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死心

月兮回身,清浅一笑,绝美的容颜在这昏暗的牢狱中,如同一道曦光,光艳逼人,她的眼眸清亮,无丝毫惧意,落落大方颔首,不慌不乱地走出狱门。

正好,她亦要去见他一面。

玄朱蹙眉,总觉得这个姜姑娘,像是与往常不大一样可她又说不明白,究竟哪里不一样。

***

一双黛燕口中衔绿,飞到金黄的琉璃檐下,春意步履蹒跚,终归还是来了。

“陛下,姜肹姑娘来了。”

两名监宦将乾和殿的菱子门打开,月兮朝二人颔首,迈进殿中。

李浥尘端坐在玉座上,阔背挺直,外头春意盎然,一缕微风拂来,却吹不化他脸上的冰霜。

阴鸷的视线投来,与她柔和的目光不期而遇,月兮顿住脚步看着他。

这个男人,她曾用性命爱过。只可惜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这些年发生的事,已将她的爱意消磨殆尽。

月兮走上前,端庄行礼。

“参见陛下。”

一本折子飞到她的脚下,“看看,陆洵和你的好弟弟去西境做了哪些好事。”

月兮缓缓站稳身子,垂眸扫了一眼脚下的明黄册子,无动于衷,眉头都未皱上一下。

前几日她与他险遭刺杀,当时她险些被一名刺客擒住,那刺客飞过她身侧时,在她耳畔告知她陆哥哥和阿霂尚在京中,就等南巡,救出她和母后,让她做好离宫准备。

刺客的声音熟悉异常,她想起来,就是陆哥哥身边的白珠。

李浥尘得到的消息,不过是陆哥哥使得障眼法罢了。

她抬头,一字一句道:“陛下,奴婢想起了三年前的记忆。”

此话一出,李浥尘促狭的眼微睁,方张口,瞧见她毫无波澜的面色,又生生将滚到唇边的话,咽回腹中。

幽幽黛色在眸间沉淀,她态度从容,缓缓道。

“奴婢从未对不住陛下。”

“奴婢知道陛下如今不会再相信奴婢,但奴婢还是要为自己申辩两句,奴婢并未背弃过您,三年前,是奴婢救下了您的性命。”

月兮说着,伸手取下脖颈上的同心扣,道:“奴婢曾一心想要嫁与陛下,只可惜命运弄人,隔着仇渊血海,你我二人终是惘然,今生再无可能,这枚玉扣奴婢今日完璧归赵,若今后陛下还想要报复,冲着奴婢来便好。”

她上前一小步,将那枚同心扣轻轻放在玉案上,两玉相触,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

“奴婢告退。”

放下玉案,她未等李浥尘开口,踅身退出殿中,未再回头。

走出乾和殿时,日光灿黄,同她的泪一齐洒落下来,金光熠熠。

月兮小步走到一旁,倚靠着一支红漆柱子,身子慢慢滑坐在地。

父皇,母后。

从前的她多愚蠢啊,竟会为了所谓的爱,拼死将他救下,以致整个姜氏一族沦落到今日下场。

是她对不住姜氏。

李浥尘立在窗牖旁,目光透过窗纱落在殿外的少女身上,她双眼毫无神采,如失了魂魄,一颗颗明珠自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泪流无声。

他心中一阵绞痛,犹如数万只白蚁,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

垂眸看向指尖玉扣,润泽的玉面上“清月”二字完好无损,可见这些年,她一直万般珍视这枚扣。

听玄褐说,她的手被踩伤,是为了护住这枚玉扣。

若是三年前她当真与她母亲一同骗了他,背弃了他,又怎会日日将这枚扣戴在颈项。

玉石温热,还留有她的体温。

妥协如一把刀,猝然插入他的心脏。

有无可能,真是他冤枉了她。

林间小屋的日子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个失了记忆的少女,多么纯良烂漫惹人怜爱,一个人的记忆易失,可本性却难以将移。

那几日虽短,却也让他明白,他想要的不过是她的爱,他想要她满心满眼都是他,他想要她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

再抬首,外头金风细细,宫铃叮咚作响,少女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李浥尘紧了紧手中的玉扣,朝门外走去。

他要去追回她,告诉她,自己愿既往不咎,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他们今生还有可能。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常幸冲进殿来,神色慌张,说话的尾音都是带着颤的。

李浥尘心中即刻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常幸跟了他数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能让他恐惧至此,必是出了真正的大事。

***

百花苑中,围着一大群人,李浥尘赶到时,江大将军夫妇正巧赶来。

拨开人潮,往里一看,李浥尘的心急剧下落,如悬崖上抛落深谷的巨石。

满地碎簪落发,撕碎的布料,他要找的人儿跪坐着,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子,哭得撕心裂肺,音如杜鹃泣血,一声声破碎嘶吼,像是笼中困住的小兽,死命挠碎了爪子也挣脱不了牢笼。

她怀中的少女发丝散乱,原本白皙的脸上满是青紫的掌印,嘴角鲜血已干涸,衣衫被撕破了好几处,最狰狞的是项间淤青,紫得发黑,可见施暴者心思歹毒,下手极重。

一旁的江如,同样狼狈,却只是散了发髻,她缩在江妘的怀中,嘤嘤哭泣,模样好不可怜。

“究竟怎么回事?”李浥尘走过去,厉声责问道。

“陛下!是江二姑娘!江二姑娘嫉妒我家姑娘将要成为璟王妃,活活把我家姑娘掐死了!”秋霜挣脱宫人制住她的臂,匍匐跪在李浥尘脚下大哭。

李浥尘冷眸扫向江如,眼神若刀,吓得江如浑身哆嗦,可刚刚赶来的父亲母亲给了她些许底气。

“陛下,如儿不是故意的!如儿只是想与霏霏妹妹闹着玩儿,如儿不是故意要杀死她的!”江如拿着粉色的手绢掩面痛哭。

江妘见小妹哭得如此伤心,眼角落下泪来:“陛下,如儿生性良善,这必是无心之失,又或是贱婢挑唆……”

“贵妃!我妹妹霏霏已然断气,她身子都僵了,试问谁家姑娘闹着玩会死命扼人咽喉,掌人耳光?霏霏身上的伤你看不到吗?”

月兮打断她,大声控诉,双眸中恨意翻涌,江妘噎住声,似被她的目光吓住。

“杀人偿命,来人……”

未等李浥尘说完,江夫人便跪了过来,哀求道:“陛下,都是臣妾管教无方,可我江家也就这么两个女儿,一个进宫做了陛下的贵妃,还剩一个如儿,早年跟着陛下四处征战,臣妾花在女儿身上的心思太少,才导致今日如儿放下大错,臣妾愿代如儿承下一切罪责。陛下若要杀如儿,妾身也只能自戕谢罪了。”

“你说什么呢!”江达跟着跪过身来,“阿如伤人,就该受罚。”

他呵斥了江夫人后,朝李浥尘磕了个头,道:“今日阿如做下这等事,臣绝不姑息,阿如是臣的幼女,发生了这种事,臣也脱不了干系,请陛下将她交给臣,臣来了结此事,必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周遭陷入死寂,众人都在等着李浥尘开口,江贵妃宠冠六宫,手握统领六宫之权,江将军战功赫赫如日中天,宝贝女儿杀个人算什么,陛下必会看在贵妃和大将军的面上,法外开恩吧。

李浥尘薄唇紧抿,目光扫过四周,落在月兮身上。

月兮回头,双眼曦光渐渐湮灭,如数颗夜明珠坠入无尽深渊,她唇角勾起一弧冷讥垂下头,望着怀中已毫无生息的霏霏,紧紧攥住拳,指甲将掌心掐出血来。

她眼中的浓烈绝望与恨意,如洪水猛兽狂奔而来,紧紧攥住了他慌乱的心。

他心尖发憷,方要开口,就见月兮突然暴起,直朝江如扑了过去。

任谁也没想到,月兮竟敢在李浥尘的面前动手,江如自然也不例外,她毫无防备地被月兮扑在身下,月兮发了疯似的扇了她两个耳光后,扼住了她的颈项。

“去死,你给我死!给我死!”

月兮泪流满面,大声嘶吼,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恶狠狠掐住江如。

江如连呼救都来不及,就被掐得两眼翻白,喘不过气来。

江家人看着这一幕,具是一惊,随后连忙大声叫唤:“快去拉开这个婢子!快去!”

宫人们毫不含糊,手脚并用朝月兮扑去。

李浥尘乌眸骤缩,反应极快,脚尖点地跃过去,一脚踹飞一个欲在月兮身后偷袭的宫婢。

他蹲下身来,抓住月兮的手臂,逼迫她松手,“姜肹,你冷静些,朕会秉公处理!”

月兮缓缓抬头,大滴大滴的泪滚落,抽去她眼中所有的生气,本该莹润的眸中布满红丝,仿佛下一瞬就要流出血泪,李浥尘怔住,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也该死,你本就该死!你该死!我也该死!我为什么要救你!”

她朝他大吼,满目仇恨暴露无遗,化作熊熊烈火,炙烤他的肺腑,灼烧他的心脉,恐惧在李浥尘的心中陡然肆虐,他方寸尽乱,紧紧将她搂在怀中,嘴上也开始慌不择言。

“月兮,我爱你,我爱你,真的爱你,从前我既往不咎,我们重新开始,你信我……”

“啪!”

清脆的巴掌声乍响,一掌结结实实抡在他脸上,密密匝匝的麻痛自打偏的脸颊上蔓延开去。

周遭围观的众人见此,吓得瞠目结舌,浑身直打哆嗦,乌鸦鸦跪了一地。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不断颤栗着,等着陛下的怒如雷霆尖刃,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宫婢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