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行宫中。
一声声碎心咆哮,此起彼伏,吓退了方圆十里的春归燕儿。
“你们这群废物!给?朕滚!”
御医们乌压压跪在镂花朱漆门外,殿内不断有物件砸出,碎片溅在地上,飞跶而起,割破了不少人的面颊,那些人身子抖若筛糠,不断哀求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李浥尘长发散乱,形容枯槁,随手拿起一个瓷瓶就往殿外摔去。
今日已是月兮被寻回来的第三日,玄朱和太医院十二名太医,倾尽全力也只能为她续命至今日,过了今日,月兮恐将香消玉殒。
殿中一篇狼藉,能砸的物件都被李浥尘砸了个干净,地上满是残片和?碎屑。
玄朱从门外步入,脚踩地上的碎瓷,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她小心谨慎地走到李浥尘身后,跪下。
“主子。”
面前的帝王双眼中爬满血丝,定定看?着榻上纤瘦的少女。
少女已然气若游丝,就连脉搏也几乎探不到了。
“还没有云陵大师的消息?”男人头未转,目光不离月兮,沉声问道。
“回禀主子,无。”
玄朱惴惴回答,一股寒流在她的心尖升起,盘旋萦绕住她整颗心脏。
李浥尘敛眉,又是一拳砸在榻旁,他发了狂般朝榻上的月兮大吼道:“姜肹,朕告诉你,你若再不醒,朕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袁氏和姜霂抓回来,狠狠折磨他们,还有你的陆哥哥,朕明日就带兵攻打东周!明日!你听见了没有!”
耳闻这些话,玄朱惊恐地抬头,望向不远处的主子。
李浥尘双眼瞪如铜铃,额上青筋鼓动,攥住月兮似柳枝纤细且柔软的臂,剧烈晃动着。
他说的那些话,听着是吓唬人的话,现今主子登位不久,根基不稳,西境的问题还未解决,又要同大周开战,除非他是不想要这个皇位,这个天下。
可瞧着主子癫狂的模样,他这话必是来真的。
“你不是恨朕吗?你不是说朕该死吗?你起来,你起来!要杀要剐,朕随你!起来!听到没有!”
李浥尘不断嘶吼,如困兽犹斗,而他掌下的少女却像只破败的木偶,任由他如何折腾怒吼,始终不曾将双眼睁开。
“主子,再这么下去,姜姑娘会受不住的。”
玄朱忍不住劝道。
榻边的男人恍若未闻,捏住昏睡的月兮,不停摇晃。
他面容扭曲而憔悴,眼带鸦灰,下颌冒出点点青渣,咆哮中带着几分哽咽,月兮发髻散落,一头乌丝失去光泽,随着他的动作,在苍白的颊边,纤薄的肩头,细瘦的腰间颤扬。
“咳咳……咳。”少女突然上身轻搐,咳嗽数声。
李浥尘顿住,目光钉在她消瘦的面颊上,眼底掠过一丝希望。
“月兮,月兮……”他像一只在荒野走散的孤狼,慌急地呼唤着自己的爱侣。
少女咳嗽了几声后,眼儿紧阖,臻首折垂,颈项间像是没了骨头,整个人又陷入死寂。
她那本灵动的双眼,自始自终未曾睁开。
“姜肹!姜肹!”李浥尘神色僵滞,无助呼唤道,希望如空中电霆,骤现骤灭。
这时,玄褐从殿外快步走入,跪在殿下。
“主子!玄墨回来了!”
李浥尘猛地回头,“玄墨回了?”
“主子,是玄墨。”玄褐肯定道。
“他在哪?”
“禀主子,在湖心小筑。”
***
玄褐坐在湖心小筑的八仙桌旁,他时不时抬头张望窗外,看?向外边通往小筑的九曲桥。
自从他听说主子因误会,囚禁折磨三公主的消息,他便食不下咽,寝不安眠,一门心思想要赶来南湖,为三公主平冤。
只是,主子怎来得这般慢?
思及此,他又抬头望了眼窗外,湖面波光粼粼,碧水泛起涟漪,竟比春光还要柔和?几分,岸边翠柳拂堤,重重袅雾中,一个婀娜的身形婷婷走来。
是江姑娘。
踩过曲折的湖上长桥,江妘步入湖心小筑,在看见玄墨时,幽幽的眸中绘上一笔杀机。
玄墨回头望来,她迅速敛下眼中墨色,惊喜道:“玄墨大人!果真是你,天道仁慈,你当?真还活着!”
玄墨立起身,面上还带着颓靡的病态,他咳了一声,道:“江姑娘……不,应该是贵妃,好久不见。”
他记得这个女子,她曾是主子府中,一名车夫的女儿,三年过去,她已从小小奴隶之女变为众人惊羡的贵妃。
主子的妾。
想到这,他不禁皱眉,主子与姜姑娘的情,他与不少人有目共睹,其中也包括江妘,主子曾说,今生只娶姜姑娘为妻,绝不另娶,也不纳妾。
然如今……
却物是人非。
“玄墨着急见陛下,所为何事?”江妘慢慢走到桌前?为他倒茶,故作随意一问。
“为了三公主的事,咳咳咳……”
玄褐说着,大力咳嗽起来,灰白的双颊涨起血色,一声声烈咳似要把心肝肺腑都通通咳出来。
江妘见状,连忙扶他坐下,道:“玄墨大人,来坐着歇会儿,你我旧友,不必拘礼。”
喉间如有千万只蚁虫啃噬,玄墨极力捂唇压制,却终究没能忍住,咳嗽出声。
他圈掌覆鼻,闭眼剧咳,江妘见此,暗暗下定决心,轻声绕到他的身后,拔下鬓间金钗,就往玄墨颈向动脉刺去。
眼看就要刺穿玄墨命脉,一只劲掌,骤然将她的手腕攥住。
她回头一望,面色骤然变得惨白。
“陛,陛……下。”她神色略带仓皇,两腿也跟着微微发抖。
李浥尘夺过她手中的金钗,看?了眼锐利的钗尖,一双寒眸中结出冰棱,朝她刺来。
“你在做什么?”他冷冷问道。
江妘心中颤栗,吓得连忙跪下身来,道:“臣妾听闻玄墨大人归来,甚是欣喜,便来探望,谁知玄墨不仅不领情,反而对臣妾动手动脚,想污臣妾清白,臣妾气急,这才拔下金钗自卫,请陛下明鉴!”
刚从咳嗽中缓过来的玄墨,听了她这袭颠倒黑白,无中生有的话,惊得两眼直发黑,他伸臂指着她,“你……你……咳咳……”
李浥尘面色愈发阴沉,他示以玄墨一个宽慰的眼神,转而目光如炬,直朝江妘焚去,似要将她烧成灰烬。
“朕平生最痛恨欺骗。”他直视江妘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江妘惊恐万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喊冤:“臣妾冤枉!臣妾从未欺瞒过陛下!”
李浥尘无动于衷,面上不耐,一挥手,几名侍卫走入殿中,将拒不认错的江妘拖出小筑。
没了江妘的小筑内,仅剩下李浥尘和?玄墨,二人相视一眼,身心俱震撼了片刻。
“主子!玄墨回了!”玄墨率先开口,撑着病体,微跛步至李浥尘身前,双膝跪地,抬头直愣愣地看着李浥尘。
李浥尘皆是一怔,随后连忙将他扶起。
“回来就好。”他仔仔细细看?了玄墨一番,瞧着他殃殃模样,眼色如墨,“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玄墨摇头:“主子,玄墨福大命大,是长公主殿下救了属下,伤属下之人,皆已被殿下的护卫屠尽。”
说到长公主,玄墨便想起李明华对他说过的话,他忧心忡忡,道:“主子,属下听殿下说你对三公主姜肹有怨,这可是事实?”
李浥尘眸间刚亮起的色彩瞬间昏暗下去,他折身踱到黑檀木圆凳旁坐下,双手绞合覆在额上。
“三年前,姜肹……她可有背弃朕?”
“无。”玄墨果断答道。
李浥尘墨眸圆睁,心开始急剧下堕,“三年前的那场祸事,把你只晓得,一一详诉于朕。”
“尤其是关于她的。”
“是。”
……
“事情就是如此,当?年臣和三公主一同为主子引开追兵,主子这才免遭屠戮。”
玄墨话音沙哑,时不时微咳两声,却还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讲诉给?李浥尘,毫无隐瞒。
“主子当?真错怪了三公主,为救主子,三公主险些就没了命。”
玄墨说完三年前的所见所闻,良久也没等到李浥尘的回应,他又开口,补上一句。
李浥尘放下额前?覆着的大掌,遽然抬头,双目赤红,红丝尽裂,他豁然立起身来,抬腿便往殿外奔去。
一路上所有的艳景化为一片乌影,本该和?煦的春风也瞬时变成寒冷的冰刃,一刀一刀割着他的面。
他心中一阵绞痛。
原来,真是他误解了她。
“陛下,请你相信月兮。”
“陛下,您信奴婢,求求你,不要……”
“奴婢从未背弃过陛下。”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铭记在心。
如今想起,更像是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剑,直直刺入他的胸膛,刺得他遍体鳞伤,浑身鲜血淋漓。
可那时的他,心中只有仇恨,再真挚的语言,再炽热的真心,在面对深仇炙烤荼毒下,终究消磨殆尽,丝毫不剩。
他狂奔至寝宫,在临近月兮躺着的榻时,停下脚步,他不敢上前?,他不敢去看?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的模样。
而他,就是那个摧残娇花的狠心刽子手。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却一次又一次误解她,伤她至此。
李浥尘抽出袖中匕首,反手捅进自己的小腹。
白刃进,红刃出,鲜血喷涌而出。
他缓缓跪下身来,盯着榻上的少女,握着匕首的手再次抬高,直往心口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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