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皇宫中驶出,慢悠悠地驶进明月山,一个时辰后,载着官家和太子慢悠悠地驶进皇宫。
中秋之日,团圆之夜。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五夜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决战,十六夜举行宫廷中秋筵席,作为太子,自然要参与。
那赵佶这个爹亲自去接儿子,再合理不过。
马车内赵佶倚着车壁,叮嘱道:“你身子弱,我会吩咐人少去打搅你。”
身子弱养病是借口,赵佶是怕这位傀儡太子对皇宫不熟悉,遇见熟人会有露马脚之险,那便只能让他少见人了。
车外行人的笑闹声钻进马车,车轮轱辘轱辘地转,马车中一片寂静。傀儡太子从不主动引起话题,此刻低垂着眼发呆;赵佶看他一眼,掀起窗帘一角,露出一只眼悄悄地往外?看。
赵佶对身边的人并不信任,无论是后妃还是近侍,他信任的只有自己的长子,……勉强包括面前这位作为太子替身的少年。
但马车内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无阻无隔,随便说一句,便要担忧是否会被人听进耳中。
两人回了皇宫,赵佶亲自陪同太子回了东宫,待了片刻,便离开了。
太子殿下在宫中逛了逛,伫在殿前?的杨柳树下仰头望着树看了良久,末了,收回视线,缓缓离去。
这棵杨柳树是当日赵桓醒来时种在移清殿的树,他被立为太子,杨柳树之后也跟着搬来了东宫。
然而如今杨柳树茁壮成长,种树的人却“患”上难之之症,叫不知实情的人看了,难免会产生几?分哀叹。
夜间,躺在病床上的太子殿下睁开了眼。寝宫内烛火跳动,近侍的影子映在屏风之上,帐幔轻晃,有一部分被月光映成银色。
赵桓翻身下床,撩开帐子时瞥见床尾的熏香,那是安神助眠用,但对傀儡并无作用。
但对一旁的近侍似乎起了些?作用,赵桓往他那处一看,近侍点着脑袋,双眼半睁半闭。
人的注意力是件很奇特的东西,赵桓钻出帐幔时近侍仍然半梦半醒,但当他穿好鞋悄无声息地要离开时,那位近侍打了个哆嗦,睁开了眼。
披着大衣的太子殿下裹在毛绒绒的衣裳中对他浅浅勾唇一笑,在他慌慌张张地想要请罪时比了个安抚的手势。
“孤想自己一人走走。”
尽管面色苍白的太子殿下笑得温和乖巧,但近侍不敢违逆对方,只能迈着小碎步跟在殿下身后,眼疾手快地替对方打开殿门。
门外的守卫看见太子殿下出门,目露惊愕,但来不及行礼,殿下又重?复了一遍对近侍说过的话,笑着离去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似乎是在太子殿下还是定王时便有了这样的习惯。他总会时不时地摒退众人,一个人在皇宫中闲逛。
有人为此向官家说过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但官家并未放在心上,反倒有种听之任之的纵容。
在那之后,便没人提过此事,太子殿下也愈发随意,偶尔兴之所至,除去练武学习的时间,能够一天不见人影。
有人曾暗中跟踪太子,跟踪未遂;试探太子,试探失败,接连几?次后,便没人敢管太子殿下的去处了。
明月高悬,夜风清凉。
赵桓拢着袖子缩在墙沿避风处走,他这身体不会感受到冷意,但会化?作感觉在身上体现出来,因而此刻系统说他面色发白,像只即将被宰的落汤鸡。
纵然赵桓的衣裳干燥柔顺,但他这面色惨白的模样,确实狼狈如落汤鸡。
一人一统在墙壁的阴影处边逛边闲谈,系统慢悠悠地在他身边飘来晃去,在赵桓眼中便是一个发着温暖白光的圆球,随着说话的语气而忽明忽暗。
只有赵桓一人能看见它。
系统在他头顶上方蹦跶,忽然望见月下一闪而过的黑影,精神为之一振,振声道?:【有个可疑人士!他往你这头来了,吓吓他!】
赵桓目光一凛,系统口中的可疑人士绝对是外来人,而皇宫中至今仍然寂静无声,说明来者隐匿气息的能力与轻功不错。
他跟着系统的指引悄咪咪地赶去外来者降落的墙角,只听一道?风声疾掠落地,赵桓扒在墙角探出脑袋,一黑衣人背对着他四处张望。
对方似乎意识到什么,转过身的同时猛退数步,抬眼的瞬间和赵桓对上了视线。
外?来者:“……”
赵桓琢磨着这人的身份,能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者,当今江湖人人认定的有司空摘星和楚留香。
但此人也极有可能是某位不知名的高人。
赵桓慢吞吞地从墙角后走出,黑衣人站直了身子,双方在月下沉默着对视。
这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偷王之王,司空摘星如是想。
尽管面前的人是位陌生的少年,也有可能是他来此的目的之一,但司空摘星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了当初在林家老宅的祠堂中发生的事?情。
三更半夜,清风,明月,人。
眼对眼。
赵桓排除了楚留香,盗帅潇洒坦荡,应当不会蒙面来皇宫一游,更何况他并未听到楚留香赶来了汴京的消息。
“阁下是……偷王之王?”
赵桓选了个比较靠谱的猜测,牢记着他当前?的身份,严肃地发问。
司空摘星扬了扬眉,并不给予确切地回应:“在下不过一区区无名小卒,身份无足轻重?。”
他打量着月下神色苍白的少年,心?中多了几?分确定,反客为主,问道:“你是太子殿下?”
赵桓大方点头:“是我。”
司空摘星一怔,因太子的坦荡而有些?惊讶,此刻见少年面色几乎能与月辉相比,忍不住问道:“更深露重,你为何一人在此?”
赵桓道?:“辗转难眠,出来散步。”
司空摘星记在心中,便听得对方问道:“三更半夜,你为何来此?”
于是他答:“辗转反侧,逛逛皇宫。”
两人面面相觑,赵桓上前?一步,司空摘星随之后退,两人在月下对视。
赵桓盯着他思忖片刻,系统趁此机会绕着司空摘星转了一圈,甚至还借着风探头往人衣缝中瞄,飘回来道:【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那这人来是为了什么?
赵桓注意到司空摘星细细地打量着自己,似乎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
这显然是件奇怪到叫人恶寒的事?情。
赵桓道?:“你为何这般看我?”
司空摘星道?:“小人一介草民,难得有幸目睹太子殿下的容颜,自然要多看几?眼,印在心里。”
赵桓一默,他原先只是猜想,此刻听到司空摘星的调笑,不由确认面前的黑衣人正是司空摘星。
“你还是莫要将我印在心里了。”赵桓说,他的朋友若是对太子了解愈多,那他露馅的几?率便愈大。“也不要对别人说过你见过我,还同我说过话。”
司空摘星又是一愣,他听出面前的太子殿下有意放他离开,不准备追究,不由感到奇怪,道?:“你愿意放我离开么?”
赵桓举了举胳膊,示意道:“你看我如今的模样,能拦下你么?”
司空摘星诚实地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你能被风吹走。”
赵桓收回胳膊,赞同地点头:“所以我不拦你。”
司空摘星从不主动去偷东西,除非有人花钱去请,这件事该知道的都知道。
比起司空摘星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赵桓更在意请司空摘星进宫的人有什么目的。
能在皇宫中见到司空摘星,他甚至还有几?分难言的惊喜。
司空摘星没动,他从未想过太子殿下会是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故而心?情十分复杂。
赵桓见状微感茫然,迟疑问道:“……你不走么?还未看够?”
那位请司空摘星进宫的人……莫非只是让他盯着自己看么?
司空摘星弯眼一笑:“太子殿下丰神俊朗,怎么看也是看不够的。”
他心?知再谈下去也没个尽头,朝面前的太子殿下拱拱手,足尖轻点,运气掠上屋顶,飘然而去。
赵桓看他远去,仰着头望了会儿明月,又逛了一圈,回到了寝宫。
近侍忐忑不安地等他归来,赵桓朝他摇了摇头,不待对方上前?,自己三下五除二解了衣裳,倒头就睡。
皇宫中并无太大变化?,仍旧是他离开前?的模样,赵桓本就是抽出休息的时间来逛逛,此刻事毕,自然是立刻熟睡。
寝宫中渐渐安静下来,近侍又退回屏风后打瞌睡,门外的守卫则始终保持警惕。
南王府中,司空摘星跃进南王的书房。南王坐在桌后,一袭白衣的叶孤城板板正正地坐在案边,都抬眼看他。
司空摘星先是看了眼叶孤城,后者神色平淡,他便上前?,将在皇宫中见到的事?说了出来。
他有几?分私心?,未说自己和太子殿下对过话,只道自己在一旁看着太子深夜辗转难眠,一个人出了寝宫瞎走。
“太子殿下久病未愈,面色苍白,身薄如纸,但不知为何在皇宫中独自一人走了许久。”
司空摘星不明白南王为何想要太子殿下的消息,却也知晓他们所计划的事?情非同一般。
但他欠叶孤城一个人情,而叶孤城又愿意让南王用这个人情,司空摘星唯一能做的事?只有不看不问,只管照做便好。
南王面上露出几分胜券在握的笑容,对司空摘星道?:“多谢偷王之王相助。”
司空摘星看着叶孤城,道?:“欠人人情罢了。”
知道的愈多,死的愈快。
而司空摘星并不想死,因而他将皇宫中见到的太子亲手画下,对南王又强调一番太子的神情模样,放下笔,懒得再听南王的烂话,跃出窗子,头也不回地离去。
叶孤城望着他离开的窗户,以及窗外?的明月,慢慢地收回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