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这样!”女子忽地立了起来,踉踉跄跄地便向外跑去。她也不知自己该往哪儿去,只是由着性子不停往前,穿过回廊,沿着厢房,踢翻了几盆几欲枯死的花儿,绕着园子跑了老远,终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了下来。
园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这一路上也未曾见到半个人影。眼前只有一个污淖的小池塘而已。
日光渐渐西斜了去,给池塘铺上了一层浅金色薄纱。这儿本是个荷塘,可天气凉了荷花谢了,满池的淤泥便将池塘搅得污浊不堪了。偶有莲蓬从泥中探出头来,却好似被扼住了咽喉般喘不过气,便是拼尽全力也只能在水面处挣扎沉浮。
好难受。喉中堆集的尽是腥甜之味。
女子双手扶栏,俯身看着那一潭泛着金光的死水,忽然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她微眯着双眼,任凭凉风吹拂自己的面颊,脑中渐渐浮现出旧日的画面——曾几何时,自己仿佛也是这般倚于栏前,望着池中尚且含苞的花朵,半是期待,半是彷徨。
那一日,自己还曾暗暗允诺,若是得以顺利归来,定会安然守在你身边,见证你的成长,倾听你的幸福。不再自私,就像凌姨当年守护着自己一样。
可是为何,你都不愿等我一等呢,静妤?
喉中的腥甜越来越浓,不过多久,终是再压抑不住。只听“哇——”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在快落尽的日光下划过一道惹眼的弧,然后滴滴没于暗绿色的荷塘水中,湮成一片诡异的红。
真像是一朵盛放的红莲呢。
看着池塘中的鲜红飞快地沉了去,画扇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哀恸之声在空无一人的小园中格外凄冷,其他声响仿佛全然静止了,天地间只剩下这女子独自一人的悲伤。这一刻,她的脑海中尽是那些未及见到盛开便已凋谢的枯败荷叶,她怨世道凉薄,也怨自己错过。
静妤……静妤……静妤……这一切全是我的错啊……
略带暖意的日光终是被透凉的夜色代替。倚在栏边的女子几乎已无知觉,泪流干了,浑身的力气似也被抽尽了。她不知冷暖,不知日晚,仿佛立成了一棵树,从此欲扎根在和荷塘边,只待记忆中那个清丽的少女出现,好把自己一同带走。
所以,当身后传来悉悉率率的脚步声,她自然也不曾察觉。
“小姐……小姐?小姐!”
也不知身后那人唤了几回,画扇才回过神来。她蹒跚着转过身去,只见不远处的大树旁立着一个瘦弱的少年,他的唇齿正不停蠕动着,只是,那些言语一句也进不了自己的耳。
他是谁?他在说些什么?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吗?
面前的少年亦被女子的恍惚形状给吓到了。他停下了言语,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然后似下定了决心般,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女子面前,扶着她的肩胛用力摇了两下,大声喊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您还认得阿季吗?”
阿季?这个少年叫做阿季?
画扇轻轻揉着额,对,他是给自己驾车的小厮阿季。爹欲从这少年身上知道自己的行迹,于是自己在早进黄府之前便打发了他去客栈休息。可是为何,此刻他又出现在这里呢?
“你怎么……在这儿?”画扇的声音有气无力,仿佛如风中轻柳,一吹便散。
“老爷交代过,小姐为人一贯温和礼让,于是要阿季这一路多留心些,万万不可让小姐被人欺负了去。所以阿季不敢让小姐只身一人待在这深宅大院中,停好了车便一路跟了进来。”虽说言语间并无畏惧,可少年的动作还是露了怯。他快步退到了最初那棵大树边,顿了半刻,然后才似辩解般地嗫嚅道,“不过小姐,若不是阿季为了寻你而几乎跑遍整座宅子,怕是也不会遇上这位云心姑娘吧。她似乎等了你许久呢。”
画扇这才意识到大树的另一侧一直立着一个女子。待她上前几步后,画扇看见,这个叫做云心的丫鬟只是身着浅灰色的粗布衣裳,发间也没有缀着闪光的饰物,颜貌平常,而妆扮亦只是普通的农家女子模样。
“赵姑娘……这位小哥……我……”云心仿佛还未从方才画扇失神的骇人景象中缓过气儿来,几番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末了,她还是轻叹了一句,然后似拉家常般淡淡开口,“若不是姨娘交代过多次,说赵姑娘定会前来,也许云心早几日便已回乡,也断断不会待到今日了。”
“姨娘……姑娘说的是……静妤?”
看着云心微微颔首,画扇的眼圈儿不觉又红了。“那静妤她……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方才大哭一场的肿还未消去,此刻的泪只是把女子那双原本就不大的眼灼得更酸楚些。看着眼前这千金小姐似桃儿般的双眼,云心的心里头也全不是滋味。她不晓得此时说些什么话才算得上安慰,于是只能又点了点头,然后低声道:“赵姑娘,且随我来吧。”
丫头的身影在漆黑无光的深宅中轻盈跃动,深重夜幕亦未带来半分阻碍。她快步穿过长长的回廊,深色衣袂转眼便和夜色融为一体,朦胧不清,捉摸不定。跟在身后的画扇不免有些吃力,可一旦那驾车少年欲伸手来扶上一把时,她却又坚定地将之甩开,就算脚步踉跄,也要自己前行。
因为你不会喜欢我无能的模样。
眼泪仿佛又要落下,可画扇却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它。她只是专心追随着前头那个背影,好让自己千万千万别被拉下。
不多时,云心便消失于一扇狭窄的小门内。而画扇却在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原本漆黑的房间里亮起了微弱的烛火,她才越过门槛,扶着那扇已布上薄尘的木门,颤颤地走进这隅狭小的隔间。
跳动的火光中,画扇仍然辨不出方向,只觉一踏进这房中,汤药的苦味便扑鼻而来。可这药气却又不甚浓重,比起当年娘病重时家中每日那烟熏火燎的气息,此刻这袅袅之气里仿佛还能嗅出几分清香。
许是静妤才搬出去没几日,所以这煎熬的药味才尚未散尽罢。这么一想,画扇的心又揪着痛了起来。她逼迫着自己别去想那个姑娘面色苍白的痛苦模样,然后拼命压下喉中愈演愈烈的哭喊之感,只是皱着眉轻声问道:“她在这儿住了很久吗?”
“其实也不过就十来天罢。月初的时候,府上来了一位带着圣谕的大人,还带着许多官兵,说是老爷犯了事儿,而那铁证便藏在家中。老爷少爷全为杜记那桩大案去了京城,府里只剩下女眷,自然也没人拦得住他们。”云心提着烛灯立在高高的床栏旁,也不掀开帷幔招呼画扇坐下,只是低声絮叨着,“当时这群人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也不知怎么的,他们就从姨娘的屋子里找到了一本账册,且当着夫人的面细细翻看了好一会儿,结果当场便把夫人吓得晕了过去。”
“那本账册上写着黄大人贪赃的记录,这一查实,不但高升无望,怕是还要重罚呢。”画扇的双眼紧盯着面前那不够明亮的火光,瞧着瞧着,那火焰中仿佛熔出了一把钥匙的形状。那把黄铜钥匙是自己亲手交给爹的,只要管事儿的不是蠢材,找出账册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是啊。没过几日,少夫人从京城寄来了急件,紧跟着,老爷和少爷入狱的消息便传了出来。可不知为何,正是从收到少夫人信笺的那一日起,夫人就跟着了魔似的打骂姨娘,把她关在屋外淋雨,连饭也不给吃上一口。姨娘的身子骨本就瘦弱,来府上这几个月也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如今这么一折腾,可不轻易就垮了么……”丫头的声音越来越颤,说到后头索性低下头抹起泪来。
烛火斜斜地映在朴素的床幔上,模模糊糊地映出巨大的人影。画扇侧目凝视之,试图分辨出影子的边界,可努力了半日却发觉一切仍是徒劳无功。她还是止不住地想着那个曾躺在这帷幔背后的姑娘,想着她有多痛苦,想着她有多绝望。
想着想着,画扇便忍不住想伸手掀开那幔子瞧上一眼。便是看看她曾经睡过的床褥也好啊。
可还未待那双指尖长茧的手触到床帏,云心却先伸手将她拦了下来:“姨娘才刚睡下不久,姑娘若掀了帘子吵醒了她可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