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午后, 顾姣拿着厨房新送来的糕点推开了赵长璟的舱门,她的脸上挂着和平日一样的灿烂笑容,声音也是高扬轻快的, 像是永远不知哀愁的黄莺, “四叔,今天厨房做了芙蓉糕,你……”那句尝尝还未说出, 她就感觉到了屋中沉闷的气氛。
四叔坐在窗边。
他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张字条, 头微微低着,因为逆光的缘故,顾姣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可她还是第一时间感觉到了他的不对。
四叔握着字条的手太用力了,指根紧绷, 指尖泛白。
即使在听到她的声音后立刻松开了力道,跟从前似的, 偏过脸,朝她露出温和的笑容, “你来了。”
但顾姣还是蹙了眉。
“怎么了?”她拿着糕点走了进去。
舱门在她身后自动被风合上, 曹书向她行礼,顾姣却无暇理会, 只一个劲地盯着四叔, 她的目光移到被四叔放到桌上的字条上,光线模糊了上面的字眼, 她看不清上面的内容, 但一扫旁边的阿辞也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了。
“是开封那边出什么事了吗?”她压着嗓音问。
阿辞是四叔养着的海东青, 如今被四叔用作与开封那边联络的信使。
顾姣在这阵子的接触下知道阿辞一般是三天出现一次, 这应该也是四叔和开封那边联系的频率, 可这次……她柳眉微蹙,昨天阿辞才来过,她还喂他吃了不少肉干,怎么今天又出现了?
她猜测是开封那边出事了,要不然四叔不会是这个样子。
就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这一路都没跟四叔打听过他到底去开封做什么,也没问过一直与他联系的人是谁,她知道四叔不想让她担心,所以即便再好奇,她也没开过这个口,可如今……她看着四叔少有的难看脸色,到底还是忍不住说道:“四叔可以告诉我吗?”
赵长璟看着她不语。
半晌,他才发话,却是和曹书说,“你先出去。”
曹书应声出去,走的时候还顺手带走了阿辞。
阿辞一向通人性,平日除了顾姣和赵长璟,谁也不给碰,今日倒是乖巧,一点也没挣扎地跟着曹书出去了。
“过来。”
赵长璟跟顾姣招手。
顾姣一点犹豫都没有的走了过去,被四叔握住手坐在他身边,她也不说话,就抿着唇静静看着四叔。
赵长璟其实并不想告诉她这些朝堂上的事,他不想让她接触这些黑暗面,更不想让她担心,可现在显然不可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与其让她担惊受怕辗转难眠,倒不如由他亲口与她说。
也正好和她商量下之后的事。
“知道何丞锡吗?”他问她。
“何丞锡?”顾姣拧眉,她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想了一会,“开封知府?”
“嗯。”赵长璟说,“他跟我是同科进士,关系不错,这次我要查的案子就发生在开封。我怕打草惊蛇,便让他秘密先帮我探查着……可他现在死了。”
最后六个字,他说得很轻,闲放在一旁的手却骤然紧握了起来。
“什么?”
顾姣惊得差点起身,好歹忍住后,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着,在砰砰直跳的心脏声中,她的耳朵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震得耳朵发麻,好一会,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信上有说是谁害死何大人的吗?”她就算再单纯再懵懂,也知道何大人这死不简单,恐怕是他查到了什么被人率先杀人灭口了。
赵长璟看着她,午后阳光正好,他的声音被风一吹,显得有些悠长飘渺,犹如清晨湖面上的朦胧水汽,碰不到摸不着,“信上说何丞锡因为太过辛劳,夜里忽然暴毙,于今日子时死于家中。”
“怎么可能!”
顾姣想也没想反驳,这次她直接站了起来,脸色也跟着变了。
手被四叔牵着,她换了好几个呼吸才逐渐变得平静下来,他低头去看四叔,四叔看着和平日并无不同,还是那副没有波澜的模样,可顾姣能感觉到四叔此刻的内心也是和她一样震动,甚至可能比她还要多一抹悲愤,那是他的好友,是为他做事而无辜枉死的人。
想到这。
顾姣重新坐了回去,她回握四叔的手。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四叔,只能用这样稚嫩的法子去安抚他此时的心情,看着四叔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重新落在她的身上,她继续握着他的手,抿着唇犹豫一会后,方才轻声问他,“你还是要去开封是吗?”
“嗯。”
赵长璟垂眸看她,“我不能不去。”
不管是因为这一桩没有结束的案子还是何丞锡突然的枉死,他都得去一趟。
他知道现在开封很危险,也知道她不想让他深入险境之中,但有些事,他没办法答应她。他无谓做懦夫还是英雄,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故交好友枉死,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到她的鬓角,再一路攀上,覆在她的头顶,他的声音依旧温柔,“我们可能要提早分开了,等到了开封,你跟梁大明他们继续去往金陵,路上别再停留,等我解决完开封的事就去阮家接你。”
这是两人几日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
那会顾姣并未反对,可如今,她却毅然决然地摇头,“不,我要跟着你。”
“姣姣。”赵长璟蹙眉,“开封现在是什么情形,我也不清楚,何丞锡突然离世,恐怕很快他们就会知道我并不在京城,届时开封重重危险,我不一定能护得住你。”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跟着你。”
顾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她想让自己看起来可以平静一些,不要太小孩子气让四叔操心,“何大人出事,肯定是他们发现了什么,也许他们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了,届时不管是你进开封也好,还是留在开封查案也好,肯定不容易。可我不一样,我只是一个途经此地游玩的人,有爹爹的腰牌在,肯定没人敢拦我,而且……四叔,我见过那位何夫人,她跟我二婶是同宗姐妹,我有法子进何府。”
“何大人既然是死在何府,那查清楚这件事最好的法子就是直接去何府,四叔,我能进去,你让我跟着你。”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没忍住红了眼,“我知道我太小太弱,很多事都帮不上你,我也知道没有我,你也能查到,可是四叔,我不可能在明知道你会有危险的情况下,还心安理得跟个没事人一样离开你。”
她努力睁着眼睛,想抑制眼泪坠下,可眼睫扑朔几下,眼泪还是跟断了线的珍珠掉了下来。
赵长璟看着她哭得鼻尖都红了,到底不忍,他多的是法子让她留在船上,可他家姣姣心思一向重,看不到他必定会胡思乱想,轻叹一声后,他抬手把人揽到自己怀里,“等到了开封那边,一切听我的安排,不准轻举妄动,更不准为了我深涉险境,听到没?”
他怕她为了替他查案冒头出事。
顾姣连连点头,红着眼睛向他保证自己没他的吩咐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
翌日清晨。
船只抵达开封。
船上的人经过一夜都已经知道赵长璟的身份了。
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知道进开封要做什么,一群人都变得沉肃起来。
他们是顾云霆最得力的亲信,别看他们平时插科打诨,有时候还匪里匪气,不像个好人,可关键时刻,他们从不掉链子,将士知道服从命令,如今顾云霆不在,顾姣就是他们的主公。
何况如今小姐让他们听命的还是他们一向崇拜敬仰的赵大人。
他们自然不会有二话。
顾姣一行人没有立刻下船,他们船只停靠的并不是开封城最大的码头,而是一处偏远的地方。
有人先去城中打探情况。
其余人则继续留在船上看守。
肉眼可见这些平日懒散的亲卫此刻都变得认真起来,一个个停靠在船上的每一处,确保可以及时查探外面的情况还不被人发现。
陈洵领着人过来的时候,就被人拦下了。
即使他拿出了代表着赵长璟护卫的腰牌,这群人也没有立刻把他们放进去,最后还是曹书下来了一趟,带着陈洵上去。
曹书笑着和底下的亲卫说“辛苦”,带着陈洵上去的时候,脸彻底沉了下来,他压着嗓音问陈洵,“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何大人怎么突然死了?主子不是让你们好好保护何大人吗?”
陈洵已经两夜不曾睡过了。
他的精神已经紧张绷到了极限,也许轻轻推他一下,就能让这个男人彻底倒下,可他还是强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
他哑着嗓音回答,“何大人怕被人发现端倪,不肯让我们进府,我们只能在外面守着。”沙哑的声音已经快听不清了,勉强说完后,他握紧手中的佩剑,声音又轻了一些,“主子他……是不是很生气?”
“你说呢?”曹书瞥他一眼,“主子这么多年交过几个好友?他能把这样重要的事交给何大人,可见何大人在他心中地位不一样。”
“知道何大人离世,主子一夜没睡,你……”
满腹的话在看到陈洵灰败的脸色,到底还是停了下来,他没再多说,只抬手拍了拍陈洵的肩膀,“先上去再说。”
抵达三楼。
崖时和弄琴都站在甲板上。
崖时依旧还是平时那副样子,弄琴的脸色却不好看。
她也是一夜未睡。
没办法阻拦主子的决定,她又不敢怪到四爷头上,于是曹书就成了她的出气筒,虽然这很没有道理,但人的脾气总归是没办法控制的,这会看着曹书领着人过来,她的脸又不由自主地冷了几分。
曹书看着她的脸色也有些尴尬。
知道她这是在迁怪四爷带着小夫人冒险,虽然大家都清楚这是小夫人自己的决定,连四爷都拿她没法子,但迁怪之所以称为迁怪,就是这样没道理,不敢多言,更不敢在这个时候过去触她霉头,曹书匆匆领着陈洵往里面走,到右手边第二间舱门前,他停步,“主子,陈洵来了。”
很快船舱里面就传来了让陈洵熟悉的声音,“让他进来。”
陈洵下意识握紧手中的佩剑。
舱门打开,阳光从里面照进来,陈洵朦胧中看到四爷身边有个娇小貌美的少女,认出这就是那位顾家小姐,也就是他们未来的主母,他不敢多看,立刻垂下眼睛抬脚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陈洵屈膝下跪,“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你是办事不力,不过现在还没到责罚你的时候。”赵长璟声音淡淡,他拿过茶壶,给顾姣倒了一盏温水,让她自己喝,而后自己握着一盏已经冷了的茶喝了一口,方才继续问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何丞锡怎么会突然暴毙?”
他没叫起。
陈洵也不敢起,何况他也没脸起。
他仍跪在地上,沙哑着嗓音答道:“属下跟何大人已经有一阵子没碰面了,这些日子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发现了什么,城门口和城内的巡逻忽然严苛了许多,何大人怕被人察觉,便与属下商量每隔三日于一处茶馆碰面,他会在那留下近日查到的事,而我们拿到后再直接传给您。”
“原本按照计划,应该要两天之后我们再去茶馆找何大人给我们的线索。”
“可昨天——”陈洵一顿,这是他第一次办事如此不力,不仅没查到线索,竟然连人都没护住,他脸上的自责根本藏不住,手撑在膝盖上,手指紧绷,力气大到像是要把自己的膝盖骨握碎,他闭着眼睛嘶哑着嗓音接着说,“昨天我们留在何府那边的人忽然传来何大人暴毙的消息。”
“属下得知消息后去了一趟何府,那个时候何大人已经身亡两个时辰了,属下曾检查过他的身体……并无不妥。”
赵长璟清楚这句并无不妥是什么意思。
并无不妥代表着何丞锡并非死于中毒和他手,他握着茶盏沉默不语,半晌才出声,“如今城中什么情况?”
“何大人死后,按察使褚晖、布政司许吉卿以及开封府的知州、通判都曾去过何府,他们都是去祭拜何大人,暂时看不出他们有什么问题。城中巡逻也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城门口的检查比以前更加严苛了,现在不管出城还是进城都会仔细检查,尤其是……二十七、八的男子。”
这显然是针对四叔的一场检查,顾姣一听这话立刻紧张地看向身边的四叔。
赵长璟接到她的眼神,在桌子底下握住她的手。
“何府那边的人还在吗?”他继续问陈洵。
“还在!”陈洵说,“属下怀疑是有人买通了何府的人,所以这阵子一直让人盯着何府那边,看看会不会有人与外人接触。”
赵长璟嗯一声,“之前何丞锡说的线索,你事后可曾在何府查到?”
“属下没用,查遍了何大人的书房也未查到一点蛛丝马迹。”陈洵因为这个回答而羞愧地低下了头。
赵长璟看起来倒是并不意外。
闻言也未再多说,只道:“你先回去吧。”
陈洵闻言,忙抬头,“属下不用跟着您吗?”他知道主子要进城办事。
赵长璟静静与他对视,“你觉得你现在这个身体跟着我能做什么?”
“属下……”他想说自己可以,可看着主子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到底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双目灰败低下了头,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
或许……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佩剑上。
“觉得自己没用,想一死了之了?”赵长璟冷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洵怔怔抬头,没想到主子会猜到自己的心思。
“何丞锡死的不明不白,你以为你的死能解决什么问题?把你的那些想法心思全都给我压回去,现在回去休息,养足精神再继续查,要死也留到以后去。”
“你现在唯一要做的,能做的,就是查清何丞锡的死因以及他之前查到的线索到底是什么。”
“我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密不透风的墙,只要出现过发生过就一定查得到,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不过——”赵长璟垂眸看向陈洵,他的声音还是冷静的,甚至称得上是有些冷漠,可那双眼睛透露出来的黑色光亮仿佛能指引迷途中的人一般,“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趁着能休息的时间立刻休息,我可不想再接到身边人暴毙的消息。”
陈洵心下一凛,刚才的颓废一扫而尽,“属下知道了,属下这就去休息,等养足精神就立刻去查这阵子与何府接触过的人!”他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的,此时胸腔内却像是在振奋着什么,情绪被鼓动,就连苍白的脸庞都因这一番话而微微泛红起来。
赵长璟未再多言,抬手让人下去。
陈洵跪得时间太久,起来的时候差点没摔倒,赵长璟让曹书带人出去休息。
等他们走后,顾姣再也忍不住出声,她满面担忧,“四叔,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想过开封城检查会严格,但也没想到会变得这么严格,她一时有些担心起来,“我们的法子能行吗?”
如果不行。
如果四叔真的被他们看到。
那四叔……
以前顾姣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在她的世界中,就算不是什么都美好,但至少也没有草菅人命的事存在,可如今何大人的死就摆在眼前,她一时不禁担心起四叔的安危。
也忍不住猜测那群人会不会真的狗急跳墙杀害四叔?想到这,她就浑身发冷,连手指都忍不住绷紧了。
不过很快手上的那股僵硬就被轻易化开了,赵长璟握住了她的手,他一点点搓揉着她的手,等到她的手指重新变得柔软起来才和她说,“放心,不会有事的。”
“你把你的亲卫都给我了,难不成我们还杀不进这个开封府?”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一句,说完后轻抚她的长发,温声安慰,“姣姣,你或许不清楚你父亲给你的这些人有多厉害,若是把他们放到战场,他们都是以一敌十的猛士。”
“就算真的被他们发现也没事。”
“最初我是不愿打草惊蛇,才想着让何丞锡先查着,如今都到这一步了,倒也无所谓他们会不会发现了,我不信何丞锡一点线索都没给我留下,他做事一向小心谨慎,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先进何府。”
他的目光越过顾姣看向窗外,看着那茫茫水色,他淡声道:“只要进了何府,有些事就能清楚了。”
只不过表明身份进开封和在众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进开封,自然还是后者行事更为方便。
两刻钟后,一行人启程出发。
开封城这边检查果然十分严苛,就像陈洵所说,不仅进城和出城需要路引,那些将士还要比照着脸仔细看过。
顾姣即便坐在马车里面也紧张不已,反倒是四叔这个当事人跟个没事人一样,还让她放宽心,甚至还给她剥起了荔枝。
顾姣被他的平静感染,那颗紧张不安的心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外面很快就如他们所预料一般开始闹了起来。
梁大明起的头,他本就脾气不好,又有赵长璟的吩咐,更是不管不顾起来,开始还只是争吵,后来直接动起了手。
那些将士要来拿人。
可顾姣这些亲卫哪一个是好惹的?从前不过是担心小姐害怕才一个个伪装成无害的模样,真让他们放肆起来,把开封府闹一遍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很快两边人就直接打了起来。
这一番阵仗也惹得其余人目瞪口呆,大热的天,在城门口被盘查议论为此有些口角自是不少,但跟将士动手……谁敢?民不跟官斗,这是自古以来大家都默认的事。
没想到今天竟然有人敢动手,而且还是压倒性的揍人。
顾姣听着外面的动静,还是有些担心,她拧着眉说,“不会有事吧?”
“你知道开封府城防营的守将是谁吗?”
赵长璟忽然问她。
顾姣自然不知道,她摇了摇头。
赵长璟把剥好的荔枝递到她的唇边,看着她说,“他叫陈抚安,是你父亲以前的属下。”
“啊?”
顾姣呆了一下,又有些不明白,“那为什么要梁护卫他们跟人动手,直接找那位陈将军说下不就好了?”
“因为——”赵长璟听着外面的动静,像是有人过来控制了秩序,原本的嘈杂得以归宁,他看着不远处穿着将领服饰的男人,淡淡说道:“他曾经背叛过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