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和熙厨艺尔尔,对于裴玉质的夸赞甚是意外,须臾,了然地道:“玉质是因为太饿了,才会这么认为的。”
“才不是。”裴玉质变回了原形,接着跳到了素和熙左肩上,对着素和熙的左耳道,“我真的认为素和公子的阳春面是我平生吃过的最为可口的阳春面。”
素和熙发?问道:“你平生吃过多少阳春面?”
裴玉质歪着毛脑袋道:“我记不清了。”
素和熙只能归结于这兔妖是在讨好他,或是这兔妖喜素食,而阳春面正合其胃口。
他不再多想,将碗筷收拾了,便背着竹篓子?上了街去。
裴玉质发现素和熙一看见人,便会垂下首去,以避开对方的视线,这显然已成了素和熙的本能。
他心下叹息,用自己温暖的皮毛焐着素和熙的侧颈,与此同时,鲜红的双目左顾右盼着。
在上个世界,自登基后,他几乎日日都被困于宫中,来往于金銮殿、勤政殿以及寝宫之间,无暇出宫透气。
他最后一次出宫是为了迎接凯旋的素和熙,那之后,素和熙便……
是以,严格来说,他已有许久不曾上街了。
他正感受着人间的烟火气,经过一肉铺之时,肉铺的铺主——一彪形大汉突然指着他道:“穷书生,你这白兔不错,不如?买给俺吧。”
他瞧着一块一块摆放整齐的猪肉,锋利的杀猪刀以及沾血的襜衣,吓得柔软的毛毛根根竖起,一双毛?爪紧紧地揪住了素和熙耳后的发?丝。
素和熙安抚地以指腹抚摸着白兔的后背,软声道:“莫怕。”
而后,他又朝肉铺铺主道:“这白兔不卖。”
肉铺铺主提议道:“俺媳妇近日正念叨着想吃兔肉,俺用一个猪肘子?换你这白兔咋样?”
素和熙婉拒道:“这白兔又小又瘦,不值一个猪肘子?。”
裴玉质闻言,气得轻轻地咬了一口素和熙的耳垂:子?熙居然说我不值一个猪肘子?,我分明值无数个猪肘子?。
素和熙的耳垂微微发?痒,一把提起白兔的毛后颈,随即将白兔抱在了自己怀里。
肉铺铺主不舍地比了个“二”:“两个猪肘子?咋样?”
“这白兔连一个猪肘子?都不值,怎能值两个猪肘子??”素和熙急于去支摊子?,抬足便走。
肉铺铺主拦住了素和熙的去路,改口道:“三个猪肘子?,再加一斤排骨,不能再多了。”
“我并不是在讨价还价,而是真的不想把这白兔卖给你。”素和熙并不看肉铺铺主,视线低垂,肉铺铺主右手握着的杀猪刀即刻闯入了他的视线,但他并未改变主意。
肉铺铺主虽然长相凶悍,见素和熙态度坚决,倒也不为难,让出了路来,由着素和熙离开了。
裴玉质松了口气,安心地趴于素和熙心口。
素和熙到了自己日常支摊子?的角落,先是将裴玉质放于地面上,才将摊子?支了起来。
不远处,植着一排柳树,挡住了些许日光,于素和熙周身印下了一片斑驳的光圈。
素和熙感知着温热,将自己的右足往摊子?里头缩了缩,以防被行人瞧出端倪来。
其实这么做无济于事,自打被父亲赶出家门后,他便在此处支摊子?,大多人皆已知晓他右足微跛,他还曾听见有人在背后唤他“跛足书生”,“跛足的残废”,“残废穷书生”……
他可怜的自尊心早已碎得七零八落,可他仍是苦苦维持着不多的自尊心。
裴玉质觉察到素和熙的低落,攀着素和熙的右足,低声道:“素和公子,你并未做错什么,为何不大大方方地示人?”
这谈何容易?
区区一修炼出了人形的妖怪根本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情。
素和熙明白自己不该迁怒这兔妖,平复了情绪后,才坦白地道:“我做不到。”
“对不住。”裴玉质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失言了,自己的态度太过高高在上了。
少说少错,他不再出声,跳到了素和熙手背上,尽职地为其暖手。
他被日光晒着,皮毛舒展,少时,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素和熙面薄,从来不吆喝,左手捧着白兔,右手翻着已泛黄的《吕氏春秋》。
两年?,被赶出家门之时,继母不允许他带走家中的任何一册藏书,而今,他?有的藏书皆是从书肆买来的旧书。
裴玉质舒服得打起了盹来,侧过身去,露出了柔软的毛肚子?,一双毛?爪则抱紧了素和熙的尾指。
素和熙放下《吕氏春秋》,摩挲着白兔的毛耳朵,这毛耳朵抖了抖,接着,他被白兔舔了一下指尖。
他忍不住想:倘若这白兔仅仅是白兔,而非意图勾引我的兔妖该有多好?倘若这白兔仅仅是白兔,我便可与其相依为命,然而,面对一意图勾引我的兔妖,我不得不警惕些。
未多久,日光不见踪影,刮起了风来。
见白兔缩了缩小小的身体,他生怕冻着白兔,遂将其放进了自己的衣襟内。
裴玉质正好眠着,陡然被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猛地惊醒,却发现拍打他的乃是素和熙的心脏。
他慌忙从素和熙的衣襟内探出首来,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才向素和熙申明道:“我不是故意轻薄素和公子的,我是睡糊涂了,不小心爬到素和公子衣襟内的。”
素和熙淡淡地道:“那你为何不爬出来?”
裴玉质恋恋不舍地用自己粉嫩嫩的鼻尖蹭了蹭素和熙的心口,方要从素和熙衣襟内爬出来,却被素和熙点了下毛脑袋,又闻得素和熙道:“切莫出来,外头冷,是我将你放入衣襟内的。”
“素和公子欺负我。”裴玉质啃了一口素和熙的指尖,“素和公子适才还道我不值一个猪肘子?。”
“因为我不想把你买给那肉铺铺主才会那么说,你切勿往心里去。”素和熙笑了笑,“你较我有价值多了,值好多个猪肘子?,而我连一个猪肘子?都不值。”
跛足之?,他以为自己能金榜题名,一日看尽长安花。
跛足之初,他不敢面对这一现实,日日告诉自己这右足定?能好起来。
时日一长,现实依旧是现实,毫无变化,容不得他不面对。
后来,他想自己便如同蝼蚁般过一生吧。
一个猪肘子?能让穷人奢侈一回,而他的存在有何价值?
并没有任何价值。
素和熙固然在笑,可裴玉质却觉得素和熙在哭。
裴玉质清楚素和熙说的是心里话,不掺杂一分虚假,霎时间心若刀绞。
全数是他的过错,早知素和熙会被他害得遭到肢解,他便该让素和熙不要管他,随他自生自灭,或是他可毁去自己的容貌,免于被渣滓觊觎。
与素和熙相较,容貌算不得什么。
且他当时一心修仙,修仙与容貌无关,并非生得好一些,便能轻轻松松地渡劫。
若是素和熙并未遭到肢解,便不会变成眼前这副模样,依旧是受到师尊重?用,受到师兄弟爱戴的修仙名门问情宗的师兄。
若是素和熙并未遭到肢解,在上个世界便不会求死。
他委实害人不浅。
不若一回到原本的世界,他便自毁容貌吧?
他下定?了决心,继而嚣张地咬住了素和熙的虎口:“素和公子再这样贬低自己,我便将这块肉咬下来。”
仔细想想为裴玉质所食似乎并无不可,至少能让裴玉质饱食一餐。
故而,素和熙对裴玉质道:“你想吃就吃吧。”
裴玉质赶紧将素和熙的虎口吐了出来,解释道:“我不想吃素和公子,我只想让素和公子振作些。”
素和熙歉然地道:“对不住,我是个没用的凡人,恐怕振作不了了。”
裴玉质鼓励道:“我会一直陪着素和公子的,素和公子定?要振作起来。”
素和熙温言道:“我今年二十又四,勉强算是年轻力壮,你才会想与我云雨,待我四十又二,我若想与你云雨,你怕是逃都来不及。玉质,我劝你还是趁早另觅良人吧,莫要在我身上浪费光阴。”
裴玉质望住了素和熙,坦率地道:“待素和公子四十又二,我仍是想与素和公子云雨,才不会逃跑,莫要说是四十又二了,即使素和公子八十又二,我亦想与素和公子云雨。”
就年龄而言,裴玉质远远长于自己,但裴玉质乃是一兔妖,再过千百年,都会是如今的容貌。
八十又二的自己与裴玉质云雨便是一枝梨花压海棠。
“我必定?活不到八十又二,纵然我能活到八十又二,我倘使与你云雨,不是糟蹋了你么?”素和熙抬指揉着裴玉质的毛下颌,“玉质,勿要执着于我。”
糟蹋……素和熙总是将与自己的云雨定义?为糟蹋。
“我便要执着于你。”裴玉质用小舌头舔着素和熙的手背道,“我心悦于素和公子,无论素和公子是春秋鼎盛,亦或是行将就木都算不得糟蹋。”
子?熙,我心悦于你。
我肚子?里还怀了你的骨肉。
素和熙怜惜地道:“玉质,望你能早日拨开迷雾,重?见天日。”
“素和公子才不是迷雾。”裴玉质眼尖地觉察到有一人正往自己这边看,遂不再言语,佯作自己只是一寻常的白兔。
作者有话要说:襜衣:围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