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秋一直在想,若早知结局如此,自己是否还会作出同样的选择?风华半世的阶下囚和浑浑噩噩的浪荡子,究竟哪个才更好些?
他不愿再问父亲了,因为此时此刻,爹开口闭口都只是那一句话:“全是我的错。”
瑟瑟秋风中,木车颠颠簸簸地行在官道上。父子二人相顾无言,只是各自蜷在角落,任凭腰背在木栏间硌得生疼。天色渐晚,却无明月相伴,常秋举目凝望墨色苍穹,和远处起起落落的山峦,心中尽是无限的陌生感。这段路明明行过无数次,可这一日,不过是少了月色,便觉得一切都不同了,而自己,也再无往昔的成竹之态。
其实天地并无改变,只是心思再不同从前。那时眼里只有脚下的路,而这回终于不必在乎哪儿才是终点。
既然有人拖着拽着领着路,那自己也总算可以仰仰脖颈望望天了。
深山乌啼,风过叶远。空落寂寥小道上,只有车轮碾过的吱呀声不停灌入常秋的耳。偶尔还能听见几句赶车人的闲聊。
“这夜里还真是冷嗖嗖的。”
“是啊。还好后头这俩不算闹腾,不疯不傻也不瞎嚷嚷,也就说不上是什么苦差事了罢!”
“天知道……既然大人吩咐了千万谨慎,那咱还是小心些好。别看这贼人眼下安安静静,指不定还暗暗谋划着什么逃脱大计呢。”
“说得有理!黄大人出手难得这般大方,可绝不会就任凭咱享清福的。还是早日到了京城才能心安呐……”说着说着,那言语者便压低了声,夜风里渐渐只剩下悉率之语。
而常秋不禁蹙眉苦笑。可是这回,我们偏偏就两手空空,任他们摆布了。
两日前,常秋抵府。那时,他且未知自己已然是瓮中之鳖,只是满心倦怠,以为危机已解,一切终是尘埃落定,而自己亦可回归从前。直到他踏入家门后,才知晓这一趟已走得太远太远。
家中空空落落,不见人丁,只有寅君一人栖于大厅,面前一盘小菜,脚边一坛佳酿,无所顾忌,自斟自饮。
常秋很是吃惊,在府里转了一圈确信全无他人之后,他“扑通”一下跪在父亲面前,拽着他的衣襟连连问喊了几回:“爹!这究竟是怎么了!其他人都去了哪儿?瑾夏呢?柳叔呢?”
寅君只是自顾自灌着好酒,还时不时抓一把花生丢进嘴里,面容含笑,神色癫狂,口中喃喃道:“这可是我珍藏了多年的杜康,再不喝就喝不到了……”
几番周折后,常秋终是失了耐心。他一把抢过父亲手中的酒壶,不曾停歇一口气全都灌了下去,然后用力一摔,“哗啦”一声,薄瓷碎落满地,浸在地面上未干的酒渍里,一片狼藉。
“喝完了。这下你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儿了吧。”男子的声音凉似寒冰,而他的眼中亦只剩锐利。瞧着父亲痴痴癫癫的模样,常秋原是满腔愤怒,可这一壶凉酒却把自己浇得醒了神。此刻责怪父亲全无用处,府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绝不是什么头脑发热时能做出的小事儿。
寅君一仰脖,饮尽杯中残余的酒水,然后转过头来看着常秋粗糙消瘦的面庞,眼中渐渐溢出了泪。离家时他还是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可归来时只有胡渣乱发、满面沧桑。这一路东躲西藏想必也是无比艰辛吧,可是这些已然全无意义了。
若自己不曾寄出那封盼他归来的家书该多好,浪迹天涯隐姓埋名总好过栖身深牢半生年华。
若自己不曾让他插手那见不得人的烂摊子该多好,浑浑噩噩平庸度日总好过聪明一时悔恨一世。
若自己不曾年少轻狂、赌气争胜该多好,安稳淡然自给自足总好过锦衣玉食却惶惶不可终日。
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只可惜,自己明白得太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