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澹在亲吻陶清风之前做的那个梦,从皇陵开始。
他认得这是?大楚十六皇陵的景区大门,皇陵修建在离都城二十公?里的山区。大楚开国皇帝设立了因山为陵制度,棺椁都埋在山腹中,以山道为神道,两边修建一对对的神兽垂首。在尽头以坚固的白膏泥封住神道,能?有效防止盗墓。盗墓贼要么从上面挖穿整座山,要么从四周或底部凿穿几十厘米厚的,火烧不烂、水渗不进的白膏泥。
这也是?大楚皇陵中,有几座迄今为止仍未被盗墓贼光顾过?的原因。严澹去旅游时?,曾经跟随导游,沿着一座曾被盗发过?,后来改成旅游路线的墓道,一直走到了一座皇陵的山腹中。盗墓贼以□□强行炸穿了墓门,露出了直通山腹中心的墓道。走在这条狭长逼仄的墓道里时?,严澹曾经错觉,好像是?沿着一条时?空隧道,往黢黑幽邃的远古而去。
而此?刻他的梦里,严澹在一座封闭了神道的山陵入口旁边。真是?奇怪,明明是?死人的地盘,周围却走来走去那么多活人,都穿着大楚布衣寻常装束。
严澹看着自己从一副深色布衫里伸出来的,依然白皙的手,握在一只缰绳上。自己身边有一匹棕色的骏马,自己正在取下马笼头上面的黄金羁勒。
严澹在梦里清楚地知道是?怎么回事——看守皇陵一切从简,不能?穿华贵的绸衫,也不能?让马佩戴贵重的鞍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整个家族,还有另外两个大姓氏族,都被发配来看守皇陵了。
这是?燕国公?自请的,还捎带上了全?家。来到皇陵之后,他们一律换下了官服、富贵子弟的衣衫,穿上了寻常布衣。每天执帚,一丝不苟地在皇陵劳作清扫。
严澹在梦里知道:燕国公?眼光异常毒辣。两朝肱骨的眼睛,那是?在油锅里炼的。以这种方?式,远离了风雨欲来的大楚朝廷,任那位新帝在朝堂上作死。带着全?家来到先帝陵墓躲避风雨。
这几天不断地接到消息,新帝又把一批“党谋”遣下狱中,又发出了巡捕令,京城里哪些家族又受了牵连……听起来愈发人心惶惶。在皇陵避难的亲朋之间都相互告诫:一定要忍着,一定要远离,一定不要回去淌那滩浑水……
可是?严澹一边给棕马背上,换上一副皮质普通鞍具,一边心里想的是?:不行,他必须回去看一眼。因为他今早得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新帝批捕了鸿儒徐棠翁,并对他的门生实施连坐。严澹呼吸一窒,在梦里双手颤抖,他记得那个人的丁忧满了三?年,如果不出意外,就是?这段时?间返回京城……
如果能?拦下他就好了。
还好“燕家”迁过?来时?,有自己的马匹。
严澹刚跨上马背,就看到一个年龄约莫四十上下的管事跑过?来,非常坚决地拦在他面前,哀求道:“小公?子!公?爷再三?叮嘱,不能?去啊!”
严澹听到自己年轻气盛的声音,举鞭前指,呵道:“放肆!让开!”
然而下一瞬间,他背上忽然卷来一阵剧痛,被一条藤绳抽下马来,火|辣辣地痛,那藤绳还把他给绑了两圈。严澹艰难抬头,看到他家大哥,换了一套粗布葛衣,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只手直接提着严澹后背领子,拎到马厩角落,言简意赅地传达了不容改变的决定。
“不许去。”
严澹在梦里一声不吭,他知道面对他家大哥,说话是?没?有用?的。
他家大哥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叹了口气,罕见地,又解释了一句。
“我知道你?那边有很多朋友……但已经……来不及了……”
严澹在梦里感?到心脏被贯穿般的剧痛,他闭上眼睛,浑身血液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自己没?在马厩中,而是?在一个漆黑的山洞里。
令他诧异的是?,陶清风在他身边躺着,睁着眼睛,安然地看着自己。他身上穿的还是?那套长袍广袖的君子衫,整个人看上去清瘦苍白。
严澹在梦里是?不会去思考逻辑谬误的不可能?之处,他只是?惊喜地一把搂住了近在咫尺的陶清风,难掩激动?的喜悦之情:“广川!你?没?死么!”他还摸了摸陶清风的头,确定是?安在脖子上的。
陶清风没?有说话,像是?一尊人偶般,静静地任由他搂抱着,偶尔眼睫毛眨动?一下。
严澹于?是?捧着他的脸问:“你?是?活人?你?还是?鬼?我呢?我死了吗?”为了验证,严澹把头贴在陶清风的心口,他听到了规律的心跳声,和近在咫尺的呼吸声。虽然陶清风依旧不发一言,也不动?弹,但严澹已经激动?得要哭了。
“没?死。真是?太好了。”在梦里人总是?会无所顾忌,哪怕知道不对劲或不妥当?,但潜意识里的念想会压倒一切。严澹翻身把陶清风压在身下,急切地去吻他,身体不由自主有了反应,也不准备制止或停下。而陶清风也柔顺驯服地躺在他的身下,任严澹毫不犹豫地去亲吻他,陶清风没?躲也没?挣,只是?身体非常僵硬,还在发抖。
严澹心中满溢着失而复得和被接纳的喜悦,他低头温柔地亲吻着,说:“广川,别怕……其实你?也喜欢我,对么?”
陶清风还是?没?有说话,但严澹能?看到他脸色慢慢变红,心头更餍足了,严澹又低头亲了亲陶清风的唇,那柔软触感?让他心驰荡漾,却没?舍得咬,只是?像品珍肴般尝了尝,又说:“广川,你?好紧张,没?事的,我会轻轻的……”
他还是?没?有听到陶清风的回答,然而严澹四周景象却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他依稀发现周围山洞模糊的景致,好像变成了某个宾馆的房间,而他自己的头脑也逐渐恢复了理智,不再是?潜意识里肆无忌惮的想做便做了。他开始醒悟,开始意识到真实,继而才猛地恍悟般推开了陶清风,完全?清醒过?来,有了后面的事情。
严澹回顾这个梦,不可思议地想,原来自己……喜欢陶清风吗?
不,并非如此?。严澹清醒后,胸怀中那股灼热的感?觉逐渐冷却,梦中发自肺腑的喜欢,和那种不顾一切的心情,好像渐渐淡了下去,像是?被隔在一层冰封的玻璃罩中:隐隐感?觉得到一点?,却并没?有梦中激动?到想去拥吻的情绪。
甚至那种喜欢,也可以用?淡然旁观的视角,去冷静地分析。严澹甚至觉得当?时?的自己……很奇怪,像是?另一个灵魂在操纵着他的身体,他只是?旁观者。
严澹心想:大概自己,对陶清风,是?有那样一点?点?发乎欣赏与声色的好感?——毕竟陶清风很难得的,是?个“才貌双全?”,又熨帖知意的小友。自己还和他身体接触了两次——由此?,在梦中被潜意识催化成为了,生理上的某种渴望。
可是?他想不通那股大悲大喜,失而复得的激烈情绪,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梦中轻吻陶清风的时?候,甚至还带着一种虔诚庄严的仪式感?。哪怕内心冰炭摧折,也拘束手脚,仿佛亲吻圣像般的慎重。
真是?奇怪的情感?,严澹想不通那从何而来。如果按弗洛伊德的解析……算了现在别去想弗洛伊德了,太多象征那啥的,在这种时?候不要来火上浇油。
“这一页先这样……翻过?去吧。”严澹声音有些虚弱。
陶清风自然是?从善如流的:“严老师放心,今天什么也没?发生。”
严澹心想他的本意并不是?让陶清风假装无事发生,只是?先暂时?按下不表……但现在要是?又解释起来,他生怕又开始纠结梦里心境和弗洛伊德了,算了以后有空再慢慢捋清楚……还有梦里熙元政变的史实背景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这一块也乱的很,没?个定论。
严澹定了定神,想起今晚还有一件事。
“本来是?要给你?说说谢东来那边的情况的……”
严澹坐在椅子上,也示意陶清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坐床边,哪怕那样可能?说话更方?便些。
“谢国珉取保候审了。”
严澹看着陶清风一脸认真等待着“名词解释”的模样,很有条理地对他说:“取保候审的意思是?,谢国珉犯了人身伤害罪,本来该拘留,但可以申请办一些手续,先把他弄出来,等待着法院开庭,等到法院判决后,再根据结果执行。”
陶清风脸色略变:“他放出来了?”
严澹点?头:“刑事案件,取保候审程序还是?挺麻烦的,谢东来也是?使出浑身解数……虽然我不认为在取保候审这段敏|感?时?期内,谢国珉还会有胆子惹出新的事端,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要是?真的丧心病狂作死,谢东来不一定关得住。”
陶清风又问:“什么时?候开庭?”
严澹说:“鞠姐在争取尽早,材料基本都是?现成的,早开庭早判决对我们有利。谢东来一定会不惜一切替他儿子翻案。你?需要注意的是?:这段时?间的安全?问题。”
陶清风点?头,心想还好他已经从身体原主人的小公?寓搬出来了。今晚喝酒时?,丽莎给他说起找房子的事,陶清风觉得有必要拜托丽莎,等找好了新的房子,一定要把地址严格保密。好在丽莎告诉他,艺人的人身隐私,属于?娱乐公?司的一级机密,档案只会存放在特制保险箱里,是?那种三?个经理都拿着钥匙才能?开的保险箱。
可是?陶清风问丽莎:谢东来是?法人,他岂不是?想看就看?
丽莎摇头:“他是?持股占比百分之二十的法人,董事会的确有权了解公?司机密,但那要正式召开董事会……目前谢东来既没?有面子,也没?有理由,更没?有精力和时?间。”
陶清风勉强接受。老实说,谢东来是?星辉集团董事长这件事,一直让陶清风心中有阴影。
不过?丽莎很专业地给他排解过?这个忧患:星辉娱乐成立得很早,在专业经理手中运营了很多年,谢东来基本每年只在董事会上露面,法人代表虽然是?他,但他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股权,剩下的百分之八十捏在其他股东和散户手里。陶清风虽然不懂现代商业知识,但他大概理解了一个重点?:谢东来并没?有绝对的决策权。
严澹这边,则带来一个与之相关的消息:谢东来为了打?点?他儿子谢国珉的事情,已经随随便便花出去几百万了,谢东来本人手中的流水现金当?然是?有上限的。严澹轻描淡写地说:谢东来那边的资金链出了一点?问题,现在选择抛售部分股票和债券来换流水。
严澹没?对陶清风说,谢东来集团资金链出的问题,少不得严家在背后推波助澜。他二哥这几天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事情没?少做,做了还笑得合不拢嘴——年底又能?给员工多发大笔奖金,又能?听到下属们大片的“小严总英明”的打?call声了,可把他哥开心坏了。严澹深深觉得,这个画风的哥要是?说出来,陶清风会对他们家的教育,产生某种程度的误解吧……
陶清风艰难地理解着,股票债券,和公?司归属之类的关系,半响福至心灵般问了一句:“那要是?谢东来把星辉娱乐公?司的股,那叫做,持股对么?给卖了凑钱,他就不是?法人了?”
严澹点?头:“理论上是?这样,不过?暂时?查不到他抛的是?哪些股。一般来说,他那种级别的董事,不会轻易卖出法人持股。他手上应该有很多散股,只要不被套牢,散股是?优先抛售的。除非他被快逼到绝路,才会卖自己公?司的股票。那就相当?于?卖公?司了。再说,他没?必要。星辉娱乐这两年都是?涨势,他才不会那么傻呢。”
陶清风在心中可惜了一声,巴不得谢东来赶紧把星辉娱乐公?司的股票卖掉,要是?星辉娱乐公?司能?换个东家,那就圆满了。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房间去了。”严澹站起身,虽然现在时?钟只指着八点?,他也选择性的睁眼说瞎话。
但是?陶清风本来作息就早,听他这样说也不觉得有什么,道:“严老师下去时?,把那碗桂花藕粉带上,解酒的,早些休息。”
严澹端着碗离开房间时?,回头看了一眼,陶清风的唇已经没?有刚才红得那么厉害了,薄薄的两片,自己专注地看过?去,也不会心驰荡漾。为什么在梦里的自己,就那么想去尝尝呢?自己对陶清风,是?在梦里释放出欲|望,清醒时?却压抑着的感?情吗?严澹依旧觉得很奇怪。
终于?离开了房间,严澹松了口气,那股如芒在背的纠结不安淡下去了一些。他开始仔细思索,梦里翔实丰富的“史实细节”。
大楚,熙元惨变。
自己这个梦,延续了那天梦到藏书阁里的想象。陶清风依然是?那个清贫又上进的探花,却不慎被牵连进“熙元惨变”里。陶清风在这场惨案中牺牲了,而自己的家族却避祸皇陵,逃过?一劫……
说到家族,严澹终于?想起来,那天梦到藏书阁时?,自己隐约抓住的线头了,大楚的熙元一朝之后,就是?崇安年间。
梦里陶清风称他为“燕兄”。崇安朝比较有名的姓燕的臣子,不就是?燕家那几位肱骨吗?因为名字相似,自己还特别关注过?叫“燕澹”的国子监祭酒、后来的太子少师……
而在梦里,自己看到了大哥,管家又叫自己“小公?子”。
他把自己想象成了燕家某位幺子吗?是?燕澹?他特别查阅过?燕澹的各种详细资料,也记得,燕澹在同?辈里的确是?行三?。
严澹恍悟,所以梦中真实到清晰可见的细节,其实是?因为自己曾经仔细关注过?燕澹此?人,了解过?他的生平,配合着对大楚朝的研究。所以才会做那种逻辑清晰到发指,简直如同?亲身经历一般的梦?
那个梦,唯一不科学的地方?,就是?自己心中对陶清风那股陌生激烈的情感?了吧,严澹醒后,那股情绪又不存在了。
严澹心想:或许那种情感?是?源自,知道了陶清风被谢国珉那种人戕害过?的痛心?
梦总是?复杂晦涩的,不管是?什么原因,严澹心中确认了一点?:他大概潜意识里,真的有一点?点?喜欢陶清风。
这对于?严澹来说:真是?二十几年来头一遭稀罕事。柜子里柜子外,能?有一点?点?喜欢什么人,实在太难得了。
严澹思想开明又留学过?,思想枷锁很轻,顶多是?诧异了一下,原来自己还有这种取向……弯不弯不好说,反正现代科学研究表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双,只不过?在社会大环境下大部分人都倾向于?直的表现,除非遇到合适的人……严澹反而松了一口气:自己并不是?完全?的情感?缺乏,也能?有喜欢这种正常情感?了,挺好。
严澹想:他要是?能?再喜欢陶清风多点?就好了。现在这股朦胧暧|昧的好感?,浅淡得就像柳絮浮云,稍微忙些就被冲散了。饶是?如此?,严澹还是?感?到新鲜的开心,并在心中寄托了萤光般的小小愿望:希望有机缘,能?再多喜欢陶清风一点?。那样,他就能?说服自己,稍微去……尝试一下?
陶清风对严澹萌发着感?情幼芽之事一无所知,他也在回想着今晚的经历。陶清风回忆起严澹凑过?来的那个温柔的亲吻,那个瞬间出现在他眼前的燕澹生的容颜,不由得脸上发烫,心中阵阵悸动?。
陶清风怔怔看着窗台上,有自己带过?来的桂花枝插在玻璃瓶里。可是?往常安神的香气并没?有驱散这股意动?,而仿佛是?催化般,令他在阵阵桂香中,更加想念着大楚的月色,和分别良久的故人……
陶清风闭上眼睛试图入睡,但一闭眼又是?燕澹生凑过?来亲吻他的画面,还带着那仿佛永不会落下的微笑,就像是?投在陶清风心湖的一块石头,反复搅弄波涛。陶清风辗转反侧,第一次切身知晓什么叫诗中所说“寤寐思服”。
他觉得这是?不对的,自己怎么继续有资格理直气壮地把严澹当?成燕澹生,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回顾那一点?唇间轻触的微甜。自己难道是?个断袖?喜欢燕澹生?
不行不行,哪怕有那么一瞬间心猿意马,也该发乎情止乎礼,不能?对燕澹生不敬……这股感?情也得掐掉,天纲伦常,人伦大防,断袖不伦不正,绝不能?喜欢……
陶清风就在重重的思想负担中入睡了,可是?梦里还是?无法避免地想到那个吻,更令他羞愧的是?,还变本加厉地梦到被燕澹生按着亲,动?都动?不了。陶清风既没?有按照严老师的教导,手边抄起个顺手的东西?兜头砸;也没?有坚守自己内心的学统,推开他止乎礼。
陶清风梦里根本就不想动?,只想被燕澹生抱着亲,因为在梦中理智就会退散,情感?中的念想就会铺天盖地地涌上来:燕澹生已经死了,在梦里见到他,又痛苦又甜蜜。像是?榨取刀尖上一滴蜜……他只想放任自己去汲取这滴蜜而已。
可是?清醒后,理智占据上风,陶清风就会更痛苦:斥责自己,这怎么可以呢?他们都是?男人,自己不能?变成断袖,自己不可以喜欢燕澹生……可是?当?他入睡,情感?又会打?败理智。这实在是?太丢脸、太软弱、太……不正常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种桥段是我喜欢看纯爱小说的原因之一23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