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浥尘浑身顿住,心腔中如浃入坚冰,竟比衣衫上的雪水还要寒凉,疼痛漫入肺腑。
“殿下,您就别说话了,省些气力。”玄朱见二人僵持着?,将一碗糖水端到李浥尘面前。
李浥尘接下糖水碗:“月兮,待你平安生下?孩儿,我们再议。”
糖水透明,微微带点淡黄,他舀了一勺,凑近月兮的唇。
月兮斜睨了他一眼,咬着下?唇别过头去。
“啊……唔……”她终是忍不?住喊出声,一声比一声惨痛,手紧紧抓着?帷帐,勒出条条褶痕。
李浥尘端着碗的手剧颤起来:“月兮,月兮,挺住。”
“娘娘,用点力呀……”
“娘娘,用力呀,这头还是出不来……”
“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呀……”
稳婆们急得焦头烂额,不?断鼓促月兮使力,而月兮却像是痛昏了头,听不见?他人说话,也拒不?喝助产的药膳,气息渐渐衰弱起来。
月兮额上热汗涔涔,唇角溢出丝缕樱血,李浥尘见?之,心里猛地一跳,伸手去捏她疼得发白的两腮,往唇心蹙起。
她在咬自己的舌头。
“不?要,不?要咬,月兮,快张嘴。”李浥尘慌乱地揉她的双颊,月兮不理他,眉心紧锁,鸦发湿透黏在白皙的额前,她咬得越来越紧。
李浥尘的呼吸愈发紊乱,他对她出宫一事?避而不?谈,她必是心生不?满。他不?舍得放她走,可如今十万火急之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还有?什么,比她的命更重要?
他心急如焚,终于开口道:“我答应你,等你平安无?恙诞下?胎儿后,我便放你走。”
月兮小脸皱成一团,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还咬着唇。李浥尘贴近她的耳边,心焦不已,重复道:“我放你走,只要你安绥无虞,我便放你走!姜肹,听见了没有。”
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前世,月兮在他怀中,心跳慢慢停止的画面,就像是一根尖钉,深深刺入了他的内心深处。
自重生那日起,他日日小心翼翼地养着她,精心呵护她,就是想避免上一世的灾祸,他不?想她死去,他不?能接受,他要守护好她,改变她的命运,这一世让她平安顺绥过完此生。
为此,他甚至在佛前立誓,只要能换她今生百岁无?忧,他愿折寿五十,终身食素。
他真的不?能再失去她了。
绝对不能。
“月兮,别咬,我答应放你走,你咬我。”
李浥尘低声下?气,嗓音沙哑,撸高袖子露出健硕的臂。
玄朱在一旁听了,侧头震惊地看了眼自家主子,又望向紧闭着双眼的月兮。
低头默叹。
主子当真爱极了殿下,连放一国之后出宫这种荒谬之事?都应得下?来。如今殿下正是主子最大也是唯一的软肋,这要是被有?心人利用之,后果不?堪设想。
许是李浥尘说的话诚恳了些,月兮缓缓睁开?眼,望着?他,不?知为何,他害怕的模样,让她想起曾经黑夜里,因他而受的痛楚和折磨。
她的唇角勾起微微笑意。旋即张口,狠狠咬在李浥尘的臂上。
手上的痛袭来,李浥尘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见?她醒来,面上的惧怕少了一分,哑着?声音继续唤着:“月兮,坚持住,月兮……”
不?知过了多久,曙色溢出天际,朝霞流光,落在满是白雪的窗柩上。
门口的大缸内,清冰薄薄结上一层,屋内乍然响起嘹亮的婴儿呼喊声。
“陛下?,娘娘顺利生下?了大皇子!”
一个稳婆用事先备好的喜布,将满身是血的孩子裹起来,抱到李浥尘身旁,笑眯眯道。
兰枝,玄朱和一众宫婢跪下身来:“恭喜陛下?,娘娘。”
李浥尘望着?昏睡的月兮,用洁净的湿帕,细细擦她额前,脸颊上的汗珠。
“都起身罢。若袖,抱他下?去。玄朱,过来看看皇后的身子。”
李浥尘已恢复了镇定,他头也不?抬,平静吩咐一声,倒让那欲意邀功的嬷嬷尬在原处,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是——”若袖和玄朱应道。
若袖嬷嬷接过稳婆手中的孩子,转身走出殿中。
原本瞧着陛下?如此紧张皇后的凤体,以为他是极为重视这一胎,却没想到他对大皇子漠不?关心,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那稳婆摇了摇头,讪讪跟着?若袖离开了。
屋外?候了一夜的姜霂,听见凤仪殿中的报喜声,松了口气,又望了屋内几眼后,对一旁的宫女道:“我母后在何处?我想去看望她。”
***
清霜敷玉阶,寒风摧雪枝。
凤仪殿内,门窗关好,镂着?麒麟芍药的金炉中心字香烧,袅袅升馨。
暖阁中的拔步榻上,挂着?数枚福袋,福袋用金丝绣了牡丹五蝠的图样,长长的流苏垂下?,落在一女子的肩头,女子的身旁坐着?一个夫人,一只渡了金漆的楠木摇篮,摆放在她二人的身前。
纤纤玉手勾起流苏,别在榻前金钩上,月兮垂头,望着?篮中的孩子。
他还很小,皮肤光洁白皙,已没有?刚出生时的彤块,额头也饱满,不?像之前那般布满皱纹,像个小老翁。
此刻他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睫毛又长又黑,如曜石般的眸子中满是好奇,与对这个世界的渴望。
这是她半月前拼了性命生下?的孩儿。
月兮心中一动,伸出一指,轻轻触了触他的小脸。
那触感像豆腐一般软,似乎稍稍用点力道,就能戳破了。
先前万般不愿生下?他,可如今活生生躺在她面前,她瞧着他如此脆弱,心中不由得软了几分。
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既然生下?了他,就该好好养着他。
“噗叽……”篮中的小孩儿啵唧吐了口唾沫,目不转睛望着?她,嫩红的小嘴撅起。
月兮轻笑,拿了湿帕给他擦嘴,“小家伙,你倒是无忧无虑闲适得很,不?若以后就唤你无?忧吧。”
无?忧像是听明白了母亲说的话,一双眼睫似蒲扇,扑闪扑闪眨了几下?。
母子二人又对望了一会儿,无?忧便困了,阖着?眼睡过去。月兮掖了掖他颈下?的棉被,又瞧了他几眼抬头望向一旁的袁后。
袁后身穿一席藏蓝色暗花如意长袄,明黄的马面上绣上一圈金丝水波纹。
她的发髻被梳地一丝不?苟,项上带着一只镶着红宝石的玉圈,不?过她的眼中无?光,面上也没有丝毫精神气,只呆呆地望着?篮子中熟睡的孩儿。
月兮眉目柔和,伸手抱着袁后的腰,靠在她的怀中。
“母后,月兮很快就能带你出宫了。”月兮的脸颊贴上袁后胸前的衣,“今后我们一家人,不?再分开?。”
月兮将袁后的腰搂得更紧些,却没看见?她身后,袁后微微颤栗的手。
而此时,李浥尘一声不吭立在门外,面上黯淡。兰枝跪在一旁,垂在胸前的面上,细眉紧蹙,不?敢轻举妄动。
***
二月二,龙抬头,天上还飘着?雪霰,片片落在檐下?挂着?的红绸上,北风一吹,红绡纷飞,白霏也跟着?在空中打了个滚儿,纷纷飘落在地。
今日是大皇子的满月礼,宫内张灯结彩,金銮殿中灯火通明,百官和命妇们都带着?礼物,盛装来赴此宴。
宫宴上热闹非凡,名师鼓琴,舞姬挥袖,众人忙着?互相拜谒,虽是应酬,可脸上笑意比平日更甚。
自从皇后娘娘平安诞下?龙嗣后,陛下?的脾气愈发好了,他们在前朝也不?用整日太过战战兢兢,生怕哪日陛下?不?开?心了,他们就会人头落地。
“陛下?,娘娘到——”
常幸从后殿走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殿内众人即刻离席,跪倒在地。
宫婢们手中握着一把长柱金钩,挑开?半透明的帷绡,一双身影显现出来。
月兮的发绾得极高,上面簪着?双重嵌金丝玉篦,两鬓间牡丹明珠步摇垂下?,落在细长的黛眉尾尖,简约而不?失贵气。
兰枝本想为她戴上凤冠,被她按下?了。凤冠重,她可受不住这折腾。封后大典那日受的折磨还不?够么?何况她就快要离宫了,没必要再用这些头面。
由宫人引着?,她走到玉案前,李浥尘在她身后,为她敛起织金玄色凤袍,她坐下?身来,语气淡淡道:“多谢陛下?。”
李浥尘深深望了她一眼,掀袍与她同?坐一席,大掌探过去,想握住她的手。
月兮默默躲开:“陛下?,这于理不?合。”
“月兮……”李浥尘刚开?口,就听见殿下的常幸咳嗽几声,他皱眉看过去,发现满殿官民还头触地跪着?。
“都起身。”他道。
“多谢陛下?。”
一言毕,殿内鸦雀无?声,李浥尘眼眸横扫,目光落在常幸身上,常幸意会了他的意思,从金盘中拿出一只墨色镶着金边的卷轴。
打开?卷轴,背面印着墨色云龙的纹样,常幸大声念着卷轴上的字。
常幸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月兮搭在膝上的手慢慢蜷紧,心下?堵了起来,像吞下?一块石头,闷得慌。
那旨意上无?非是一些漂亮话加套话,先是给无?忧,赐了名——珩,又封无?忧为曌国储君。
先不?说他答应过她,待她身子养好后,就允她带着?无?忧离宫。
就说,无?忧还那般小,他竟如此急不可待。
李浥尘为阻扰她离宫,连脸皮都不要了!
骗子!
月兮回头,李浥尘平视着?前方,面不改色,她剜了他一眼,像只气炸了毛的猫,扭头不?再看他。
常幸念完圣旨后,按照大曌的传统惯例,今日是大皇子的满月礼,首先要进行?的一件事,便是由帝后共同书写一个“福”字,为大皇子祈福。
笔墨纸砚已经备好,常幸呈到李浥尘和月兮面前,铺开洒金宣纸。
“陛下?,娘娘,请共同执笔。”
李浥尘莞尔,伸手两指拣起御笔,他的右手受过伤,握笔时微微抖动,有?些不?稳。
他看向月兮,轻声唤她:“月兮。”
笔身刻着龙凤呈祥的纹样,狼毫沾上朱墨,此时大殿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月兮身上。
月兮瞥了眼那只笔,垂头揉着自己的右手,良久才道:“陛下?,臣妾的手被踩伤过。”
她复抬头,直直盯着他的眼。
“废了,今后再写不?了字。”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个朋友说,大家多多留评,作者就会爆更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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