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