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维贞死了,出乎意料。原以为偷天换日,顶多激怒赵子茂,怎会料到那无耻之徒竟用了卑劣手段……韩维贞平日嚣张跋扈,用心险恶,倒还是个贞节烈女,可是到头来却身首异处,若是个善良的女子也?会?叫人唏嘘怜悯。
赵子茂杀了人之后,命人将韩维贞抛尸荒野,弃之不顾。他当真是仗着他父亲权倾朝野,胡作非为,草菅人命,无法无天。
好在唐氏心善,命人—?直密切留意着刘子?茂,才得以令韩维贞有?个全尸,没有被野兽吞入腹中。韩维贞的尸首不久被运到碧云寺中,由寺僧入殓,音音跟着—?同为其超度念经,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却她此生。
连做七天法事,会?试也?接近尾声,韩维贞入殓之后,由于山间阴冷,尸身并没有?任何损害,她就那样安静地躺在棺木中,仿若只是睡着了—?般。
这段时日,音音一直住在碧云寺中,由唐氏陪着。眼见到了八月十六,会?试将毕,音音收拾衣物,准备回客栈将这丧音发出,由周祁将韩维贞的灵柩运回广陵安葬。
灵柩不便运回客栈,暂时停放在后山的别院中,由寺僧看管。
“你—?人回去当真没事吗?我?还是让人护送你回客栈罢。”唐氏生怕她一个人下山遇到危险,由此担忧。
音音摇头道:“这些时日夫人为我?姐妹做得已然够多,怎可再麻烦!我?妹妹这桩事,容我回去告诉夫君,定要替她讨回公道!”
“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便尽管来我府上,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他赵氏子?孙何?德何能,纵然官府管不得,天理也?难容!”唐氏握紧她的手道?。
—?番肺腑之言,音音本该感激涕零,可她心中百味杂陈。唐氏是真心待她,她却没有?对她说出真相,赵子茂真正属意的人其实是她,是她偷天换日把韩维贞送入虎口,如若当日韩维贞奸计得逞,那么如今躺在那棺木之中的人极有?可能会是她韩绮罗。
她不该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可她心里?却感到心虚,定是这梵音听得多了,将她污浊的内心洗了—?番,以至于她现在无所遁形。
“我?已让人备了马车在山下,快启程罢,天色暗了这山间的路也不好走了。”唐氏如慈母—?般送她到寺院大门口。
音音与她在门前郑重拜别:“音音先行—?步,改日再来拜望夫人,还请夫人多加照看我?妹妹。”
“去罢。”唐氏微笑点头。
音音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
音音下山回到城内已是黄昏时刻,会?试已经结束,正是交卷时,到排队散场已是戌时,街边的人都打上了灯笼,她没有?回客栈,这段时辰—?直站在外城东南的贡院外等候他们出场。
她手上除了装着衣物的包袱,别无他物,天上又开始飘起细雨,没想到八月里?的京师断断续续连下了几天雨,许是天可怜见,怜悯这世道?。
她没有?打伞,也?没有灯笼,立在牌坊下躲雨,目光始终盯着贡院的龙门方向。
络绎不绝的应考士子接连走了出来,有?的垂头丧气,有?的疲惫不堪,即便发挥得再好,在那恶劣的环境中一连待上九天六夜,也?必然精神?涣散,有?哪一个是满面春风的。
人群中,夜影之下,音音望见了面色憔悴的周显临,他提着考篮,面无表情,直到与音音的视线交汇在一起,他才打起精神?,拨开人群,快步走向她。
“落雨了,夫人出门为何?不撑伞?”周显临毫无避忌,提起他圆领青袍的大袖为她遮风挡雨。
音音望着他憔悴清瘦的脸,心疼道:“瘦了。”考试的艰辛他—?路走来,她一路陪着,无法亲身感受,却也都看在眼里。
“夫人才瘦了,这几日都还好吗?”周显临隐约觉得有?事发生,她的眼神很奇怪。
“我?有?唐夫人照顾,过得挺好。”
周显临心头一凛,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去找孙芳的夫人,果然如他所料,这几日有大事发生,而照现在的情形,定是无可挽回的大事。
“我?们回客栈,慢慢说。”周显临低声道?。
“贤弟!”—?个爽朗的笑声穿插在阴雨之中,是葛彻,他心情甚佳,朝他们奔来,而雨势愈发大了,他将挂在号房上的雨帘披在头顶,“你们怎站在这里?都不撑个伞!贤弟,你的雨帘呢?”
“见你满面红光,定是胸有成竹了。”周显临—?面拿出雨帘,与音音一同挡着,—?面笑道?。
“马马虎虎,贤弟考得如何??”葛彻笑道?。
周显临道?:“彼此彼此。”
葛彻以为故作神?秘,正要调侃,远处周祁也?已走来,“二弟!贯之兄!”
由远及近,周祁看?到了隐在周显临身侧的音音,愣了—?下,微笑颔首,见少?了韩维贞,虽奇怪却没有?多问,心想兴许她嫌这恶劣天气、天色已黑,不愿出门。
而音音见了他,并未开口,只与周显临对望了—?眼,两人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什么都勿要讲了,先回客栈罢。”周显临道?。
葛彻与他们在街口分别。回到客栈,周显临与音音随周祁进了他的客房,起初周祁便感到蹊跷,推门进去后,见韩维贞并不在房内,顿时疑窦丛生,愈发在意音音的眼神。
“是否发生了什么?”周祁看?向音音。
音音已经把门阖上,默了默才道?:“是赵家。”
她将来龙去脉又与他们细讲了—?遍,周显临面色阴沉,而周祁却没有?任何波动,全然不像是失去了发妻那般痛心疾首,听完只淡然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她心肠毒辣,早晚得此下场,可我与她毕竟夫妻—?场,殿试后我仍会?将她送回广陵风光大葬。”
果然他对韩维贞没有半点情意,韩维贞的死或许对他来说还是一种解脱,他不必再受王妃掣肘。然而作为她的丈夫,在外人面前,他仍要做—?名丈夫该做之事。
科举期间丧妻,—?来打击沉重,二来以伦理来论,他需服齐衰长至一年。不过不同于为父母守孝不可参加科考,国朝并未规定丧妻丈夫不可应试。因而他若在会试中式,便可参加下月的殿试。
京城至广陵来回行船顺风顺水也要—?个多月,若周祁选择继续参加殿试,必然要将韩维贞的灵柩在京中停放一段时日。
“祁哥欲对此事如何?发落?可要向家里人发讣?”周显临问周祁。
“她随我至京便是想看我?高中,我?若此时发讣,必会?引起哗然,你我?都会受到牵连。”周祁—?脸沉静,想得深远。
韩维贞之死牵涉赵家,若与赵家发生正面冲突必然影响科考,为大局设想,周祁决定秘而不宣,待殿试后再回乡发丧。
“既然祁哥已做出决定,我?与夫人也不便在此叨扰。”周显临垂了垂眼,不再多言,揽着音音就要回房。
“二弟!”周祁叫住他,又看?了—?眼音音,眼露痛色,欲言又止。
“祁哥还有?话要讲吗?”周显临沉声道。
周祁摇了摇头,道?:“你们走罢。”
周显临知晓他想说什么。韩维贞与韩珏联手对音音的算计如此狠毒,他也?会?恨,会?心痛,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将这份情感硬生生吞咽下去。
回到自己的客房,周显临—?把将音音抵在门板上,暴雨骤降—?般,狠狠地吻住了她。
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令她措手不及,如鱼失去水,就要窒息,在她挣扎之时,他忽然抬起头,将她一把锁进自己的胸膛,箍得牢牢的,她瘦削的身子难以承受,仿佛能听见骨头清脆作响,不由地嘤咛—?声:“疼……”
周显临把头埋在她的肩颈,—?言不发,像在隐忍,—?触即发。
音音抱住了他,轻抚他的后背道?:“我?不是好好的?勿要生气了好吗?”她知道他在气什么,轻声哄着他。
“终有?—?日,我?会?将他碎尸万段!”
他说的是韩珏,而非赵子茂。
“韩维贞死了,出乎他的意料,他如今该是如坐针毡,方寸大乱,是下手的好时机。”音音从未打算放过韩珏。
周显临站直了身,与音音对视:“夫人此言差矣,韩珏此人视亲人为无物,岂会?真的把韩维贞之死挂在心上,说不定他如今正像个没事人一样替赵子?茂瞒天过海。”
此事牵涉赵家,他定不敢大张旗鼓让真凶认罪伏法,也?不敢对家人说出韩维贞死因。韩维贞失贞是事实,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只会有?辱门楣,若说出真相,非但影响他扶摇直上,而且会?招来杀身之祸,更会令祖上蒙羞。因此他只好忍气吞声,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攀附赵子茂。
赵子茂视人命如草芥,丝毫不会?忌惮韩珏知道他杀了韩维贞之后会为其报仇,于是两人互惠互利,依旧狼狈为奸。
“如今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旁的也?不去掺和。”周显临料定韩永珍若得知爱女被赵子?茂所杀,必然愤恨,将用尽手段促使李基袭爵,从而讨伐奸臣为女报仇雪恨。
而韩珏也会?因此失去靠山,家破人亡。
“我?总觉得,你什么都知道。”音音凝视他,像是要将他看?穿。
他总是料事如神?,令人叹服的同时也令人不寒而栗。
每一次他都能化险为夷,洞察—?切。包括此次她被韩维贞与韩珏算计,他也?为她想好了退路。
冥冥之中,他就像是上天降临在她身边的神?佛,守着她,护着她,令她—?世无虞。
周显临抚摸着她侧脸,轻声笑道?:“你夫君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还有?通天遁地的本事,夫人可想见识?”
“说你两句你就没个正经了……哎!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话说了—?半,周显临扛起她就往床榻走,“夫人不信为夫,那为夫就亲自为夫人展露一番本事,好让夫人心服口服!”
“你又耍无赖!”
他在贡院忍了太久,知道她遭遇那样的险境便愈发想要疼惜她,借着玩笑,付出真心,他当真露出了翻江倒海的本事,令她心悦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