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沈时平便顺理成章地接下了梁掌柜的班,成了城中最具名的米行之主。自此,有了大运商沈府的倾力扶持,再加上沈时平逐利时那股狡黠劲儿,铺子的生意很快便蒸蒸日上,不消多时便垄断全城。几年后,梁掌柜驾鹤西去,而这米行亦从此换了名头。
从此世间无梁记,天下粮仓尽属沈。
若不是卷土重来的杜寅君,沈时平那只需卧枕便可数钱的清秋大梦怕是再不会醒。忽如一夜春风般,城中上下竟都成了杜记的客。杜记之粮颗粒饱满、品种齐全、价格公道,再加上一些记性颇好的老乡亲们一瞧见柜台之后那双晶亮的眼,便想起了当年梁记那个讨人喜欢的憨厚学徒,一时间,被沈记的小算盘压得怨声载道的人们纷纷奔走相告,而未过多久,这个才方兴起的米行便在那弹丸小城扎了根、萌了芽。
沈时平想破脑袋也未想明白,这个当初两手空空而去的少年究竟是如何在短短几载间累积了如此之深的底蕴。纵使他在梁掌柜手下学得再精,可这米行绝不是想开便能开的。倘若真这么容易,自己又何必千方百计顶下梁记的招牌呢?时平并不傻,他很快便料到其中必有猫腻,定是掌柜传了他什么秘技,于是暗暗派人去探查找寻。只是他未曾料到,自己这一探便是二十余年,这一交手便是一生宿命。
“回头想想,若当年自己不曾这般轻狂、而非要在那沈时平面前现眼的话,今日怕也不会遭此劫难。明知他恨我入骨,明知自己这营生见不得光,竟还自以为是地在他的地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地自视风光。”寅君口角流涎,言辞渐渐含混不清,手也再举不起酒壶,只是四仰八叉地歪在桌旁,“而且……而且……我这蠢蛋竟把宅子就建在他家边上……结果……碍了一辈子眼……还……还害了……你们……”
你们?谁们?我们?
沉重的鼾声终代替了喃喃的嗫嚅之语。除此之外,四周静得瘆人,只闻得沿着桌脚慢慢滴落的酒水之声。瞧着眼前一片狼藉,常秋只觉头疼得很,他想就这般昏昏沉沉地倒下去,从此再也不醒,再也不想任何事、任何人。
窄窄的一弯新月高悬于苍穹,银光清冷。那双明亮的眸终渐渐失却了神采,只是怔怔呆望着深不见底的夜幕。而男子的脑海中,却凌乱地闪现着年少时那些青稚面庞。
那一年,紧邻的大门里有一个明眸皓齿、笑起来甜若蜜橘的女孩儿,他们明知彼此的父亲水火不容,却因少年们相仿的天性而愈行愈近。那一年,男孩儿会为了在女孩儿眼前夺目一回而挑灯夜读,也会拿自己的亲妹妹说笑逗趣只是为博女孩儿一笑。那一年,女孩儿曾因胆怯怕生而佯装傲慢,却也会在被爹训斥后仍义无反顾地待在男孩儿身边展尽欢颜。他们似一对小盟友,任凭长者间斗得血雨腥风,彼此却无知无畏地并肩长大。
直到有一日,女孩儿出落成了这城中最水灵的花朵儿,可是,她望穿秋水、翘首而待,却还是未能等来这城中最倜傥的公子,未能等来他骑着骏马迎她坐进他的红轿,成为这世间最美的新娘。
夜风渐起,轻飘飘地便将神思吹散。空荡荡的深宅中,终是只剩下迷离乱舞的零碎梦境了。
翌日一早,当黄奇甫带着捕状踏入杜府大门时,着实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不轻。先前他派人在这宅子外围盯了好几日的梢,只看见杜寅君把人一拨一拨地往外送,待送走了自己便安安分分地回到府里,什么事儿都没有,平静得令人生疑。手下的人几次按捺不住想直接冲进那府中将人带走,可却被奇甫生生拦了下来。甚至他自己都不曾明白这耐心是从何而来。兴许是前几次的失利让他对这对父子格外忌惮,只觉他们绝不会坐以待毙,外头越是波澜不惊,里头越是暗流不息。
直到前一日盯梢的衙役瞧见那蓬头垢面的杜常秋匆匆回府,奇甫才算松下了一口气。赵大人所言果然不假,杜家少爷此时归巢必是自投罗网,而眼下正是将其一网打尽的千载难逢之机!便是负隅顽抗,怕也是寡不敌众,只得乖乖束手就擒了罢。
不过世事终是难料的。纵是这回奇甫猜对了结局,却未料到过程竟是如此轻而易举。
大厅里空空落落,只有瘫倒在椅中不省人事的父子二人,和东倒西歪散落满地的酒坛陶罐。满屋的酒气让奇甫不禁皱了皱鼻,瞧着眼前这荒诞的场景,他面上虽是一片嫌恶之色,可心里头却暗暗打着鼓:这二人……莫不是在玩儿什么把戏?
“你!给我过去看看!”这般想着,奇甫便随手从身后的队伍里拽出了一个小衙役,胳臂上稍使了点儿劲,便将他推到了那父子二人的面前,“赶紧看看这俩人……嗯……还有没有气儿!”
衙役心里头不免忧惧,可瞧见奇甫那紧蹙的眉头,却也不敢怠慢,狠了狠心便将指头凑近了寅君的口鼻。待指头感觉到了微微热气,他又飞快地试了试常秋的气息,然后直起身来欢快地喊道:“都有气儿都有气儿!他们全都活着!”
“那还废话什么!还不赶紧给我绑上!”
没有畏罪自尽,也没有忽然刺出的匕首,一切似来得太过顺当,让奇甫反而难安下心来。于是进京路上他始终不得开怀,嘴上虽信心满满,可心里头却惴惴不安。即便已嘱咐了几百遍,让前头赶囚车的车夫多长点儿心眼,可他仍是不停不停地转着脑袋,心想是不是还有哪儿未考虑周全?
马车的颠簸本就让人头昏脑涨,若这脑袋平日里就少动,此刻便更是雪上加霜。奇甫终究不是个擅思考的角色,很快他便学着对面坐椅上爹的模样闭目养神起来。在他身边,少夫人青蓝的眼却始终盯着小帘之外的沿途风景,以至于奇甫看来看去能看见她的侧颜。
也不知这女人究竟是着了什么道。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连市集也懒得去逛,可这回竟出人意料地要跟着巡抚大人父子俩进京面圣。问她缘由,回来回去却只是那一句:“自己从未去过京城,难得有机会便想去见见世面”。然后这一路上总是目不转睛地瞧着外头,也不知那些荒山枯叶到底有什么趣味,竟让她这般着迷,还越瞧越兴奋的模样。
女人的心思还真难懂,想猜到她们究竟在想些什么从来都是徒劳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