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突然没了重量，黎百岁还有点不习惯。况且小胖蛇冰冰凉的，夏天里挂着消暑降温，行走的小空调。
黎百岁用过早饭，搬了把藤椅到后院树荫底下，前后门都开着，山风穿堂而过十分清凉。
原本齐膝高的杂草都被拔了，碎石乱土重新踩平。黎百岁记得小时候妈妈在后院开垦了一块地，用来种些葱姜蒜苗，还有一排排的小米椒。
有一年心血来潮，他和哥哥一起种了瓜，眼看着就可以一饱口福。有天早上起来，发现瓜都被拱没了。
“呜呜呜，瓜没了，好大的瓜都没了……”
“我和弟弟种得好辛苦，呜呜呜到底是谁偷走的呜呜呜呜……”
当时他和哥哥哭得可伤心了，一人抱住爸爸，一人抱住妈妈，鼻涕眼泪抹了大人满襟。父母俩哭笑不得，给他们解释是山里的野猪和刺猬钻进院子里偷吃掉了他们种的西瓜。
黎百岁正回忆着，后背忽地发毛，有道视线正盯着他。
他立即站起来戒备地看向墙角紫竹下的灌木丛，若有若无的打量瞬间消失了。
黎百岁慌忙跑进屋里关上门，大叫道：“小团，小团！”
半透明的身影浮现在他面前，小团奇怪道：“百岁哥哥，你怎么啦？”
黎百岁心里稍安，缓了缓呼吸道：“小团，我刚才觉得后院都什么东西在看着我。”
小团立即紧张起来，两人趴到窗口，观察着后院。
“好像没有哎。”小团凝神细看了半天，没什么发现，也没有嗅到任何妖物的气息。
黎百岁这时也感觉不到了，难道胖青一不在身边，他又神经过度敏感了？
虽然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妄想症，但长久以来的自我怀疑很难几天之内消除。
曾经以为自己看到的影子都是幻觉，经过很长的心理治疗也没有效果，黎百岁一度自我嫌恶远离人群，害怕给别人带来麻烦和伤害，就像小时候他无意推倒好心找他玩的邻居小孩，却害得别人磕伤了手肘；也曾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给这个家带来了灾祸，所以大家才会，一个个的走了，不见了……
他像一张拉满了却没有目标的弓弦，时刻绷紧的神经已经疲惫不堪。在坠向湖面的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是绝望多一点，还是解脱更多一点。
然后沧鳞出现了，黎百岁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看见了对方，一条威风凛凛的大蛇，看向他的目光专注而明亮，眼底深处，是黑火焚烧般的愤怒和不甘，就像对方身上的气，尽管千重锁链桎梏着他折磨着他，黑紫色的龙形之气，依旧从怒吼着冲天而去。
一条戾气深重仿佛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龙，黎百岁却感不到一丝的恶意和邪煞污秽之气，反而时常察觉到对方桀骜不驯下深藏的脆弱与温柔。
过往来历，对方什么也没说，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但如果他在地狱之火里感到了温暖，这份地狱之火便是他在死寂黑夜里唯一的光源和依靠。
“怎么还不回来？”黎百岁低声喃喃。小团担忧又懵懂地看着他，笨拙地安慰：“百岁哥哥你别怕，这院子里以前住过其他妖怪，但现在一只也没有了哦。”
“有的哦。”阴惨惨的声音带着血腥之气突兀地响起。
一道黑气弥漫的阴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黎百岁未及反应就被锁住了脖子，整个人向后仰去吊在半空。
小团失声尖叫，扑上来要去救黎百岁，黑影朝他喷出一口脓血般恶臭的气，小团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你做了什么？”喉咙被扼住，黎百岁艰难地看向小团。
身后的影子桀桀笑道：“小岁岁，还记得我吗？”
埋进记忆深海的画面渐渐浮现，黎百岁瞳孔猛烈收缩。
“哥哥，你在哪儿呜呜呜……”
“哥哥在这儿，岁岁，哥哥在这儿。”
“哥哥？”小男孩四处张望，发现声音是从水井里传出来的。
他很害怕这口井，经常听到里面传来奇怪的动静，像是指甲扣抓石壁的声音，但是很模糊，有时候竖起来耳朵仔细听，反而什么也听不到了。
可是井里竟然传来哥哥的声音，黎百岁赶紧跑了过去。井口上盖着一块大理石雕，黎百岁贴着石雕和井口的缝隙往里喊：“哥哥，你怎么跑里面去了？爸爸妈妈都不记得你了，大家都把你忘了，岁岁好害怕……”
“别害怕，岁岁可以把哥哥救出来哦。”
“可是石头好重搬不动呀，岁岁这就去叫爸爸妈妈过来。”
“等等！”井里的“哥哥”叫住他，“爸爸妈妈已经不记得我了，他们一定以为你在撒谎。听哥哥的话，哥哥有办法。”
黎百岁糯糯地问：“什么办法呀？”
“小岁岁，你把右手中指的指甲盖撕下来，要一整片带着血撕下来这样才有用，然后从缝隙里扔进来，这样哥哥就能出去陪你了！”
小小的黎百岁被这个血.腥的办法吓得呆住了。
井里的声音急切起来：“快点，哥哥在井里好冷好冷，岁岁快点来救哥哥呀。”
“呜……”黎百岁后退了两步，惊恐道，“你不是哥哥，哥哥不会这样的！”
小男孩苍白着脸跌跌撞撞跑走了。
“想起来了？”感受着手中人颤抖的身躯，黑影抓起黎百岁的右手，伸出雾气蒸腾的舌头，腥臭浓郁的黑气凝结成液体，滴滴答答滑动，在地板上砸出一个个腐蚀的坑洞。
“只要你的一片指甲，老夫就能逃出生天。可是你太不听话了，害得老夫又得在井里多待了十几年，还被那个重瞳子捉去了炼器。所幸老夫命不该绝逃了出来，今日便要从手指开始一块一块撕碎了吃，好叫老夫恢复往日修为！”
黎百岁奋力挣扎，黑影掰开他紧握的拳头揪住中指，舌尖就要卷住，电光火石间，惨叫声起，黑影浑身燃起紫色的火焰。黎百岁跌倒在地，捂住脖子剧烈咳嗽，抬头就见少年眸光森冷，黑影在他面前凄厉嚎叫着化为灰烬。
乌发披散，似雷云翻滚，长身独立，似利剑出鞘，嘴里……叼着一条银色的鱼。
黎百岁：……
“真是的，消失一会儿就被缠上了。”沧鳞重新化回小胖蛇，嘴里的银鱼掉在黎百岁跟前，两腮处长着像蝉翼一样半透明的细长翅膀，在地板上一下一下地弹跳着。
“喏，这是蝉翅银鱼，等下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世间美味。”
黎百岁缓缓的笑了，他站起身，忽地抱住小胖蛇：“沧鳞，谢谢你。你又救了我一命。”
小胖蛇猝不及防被双手拥着抱进怀里，扭动了两下做做样子，就把脑袋一伸搁在黎百岁锁骨窝里。
是这个凡人强迫他的，他堂堂上古神龙，怎么会喜欢缩在小小的窝里。
正勉强享受着，黎百岁就送松开了他，转身扶起地上的守家灵。
“沧鳞，小团没事吧？”
沧鳞翻了个身没好气道：“死不了，睡个两天就恢复了。”
黎百岁松了口气，将小团放到书房里，半透明的身体立即化作一道白烟钻入书中。这时沧鳞忽地眼眸一凛，滑到黎百岁肩上：“外面来了个道士。”
话音刚落，便听到指节扣在铁门上的声音，明明隔着一整个庭院，却仿佛一声声敲在耳边。
“要开门吗？”黎百岁问。
沧鳞好整以暇：“开，怎么不开。放心，他看不出本尊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