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临查看过葛彻买的宣纸,的确是宣州泾县所产的上好生宣，柔韧光润，洁白稠密,纹理纯净，最适合泼墨作画。照道理说,以青檀树与沙田稻草为原料所造的宣纸，一般没有经过受潮或曝晒,短期内不容易被虫蛀,而这叠生宣上面虫斑点点,质感却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极有可能是人为所致。
“如何？可有什?么不妥之处？”见周显临看了半天不吭声,葛彻皱眉道。
周显临摇摇头,掌柜立时道：“这铺子开了百年,从?未遇过今儿这事儿，这位小爷怕不是来?闹事儿的罢？”
“百年老店又如何？事实摆在眼前,我初来?乍到,与你无冤无仇，又岂会在此寻衅滋事？”葛彻辩白道。
掌柜也?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听来?有一番道理,可是他摆在店里的生宣进货时都仔细盘查过,不该出现问题，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一时之间，在场之人皆陷入谜团，只?有周显临知?道原因,“这些生宣本身没有不妥之处，通常保管妥善便也?不易遭虫蛀，只?是防不胜防,若没有妥善保管，仍是会受到皮蠹侵害。”
“这不可能，我家宣纸都是我们东家亲自把关，自家商船从?宣州进货，严密封箱，不受潮、不压纸，中间绝不可能出现纰漏。”掌柜自信满满，信誓旦旦。
周显临又道：“那也?有可能这批宣纸并非你家之货，而是有人偷天换日，或是被人动了手脚。”
掌柜像是想起了什?么，顿足道：“我想起来?了！前天夜里店里遭了贼，却没有少财物，莫不是那时候……”
“掌柜的不妨再去查验一番。”周显临提议道。
店铺虽然对外售卖纸张，却不是论张来?卖，而是按照尺幅大小叠起来?捆绑出售，掌柜因这店铺是百年老店，名声在外，过分?自信，客人也?对其信任有加，故而不曾查验就卖出，以至于闹出这样一桩事。
掌柜紧张得连忙翻出柜中的一叠叠宣纸一一查看，结果有的完好无损，有的果真被蠹虫侵害，顿时傻眼，变得手足无措，连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众目睽睽，百年清誉将毁，掌柜痛恨当时没有报官，没有仔细查验。
“掌柜的，你们东家近日可有跟什?么人结仇结怨？无端端怎么会遭贼？”眼见掌柜生无可恋，葛彻也?知?事态严重?，在场的又多?是读书人，明白事理，非但没有追究其责任，反而为他排忧解难。
掌柜思索了一阵，沉吟道：“倒也?没见咱们东家得罪过什?么人……要说有，那也?是五天前，东家为一老汉在赵公子面前说情……莫非是……”掌柜突然面露惧色，不敢再说下?去。
“赵公子？”葛彻追问：“是何方神圣？”
掌柜噤若寒蝉，身旁的一位京腔文士说道：“这位兄台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赵公子便是内阁首辅赵维德的长子赵子茂，此人横行乡里，人见人怕，若是得罪了他，必有好果子吃。”
葛彻了然，难怪掌柜提及赵子茂如此害怕，原来?是这样一号人物，仗着自己的亲爹位高权重?，在外面作威作福，视法纪为无物，当真可恶至极！
“真是岂有此理！天子脚下?作乱，还有没有王法了！”葛彻侠义心肠，为这一鸣斋的东家义愤填膺道。
在场的京城人士无不摇头叹气?，一介读书人，为了出人头地，不敢大放厥词得罪权贵，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也?罢，就当是行善积德，今儿个我就替咱们东家做主，大家所购纸张皆可折价。”掌柜眼见得罪了赵公子，事态无可挽回，便当是做一次善事，惟愿结得善果，助他东家能够渡过此劫。
可读书人的心气?高，不贪图这些小利，他们依旧愿意掏出银钱原价购买，掌柜热泪盈眶，无语凝噎。
*
买完了纸，周显临等人离开了一鸣斋，葛彻也?跟着，他还在忿忿不平，“早知?这京师如此乌烟瘴气?，我也?不跑这趟了，还不如留在永安过逍遥日子！”
周祁劝道：“贯之兄侠义心肠，见不得这些，可如今我们也?别无他法，你我不过是读书人，还是少说为妙，以免招来?麻烦。”
葛彻“唉”了一声，道理他都懂，只?是看不下?去，若是考取功名效忠于那样听信谗言的君王，倒不如隐姓埋名，做一只?闲云野鹤。
可当下?的局势，他不得不跻身士林，他还等着入朝为官，替他父亲昭雪平冤。
“你住在哪间客栈？”周显临倒无心安慰他，换了个话头道。
果然，葛彻被他带了过去，回道：“德胜客栈，就在前面不远骡市街上，贤弟呢？”
“菜市大街的文悦客栈。”周显临道。
葛彻点点头，“来?得仓促，文悦客栈生意似火，我见客满便只?好换一家，不过离你们倒也?不是很远，再过几日便要开考，我向?人打听过，今年会试的主考官是文华殿大学士孙芳。”
孙芳出身颖州邹县，是咸安元年的进士，他为官清廉，有乃父之风。工书，尤长小楷，据闻当年殿试，他的一手馆阁体深得先?帝称赞，当即朱批钦点他为第?一甲第?一名，成为咸安年间的第?一位状元。
周显临对他有印象，如今该有五十多?了，他从?翰林院编修到文华殿大学士也?走了不少年，原还担任过李堇的太傅，李堇虽然昏庸，却也?懂得尊师重?道，没有对他的师傅下?手，依然重?用他。
一朝天子一朝臣，孙芳能跟继续辅佐李堇，也?算是李堇的厚德。
不过没有对付他还有一层缘由，那便是当今皇后是孙芳之女?，生得貌美如花，李堇还是太子之时，便已嫁给他为太子妃。李堇对孙氏宠爱有加，自然不会去动她父亲。
可惜孙芳也?是愚忠之人，没有将李堇引上正途，更没有能力对抗奸臣。
“好在朝廷尚有一股清风正气?！我们也?不至于饱受煎熬！”葛彻如是感叹道。
朝廷选拔人才，看重?的是每个人的才能，若真有贿赂考官、私通关节之事，也?不可避免。如今李堇才登极两?年，朝野内外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杀戮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他想坐稳江山，首先?就要稳定民心，因此才会委派为官清廉的孙芳监考，以示公平。
看来?李堇还开窍了。可周显临觉得，事情远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我也?曾听闻过，孙学士为官清正，有他监考，便也?不怕考场有人舞弊。”周祁在一旁听着，附和道。
而周显临但笑不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怕这位孙学士已经身临险境。
“二弟在想什?么？可有什?么见解？”周祁留意到一声不吭的周显临，好奇问道。
周显临摇头笑道：“小弟能有什?么见解，只?不过发现出来?许久，不知?天色将暗，想着晚饭吃什?么为好。”说完，他苦皱眉头。
“说来?我这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正好大家都在，不如去酒楼饱餐一顿！”葛彻揉着肚皮提议，他匆匆忙忙赶至京城，还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眼看着人多?，可以把酒言欢。
周祁没什?么意见，与其对着韩维贞吃饭，倒不如与葛彻许久，周显临迟疑了一阵，未置可否，音音自然是向?着他，至于韩维贞，在他们之间一刻插不上半句嘴，还没有应声，那四人就先?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屁颠屁颠追上。
葛彻带他们去往正阳门?外的广福楼，边走边道：“来?的路上听船家讲了讲京里的事，这外城有两?大戏楼，日日高朋满座，尤其是到了晚上，锣鼓喧天，更是人声鼎沸，正阳门?外的这家戏楼，又能看戏，又能喝酒聊天，眼下?时辰尚早，兴许还有包厢！”
这葛彻真是个“包打听”，进京没有多?久，便对京中的风土人情打听得一清二楚，正阳门?外的广福楼是京中名声最响的酒馆戏楼，前朝时便已建造，京中的达官贵人个个都爱上这里来?看戏。
一到夜里，人声鼎沸，这外城的神秘夜晚也?开始了。
穿过几条胡同?，一路上也?见了不少景色，有肉市、酒馆、茶楼，还有优伶设的堂子和打茶围的妓馆，三教九楼，人多?嘴杂，他们这些出身名门?正派的读书人和贵人鲜少见过这乌烟瘴气?的世?面，尤其是韩维贞，怕生生直贴着周祁，看着那些下?流的招牌连忙把脸遮了起来?。
“几位爷，进来?坐坐罢！”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挥着丝绢对街揽客，看到他们一行人个个斯文相，萌生了好感，忙上来?拉客。
其中一个直奔周显临而来?，挽上他的胳膊，娇声娇气?道：“这位爷，我屋里有上好的茶，可要进来?坐坐？”
“我家公子也?是你这种女?人能随意碰的吗？”然而没有等周显临开口，一旁的音音已率先?上前，抓住她的手，用力推向?一边。
那女?子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站定身子后，马上原形毕露，对着音音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主子没发话，一个奴才多?什?么嘴！”看着音音的打扮，自然把她当成了下?人。
“她是什?么人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周显临斜睨那女?子一眼，眼神冰冷，如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刺向?她的胸口，那女?子畏缩，不敢再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有坏女人靠近老周，音音生气了。
有坏女人骂他夫人，老周生气了。
话说文中的地名和地理位置很多是我胡编乱造的，不严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