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初夏,白日渐渐长了起来。这时辰虽是不早了,可沿街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眼见着日光慢慢斜去,可人们却好似没有半点急于回家的意愿,叫卖声、讲价声、呼喊声、欢笑声,和着暖意融融的清风在这热闹的小镇里不停歇地四散着。
又至一年端阳节。
街边卖茶叶的小铺子外头,坐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儿。其实他也没坐多久,可许是那渐渐斜去的日光未曾投向屋檐下的这片阴影、视野略黯淡了些,于是孩子的面上多少有些惊慌不安。
男孩儿面前尽是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群,而每一刻静静等待的时光都好似一季那么漫长。爹究竟去哪儿了呢?买支簪子何曾要这么久的辰光?娘也真是的,爹难得陪自己来逛一次庙会,为何非要他去找那劳什子玉簪呢?
孩子的眉心简直拧成了一团,嘴也撅得老高,眼中似有泪珠儿打转,可仿佛又暗暗鼓舞着自己是男子汉,无论如何不该流下泪来。辗转别扭间,耳畔却忽传来一个清清亮亮的稚嫩童声:“别急,你爹娘定会来寻你的!”
男孩儿转头一看,不知何时,自己身旁立了一个小女孩儿。女孩儿身量小小,立着比自己坐着都高不了多少。衣着朴素,可项上却围着一条惹眼的绿丝巾,色面虽有几分陈旧感,可不知为何,却让人感觉绿得特别惬意。男孩儿狐疑地四处转头张望,忽一眼瞧见身后铺子中的新茶叶,才豁然开朗:难怪看着这般舒服,原是这新茶的色儿呢。
女孩儿虽是友善,可男孩儿却不知该怎么回应这来自陌生人的好意。他嗫嚅着道了一声谢,又默默低下头去,似欲藏起自己在这人生地不熟之处的焦急和不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儿忽“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笑声轻易拆穿了男孩儿好不容易糊上的纸面具,让他不禁有些恼怒。他皱着眉立起身来,弯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然后低头看了一眼仰在自个儿面前的小脸蛋——女孩儿并不漂亮,可眸子里全是无知无畏的晶亮神采。而那一直未收起的笑意中,也全是友好的神态。
男孩儿忽然就似泄了气的皮球般,方才的恼怒全去了九霄云外。他刚转过身想继续坐下,身边却又传来了清亮的言语:“我也在等我娘呢。她去买糖人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哦。”
女孩儿却毫不在意男孩儿的冷淡,她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去年庙会时我和娘也走散了,原本我急得不得了,可后来娘找到我时只说了一句,‘娘是绝对不会把你一个人丢下的’,从此,我便再不怕一个人待着了。因为只要我在这儿,娘就一定会来的。天底下没有爹娘会不疼爱自己的孩子。”
男孩儿本嫌她絮叨,可听着听着,却莫名安下心来。她说得没错呢,爹绝不会把自己一人丢在这里的。
“对了,你叫什么呀?”女孩儿一边用指尖玩弄着丝巾的边角,一边笑颜灿烂。
“子修,齐子修。”被扯出的丝巾角上绣着一朵白色的小花,男孩儿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家中园子里常种的茉莉。很快,便又是茉莉花开的时节了。“你呢?”
“我叫初见。”女孩儿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可不知为何,这一刻,男孩儿忽却觉面前的姑娘美了起来。
夕阳下,这对方才认识的小娃娃转眼便似老熟人般热络地讲起闲话来。原本难捱的等待倏忽间就过去了,直到男孩儿的爹匆忙来到两人身边时,他们才意识到早已暮霭沉沉。
“儿子,等急了吧。”身形高大的男子蹲下身来,给男孩儿递上一块芝麻饼,待孩子欢快地接了过去后,他才满脸歉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没事儿。子修和初见才说了一会儿话,您便来了。”男孩儿随手便将手上的糕饼掰下一半,然后递给了身旁那一直展着笑颜的女孩儿。
“谢谢子修哥哥,谢谢叔叔。”女孩儿也不矜持,拿过饼便咬了起来,看来也是饿了。
“慢些吃,别噎着了。”看着眼前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的模样,男子不由得咧开嘴来。他细细打量着小姑娘的样貌,五官谈不上精致,可独独那双眸却晶亮得很,眼波流转间,全是小孩子特有的清澈和纯真。
仿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叫……初见?”
女孩儿还未及点头,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响过一声的呼喊:“初见……初见……”
人群中,一个手上攥着一对糖人偶的女子正快步跑来,而这一刻,原本蹲在地上的男子也缓缓站了起来。他讶异地看着那张愈行愈近的面庞,只见女子面上的表情从惊讶到喜悦,从喜悦到宽慰,最终,定格成一张再熟悉不过的笑颜。
这笑颜,曾伴过自己那么多年。
“静妤,你可好?”
“少爷……我很好。”虽然还是同旧日一般的抑扬语调,可这一次,女子终是仰起了头——她总算可以大大方方地看他一回了。旧年的低微早已随风散去,此时此刻,她已不再是那个软弱卑贱的丫鬟,她不欠谁的恩情,也不祈求谁让自己可以依赖。
我梦见过一千种和你相遇的方式,可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们可以这般平等相待,就像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般,不退缩也不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