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后,族长就组织了一批吹哨人,轮流守岗。
吹哨人舒展叶片,南风隐隐带来邯城修士的气息,他迅速通知了族长。
噬灵族人们组织斥候刺探敌情,伴生植物是苍耳的少女自告奋勇,要去探查,却被成澄拦下。
“这次明显有蹊跷。还是我去。”
苍耳少女不愿意,成澄按着她的脑袋,教训道“小孩子不该做危险的事。”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成澄没理她,背起长弓,拉紧腰间绳索,脖颈上巫纹闪动。
苍耳少女跟在他身后“成澄叔,你就不等婶婶了吗!”
闻言,成澄立在原地许久,他垂眸低声道“其实我心里一直明白。”
“十年了,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这天傍晚,初霁照常带沈七来噬灵族,结界已经重开,长老们严阵以待。
“派去的五个斥候,全都有去无归。”族长深深皱起眉头,“神树都没有反应。通常族人化归,神树都会提醒我。”
沈七“或许他们还活着?”
族长淡淡道“我希望如此。”
他们登上山巅,初霁极目远眺,西南、正南、东南三方都有修士驻点。这一次来的只有沈家人,他们明目张胆,好似无所畏惧。
但就是不进攻。
“如果他们再近一点,我就能看清了。”初霁说。
那些修士停在南麓与北麓交界之处,超出了[视图]的使用范围。
沈七瞥向她,不同以往,初霁今天戴了一双皮质的黑色手套,窄长哑光面,料子不算稀奇。
“你怕生冻疮?”
初霁“我怕用眼疲劳。”
沈七懒得理她说胡话。但初霁真是为了防止用眼疲劳。[视图]功能很像修士的神识,能察觉常人五感范围之外的事物。但她的[视图]好像更厉害一点,不仅能缩放视角,“看”得更远,当触碰别人的皮肤时,还能“看”到别人的过去。初霁看见了祁镇青剑的过去,看见了越澜的过去,又在毛蔷身上试验。却没看见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出现在脑海中的,只有毛蔷吃午饭的场景。
[视图]窥视过去的条件是什么,还有待发掘。但使用后眼睛痛得睁不开,初霁也没兴趣窥探他人隐私,就戴了双手套。
干等着也不是事,初霁打算冒险出去看看。
就在此时,那些人动了。
树木被金系术法接二连三砍倒,密林清出好大一片空地,光秃秃的土地不断向前推进,噬灵族长不敢置信,难道这群人想砍光树木,好让噬灵族人无处藏身?
初霁觉得哪里不对劲,东邯北麓树木繁茂,他们想砍光,一年起步。
紧接着,土系修士们用术法挖了一条深沟。
初霁猛地明白,那是一条防火壕沟。
沈七微微眯眼,噬灵族长也反应过来。
“他们要放火烧山了。”
“他们挖壕沟,我们也可以挖呀。”
于是,一条长长的壕沟出现在结界之前,论挖土,还是噬灵族强。
然而,这群修士并没有立即点火,而是聚拢在正南方。十几人护送着一辆车,慢慢朝噬灵山谷走来。
族长想派人去探查,却被初霁阻止,邯城修士已经步入她的视图范围,没必要冒险。
她放眼望去,视线拉得极近,万物纤毫毕现。
车侧几个修士皆穿着厚厚的甲衣,脸上带着石刻面具,浑身上下漆成黑色。车辕上的凸起都雕成鳌龟脑袋。一张白色绸缎盖在车顶,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
初霁描述了她所见。沈七沉默片刻,蹙眉道“有很多可能,但一定是火种,希望……不是我想的那一个。”
车子渐渐走近,甲卫掀开白布,冰晶琉璃罩中,放着一只碗,赤红的液体,缓缓流动,似火又不似火。
它看起来太脆弱,仿佛下一刻就会蒸发,但初霁感觉不妙。
因为她从未见过,沈七露出如此忌惮而憎恶的神色。
与此同时,东邯南麓,沈家修士将一盏手臂大小的小楼木雕丢在地上,腾的一声,木雕变大,五层楼台拔地而起。沈大公子揽着丁香夫人上楼。
远处的树丛中,成澄和几个斥候商量着如何接近阁楼。
“奇怪,为何我感应不到神树了。”同伴问。
成澄也觉得奇怪“先不说了,阿渝,你在原地接应,小恪和阿涔负责引开守卫注意,我和小渡进去。”
“能行吗?”
“放心。”成澄握紧长弓,“我可是变色藤。”
计划进行的非常顺利,沈家守卫看见西方有鬼鬼祟祟的身影靠近,纷纷拔足去追“站住!”
一片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两条土色的藤蔓贴地而行,倏然钻进小阁楼里。
成澄和小渡一左一右,攀在博古架后的摆件上,气息隐匿在浓郁的灵气中,乍一看还真看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一群沈家心动期修士匆匆进来。
“如何?”
“被他们逃走了。但其中一人被我击中,怕是难活久。”
“等着吧,逃也逃不过琉璃业火,等大公子下令,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那神树呢?大公子还要吗?”
“要什么要,咱们沈家的面子都丢成这样了,我看大公子的意思是,烧了得了。”
就在此时,沈恣观懒散走下来,他锦袍半披,揉着额角“怎么回事?”
心动期修士沈珂禀报了有斥候刺探。沈恣观听罢,唇边挂着笑,忽然坐在椅子上“你们,都被骗了。”
沈家修士大惊失色,尚一头雾水,沈恣观忽然起身,环顾四周。
“只怕是魔修已经混进来了。”
暗处的成澄和小渡心惊肉跳,沈恣观筑基修为,三招只能,就能致他们于死地。
成澄咬紧牙关,已经做好了准备,待沈恣观靠近,他就冲上去给他全力一击,不论结果如何,他都要立刻自毁伴生灵植,绝不给这群混蛋使用搜魂术的机会!
身旁,小渡也这样想。她早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眼看着沈恣观挪动脚步,成澄浑身绷紧,蓄势待发,就在他冲出去的前一瞬,楼上传出轻柔的女声
“沈郎。”
闻言,成澄整个人呆在原地。
他寸步难行,胸口剧痛,似被狂轰乱炸过。
十年了。十年匆匆只如一个朝夕。
教他该如何忘记。
沈恣观哗的展开折扇,仰头道“你先在上面等我。”
嗒、嗒。木屐清脆,丁香夫人淡紫衣裙,顺阶而下。沈恣观微微蹙眉,没有责怪她不听他的话。而是将她揽入怀中。
他领教过噬灵族的斥候,一群练气大圆满的低阶修士而已,莫说接他三招,能接一招都叫他高看了。
“沈郎,我怕。”丁香夫人拉着他衣袖,黛眉轻蹙,“刚刚我看到窗外趴着一个黑影。”
沈恣观一滞,安慰道“莫害怕,几个不长眼的魔修而已。我现在就派人去追。”
他朝其他几人使眼色,楼中心动期修士皆提剑冲出去。
成澄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中,他眼睁睁看着沈恣观抱起丁香夫人,放在腿上,一直轻抚她的脊背,温声细语。
而曾经与他在神树前海誓山盟的妻子,此刻双目紧闭,将脸埋在沈家修士怀中,轻声道“沈郎,我们上去吧。”
他不知所措,想问什么,也无从问起。
身旁的小渡也愣在原地,她看见丁香夫人,脑海中闪过一道倩影。
十年前,她们尚是好友。一起半夜里笑过说过的话,都历历在目。
沈恣观抱着丁香夫人上楼。
这些年他真的不太一样了。年轻时他好美人珍宝,日日送进他府上的数不胜数,看过品过的东西不用第二次,如今居然也想安定下来,一直陪伴另一个人。
待他烧尽噬灵族,一血前耻,就去面见父亲。
是时候将成亲提上日程了。
沈恣观走后,成澄和小渡找机会逃出阁楼,一路上,两人都陷入诡异的沉默。
他们将琉璃业火的消息带到族中,族长叹道“辛苦你们了。”
沈七已经告知他们了。先前族长还不信,因为琉璃业火并非凡火,那是极北赤日山间永不熄灭的火种。不知沈家如何得来……
族长看向沈七。
沈七“只有一条路。逃。”
族中长老尚存希望“我们挖了壕沟,不会烧过来的。”
“噬灵上游有河谷,如今水量充沛,我们现在就开始打水。”
沈七按住腰间长剑,声音都发冷“区区一条深沟,一条小河,还想挡住琉璃业火?业火既出,焚尽世间一切。它会先往灵气最旺盛的地方烧,还最爱灵植。你们猜,它喜不喜欢天地龙芽?”
噬灵族长脸色难看“那该如何灭火。”
沈七淡淡道“别想灭火。除了逃,没有任何办法。”
“多谢。”噬灵族长抿唇,法令纹愈加深刻,“我们噬灵族,誓与神树共存亡。”
沈七抱剑不语,初霁叹了口气。
人命和树孰轻孰重,她们与噬灵族显然有分歧。但琉璃业火有多恐怖?
很快,初霁就亲眼见证了。
此次沈家只来了不到四十人,靠近噬灵结界的,不过区区十五人,他们将琉璃碗放在地上,退开百丈,轻轻丢了一截树枝过去,打翻小碗。
碗中赤红的液体淌出来,先是一寸方的土地,眨眼间扩散到一顷树林,烈火熊熊而起,烟尘遮住太阳,将苍穹熏成一片血红,末日不过于此。
初霁被呛得一直咳嗽。噬灵族人们打来水,试图浇灭火焰,可水倒上去,就像倒油般,琉璃业火烧得更加旺盛。
湖泊被烧干了,鱼群挣扎着,化作一具具焦尸,树木寸寸枯萎,鸟儿来不及飞起,就被火舌吞噬。林中小鹿和群狼奔跑,此刻也顾不上谁是谁天敌了,但哪个也没逃过,顷刻皆化作一抔灰烟。
东邯北麓蕴养千年的密林,在短短几息间,彻底消失。
“你们快走吧。”族长劝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火舌烧到结界时,慢了一点点,清脆的噼啪声传来,结界肉眼可见地越来越薄。
长老敲响战鼓,隆隆声中,所有噬灵族放下水瓢,放下武器,退至天地龙芽边。
他们仰头望着赤红色的天空,终于明白,此时此刻,就是预言到来的那一天。
一个更加坚固的结界围绕神树而起,外侧结界已然崩塌,无数灵田灵植惨遭火舌吞噬。
“走吧。”噬灵族长重复,“快走啊!”
一个长老拉住她手臂,低声问“不是说,她能救神树吗?”
噬灵族长深吸一口气“那是预言。那只是预言而已。”
还没发生的事,永远无法定论。
初霁没有动,从业火焚烧起,就仿佛心不在焉。她盯着火苗,脑海里闪过一个个方案,又被她否决。
“有什么办法能收住火?”她问,“沈大公子就不怕这火烧到他们?烧到邯城去?”
沈七垂着眼,神色竟有几分阴郁“他当然不必怕。”
话音刚落,只见远方有一行人破火而来,为首的是沈大公子,身后跟着五六个沈家心动期修士。这满天琉璃业火遇到他们,竟然自动避开。
沈七拽住初霁,闪身躲在旁边的崖壁后。
她闭了闭眼,轻声道“的确有一个东西,可以收住琉璃业火。”
初霁还沉浸在思绪中,随口问“什么?”
“我。”沈七提起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的心脏。”
初霁睁大眼,猛地想起沈七在暗河中抵抗水草时的模样,她割破自己的手腕,滴下的鲜血落地成火,一如琉璃业火燃起时的模样。
她扭头,从崖壁缝隙中看向沈大公子。
沈恣观如何躲避了火焰?
真是细思恐极。
“我们去找火苗燃起的地方。”沈七拽了拽初霁袖子,“快带我走。”
一道灼热的蓝线闪过,二人悄无声息消失在原地。
沈恣观扬起手中转轮,红光大盛,琉璃业火忽然停止前进。
沈恣观望着那棵参天大树,微微摇头“这些年我的脾气真得好了很多……我可以不追究你们上次的过错,只要你们乖乖让开。流逸真君出关在即,我需要一个谢礼。若是她开心了,我沈恣观保证,不会亏待你们。”
“我们何错之有!”噬灵族长振声,“你偷我神树,焚我灵田,杀我族人,欺我们至此,还有脸说不亏待,沈恣观,你真以为这东邯就是你的天下?所有人都是你的附属吗?”
“难道不是么?”沈恣观笑得风流“族长,非要我说破,你才甘心吗?到现在为止,你竟然还不明白,倘使你们噬灵族有我沈家一半强大,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噬灵族长眼眶发红,呼吸都带着怒气的杂音。
她无法反驳,也无力反驳,沈恣观这个畜生看起来像个草包,每天不是饮酒作乐,就是沉醉温柔乡,心中却一清二楚,什么才是他放肆的根本。
——沈家。
沈家绝不会罢休。预言说初霁能拯救天地龙芽,可没有说她一直能拯救天地龙芽。只要沈家一日还在,就没有他们噬灵族的容身之处。
族长露出一丝苦笑。他们可以死去,但不可以被践踏。要死,也是他们与神树一同自焚,而不是被琉璃业火焚烧殆尽。
满天灰烟中,沈恣观轻叹道“族长,非要逼我们走到这一步,你才肯后悔吗?”
噬灵族长走出人群,盯着沈恣观,“我们从未后悔。”
她身后,每一个噬灵族都盯着沈恣观,单方面的屠杀即将开始,输赢生死再明显不过。弱者所剩的唯有沉默。便以沉默直面最后的命运。
噬灵族长的手忽然被拉了拉。她回头,只见成漪正望着她。
“族长。”小姑娘伸出手,悄悄递给族长一朵花。这朵花一直长在她脑袋上,现在被她拔了下来。
“我帮你。”成漪认真说。
她身上单薄的白裙在风中飘扬。族长愣了愣“你帮我什么?”
成漪的声音稚嫩“族长忘了吗?我是万物生。”
噬灵族长瞳孔骤缩。
“圣人死而万物生”是噬灵族中,对伴生灵植“万物生”唯一的记载。谁也不清楚万物生真正的能力是什么,除了他们自己。但根据这句话,也能猜出一二。
成漪平静道“族长拿着花,我去找他。等我走到他面前,族长就掐碎花花。”
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在同辈人中,成漪是最安静最害羞的那个孩子。大家一度以为她发育迟缓。
族长双唇颤抖“我们不能让你出去。你会死的。”
成漪缓缓眨了眨眼,用一种天真又懵懂的语气“我还没怎么活过,所以我才不害怕死掉。”
族长开始抹眼泪“不行……”
成漪“可是我死掉,大家都能继续活,所以是值得的。”
族长捂住自己的脸。
……
另一边,沈七和初霁来到大火蔓延的起始点周围,两个沈家练气修士伫立在车边,他们遥望远方的噬灵山谷,没注意到身后,初霁和沈七渐渐靠近。
剑光闪动,血溅入烈火。沈七捏着鼻子,将两人踢进火堆里,焦尸瞬间化作灰烟。
初霁这才敢咳嗽出声。
沈七看了她一眼“跟紧我。”
她直接踏入琉璃业火之中,只见两侧火舌好似惧怕她一般,自行分开。
周遭热得仿佛一百个盛夏叠加,初霁连汗都流不出一滴。
脚边,有一只琉璃碗。
火苗就是从此处蔓延开来。
“怎么放?”初霁咳了咳,“放你心脏里?”
沈七垂眸盯着碗,微微颔首。
初霁撑起下巴,狐疑道“然后呢?放在你心脏里,你会怎样?”
沈七抬眸,望向远处的噬灵山谷。
漫天火光中,依稀可见天地龙芽散发着暗沉的金色光点。
片刻,她回眸,语气平静“可能会炸吧。”
初霁看着她,两人似在用视线打架。
忽然,她嗤笑道“那行吧,我倒没想过沈七小姐如此舍己为人。”
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初霁不赞同,甚至有点生气了。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沈七取出匕首,看着初霁,“答应我一件事。之后带我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比较想睡在那里。”
初霁“哪里?”
“极北赤日山。”
刀锋就此落下。
即将划破手腕的一刻,初霁猛地抓住沈七的手。
“等等……”初霁两眼放光,双唇微张,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等等。”她语速极快,“我知道了。”
沈七蹙眉“时间紧迫。”
初霁劈手躲过她匕首,露出一个标准初式羞涩微笑“金主姐姐,今天的传送费还没给。我司正式通知你,在付清欠款前,你休想单独离开!”
话音刚落,她敲开word文档,点击[流程图决策]。
——她要装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