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日光穿林而过,二楼卧室木质地板上,竹影斑驳,轻轻摇动,黎百岁被天光刺得睁开了眼。
昨晚吓醒后,他就睡到床上去了,也没记得拉上窗帘。掀开被子起来,黎百岁揉着眼睛找拖鞋,抬头时吓得倒吸了一口气。
床尾的雕花柱子上,盘着一条胖头蛇。
有、有点没反应过来……
嗯,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黎百岁摸摸脖子,又偷偷打量埋着脑袋一动不动的胖青。
想到昨晚从他胸口一路滚到地上摔得一脸傻样,胖青那么爱惜面子,所以这是自闭了一个晚上?
黎百岁不由嘴角抽动,赶紧抬手压住,装作没看见床柱上的自闭蛇,轻手轻脚走出了卧室。
洗漱后下楼,黎百岁还想着出门买包子,餐桌上竟然已经摆上了早餐。百合粥、拍黄瓜、荷包蛋还有一叠凉拌辣海带,都是清爽的口味,适合夏日解腻,且色泽饱满鲜嫩,看得黎百岁食指大动。
“都是你做的?”
“嗯嗯,老爷您尝尝看。”已经封作守家灵的小书灵呈上木筷。
黎百岁双手接过,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说:“不要叫我‘老爷’,喊我名字就行了。”
“怎可如此无礼?”守家灵大惊失色,“小的不敢直呼老爷姓名。”
黎百岁无奈,觉得怪为难的,他酝酿了下,改用命令的语气道:“不要站着,坐上来。”
守家灵愣住,哆嗦着四肢并用爬上椅子,两条小短腿悬在半空,小声道:“老爷,我坐上来了。”
黎百岁故意板起脸:“我刚说了,不要叫我‘老爷’,也不要自称‘小的’,你敢违背主人的命令?”
“可是……可是……”奶娃娃两条小萝卜腿纠结地交缠着,眼眶漫上水花。
黎百岁微微俯下身,放柔了声音:“小团,你喜欢我这么喊你吗?”
奶娃娃点头如捣蒜:“嗯嗯,特别喜欢。”
老爷长得真好看,声音也真好听,小团举起两只小手,缩在“扑通扑通”的胸口。
“我也喜欢别人叫我名字,唔,叫一声‘百岁哥哥’怎么样?”
这下子奶娃娃终于彻底放松了,笑得露出两粒小米牙,害羞地喊道:“百岁哥哥!”
黎百岁摸摸小团细软的头发。
仔细看去,凝实后的小书灵和黎长命只有六七分相似。记忆中的哥哥,要更加的高大敏捷,像只威风帅气的小老虎。
黎百岁从回忆里抽身,正要开动,忽地想到一件事。
他放下筷子,问道:“小团,早饭的食材是哪来的?”
小团晃着两条藕节似的腿:“市场里拿的呀,小团现在会障眼法啦,不怕出门。”
黎百岁:“那小团有付钱吗?”
“没有……”小团迷茫,“可是我会障眼法呀,凡人看不见的。”
黎百岁心里叹了口气,耐心道:“以后不可以这样哦。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如果别人肯卖,那你要拿钱买。”
想到古时有狐妖拿石头变成银子,黎百岁强调道:“也不可以用变出来的钱。”
“小团以后不会了。”奶娃娃垂下脑袋。妖有妖道,人有人法,小团其实并不明白自己错哪了,不过他会听黎百岁的话,于是又小声道,“而且小团的障眼法还没那么厉害,变不出钱……”
黎百岁失笑:“等下我会出门买东西,顺便取些钱,到时候你把钱还给那些摊主,以后家里缺什么我自己会买。”
“那小团能干什么?”
“你把家里保持得这么干净,已经很厉害了。这么多年一个人守着,要是没有你,二楼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黎百岁郑重道:“所以小团,谢谢你。”
“我……我没那么厉害啦,你没回来前,连院子都去不了。”
黎百岁笑道:“难怪院里的草那么高。我刚回来,也顾不上这些,要不种点菜?还是算了,开学就要回学校了,种了也没人吃……”
小团黑亮的眼瞳变得黯淡:“你要离开这里吗?小团是地灵,不能走的。”
“冬天还会再回来的。”黎百岁一开始就察觉到小团的不安,想要一个安稳的落脚之所。小书灵在这儿生活的时间比他还要久,某种意义上,他属于这栋房子。
黎百岁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每年都会回来。先吃饭吧,对了,人类的食物你能吃吗?”
“器物之所化,虽有人形,不食五谷。”沧鳞不知什么时候从自闭中恢复过来,幽幽飞了过来,打量着桌上的早饭,嫌弃地撇开眼,“没有肉。”
小团紧张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躲到黎百岁腿边。黎百岁示意他别怕,问:“你比较喜欢吃什么肉?”
“凡人养殖的肉,一点灵炁也没有,我才不要。”沧鳞朝黎百岁飞来,慵懒地吊在他肩上,下颌枕着锁骨,一副不屑多说的模样。
黎百岁扫过肩头上垂下的尾巴尖,非常有灵性地晃荡着,他忍住上手的冲动,夹起一条海带丝。
酸甜带着微辣,黎百岁偷偷地朝小团比了个大拇指。
小团捏着衣摆,腼腆地笑了。
出门时,小团趴在门上问他:“百岁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要去趟县里,可能下午才能回来。”黎百岁手机昨天进水坏了,他要买台新的,还得补办一张卡。
“那你等等。”
小团啪嗒啪嗒跑走了,过了会将一把伞递给黎百岁,“会下雨哦。”
宁碧到了七八月,几乎每天都会来场阵雨,不是下午就是夜里。
黎百岁接过:“这是……”
“是百岁哥哥小时候用过的伞哦。”
黎百岁眼神一柔:“谢谢你,保存的真好。”
小团:“嘿嘿。”
走出院子,脚上突然踢到什么。黎百岁低头一看,竟是一篮杏子。
藤编的篮子,垫着绿色的荷叶,黄橙橙的杏子规整地叠在上面,带着清晨的露珠。
这是谁给的?
黎百岁想起昨天送两颗他杏子的阿婆,心想应该是她。老人起得早,可能站外头喊他的时候他还没醒来。
等下一定要买些其他水果作为回礼。黎百岁弯腰拎起篮子,一直站在门口目送他的小团也发现了,兴奋地跑过来:“百岁哥哥,小团会做杏子酱杏子酒还有腌杏子!”
黎百岁:“那我们就做杏子酱吧,夏天泡汽水喝应该还不错。正好我要去超市,多买点糖。”
看着小团傻乐似的抱着杏篮跑回屋,黎百岁锁上院门,这时有人喊他名字。
“堂哥你怎么来了。”黎百岁转身礼貌道。
“打你手机一直说关机。”黎正清脸上不悦,“知不知道你一个人大家都很担心?我妈一大早就拉我起床让我过来看看你,怕你一个人呆着喜欢胡思乱想。”
“对不起,让伯父伯母担心了。”黎百岁解释道,“我手机掉进水里不能用了。”
“行吧,真不小心。”黎正清眼珠转了下,说,“我有个初中同学,高中读完后在县里开了家手机店,我带你去他那儿买,有优惠。”
“不用的,太麻……”
黎正清打断他:“都是亲戚说什么麻不麻烦的,我开车送你。反正要买,不如照顾熟人生意。”
黎百岁张了张嘴,最后道:“谢谢堂哥。”
路上没什么交流,黎百岁不善言辞,都是黎正清问一句,他才答一句。
“本来昨天我要带陈白游湖的,临时有事就没去了,他有找你吗?”
黎百岁:“没有找我。”
黎正清勾了勾嘴角,故意问:“不是加你微信了?问么没找?你们一点联系也没有?”
早已感觉到黎正清对自己隐隐的敌意,其实小时候这个堂哥就喜欢看他闹笑话。黎百岁心里叹口气,想着以后能避则避,便装作没看出来,说:“我们才刚认识。”
“也是。”黎正清摇头叹气,“也不知道你怎么从小就这样,三棍子打不出屁来。大学就是社会的缩影,你这样以后肯定吃亏,不会交朋友怎么能行?”
黎百岁坐在副驾驶座上,只是微笑听着。
“来,堂哥教你。山不就我我就山,你不会主动找陈白聊天啊?他不是喜欢你家的设计吗?可以请他到家里坐坐嘛。”
黎正清想过,陈白不喜欢无缘无故的接近和讨好,甚至厌恶急功近利的人。他当初可是做得滴水不漏,那些状似无意的露出肌肉、搂肩搭背和偶尔的亲昵玩笑,陈白还以为这些都是直男的不自觉。
见黎百岁没有特别的反应,黎正清心里更加不屑,真不会做人,但还是补了一句:“陈白人特别好,你别害羞。”
黎百岁这时终于开口了:“嗯,我知道他人很好。”
是个温柔和善的人。
他说这话,语气淡淡的,却能感受到里头的重量,是来自心底的真话。黎正清听了却感到一丝刺耳,就是这种看似温和实则爱答不理的样子,看得他心里头一阵窝火。
他现在凭什么冷淡,凭什么清高,以为背后还有人撑着吗?
黎正清脑中浮现幼时的记忆。
村里孩子明明觉得黎百岁很奇怪,游戏玩得好好的突然失声尖叫,还常常丢下别人一个人跑回家,可还是有小孩愿意继续找他玩。就是因为叔叔婶婶对家乡有贡献,受到所有人的尊敬,连当官的也对他们礼遇有加。
可黎百岁倒好,越来越孤僻,缩在二楼不出门也不理人,还发神经说哥哥丢了,这样子无理取闹,就是想让所有人围着他转。怎么别的小孩到处撒欢也没见父母怎么管,就他金贵娇弱。偏偏叔叔婶婶自责不已好半年不怎么工作带着他看心理医生,没想到有次回来时一家人出了车祸,叔叔护着妻儿没能抢救回来。
为什么他不是叔叔婶婶的孩子?黎百岁就是克父克母。
黎正清心里烦躁,之后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