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日,罗掌柜被捕的消息便传到了大病初愈的杜寅君耳中。读完京城传来的加急函,寅君不禁怒从心上起,抬手便砸碎了柳管家刚端来的药碗。
“混账!我原以为他去了这么久会有所作为,谁知不见作为反倒给我捅出了这么大个篓子!”
“老爷息怒。”柳管家匆忙递上手巾,一边又使着眼色指示小丫头来扫净递上的碎瓷。听闻这般消息,他亦惶惑不安,可是眼下却不是该任由老爷大发雷霆的时刻。“承英觉得这兴许不是少爷的错。京城那几个老滑头从来就不买咱的账,除非老爷亲自去督察,否则他们想瞒我们些什么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儿。况且老爷明明知道,这几年少爷早就不是昔日的小孩子心性了,办事从来妥妥当当。这一次尤其兹事体大,承英相信他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行止不端的。”
寅君半日都不曾开口。他只是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桌椅窗格、挂画瓷瓶,怒意渐消,却换来悲怆蔓延。他何尝不知常秋不信常秋?可若不如此痛快地骂上几句,根本无从宣释自己的满腔怒火。他恨的何尝又不是自己呢?若不是年少时争强好胜,又怎会惹来今日之劫?其实早知一旦投身其中便如同湿手粘面粉般再也甩不掉逃不开,只有越陷越深的份,可仍是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怪只怪当初年少气盛,为了赌一口气,却将自己和孩子的后半辈子拖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对了,还有孩子……
瑾夏似有好久都不曾见过那齐府的孩子了,这些日子里,她也从不与自己埋怨什么,只是自顾自黯然神伤。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是躺在病榻之上由着她受苦……
眼见着自家老爷越来越苍白的面色,柳管家不禁心急如焚。他生怕老爷会突然就厥了过去,若真是如此,这家里头不得乱了套了?这柳承英绝不是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可这一回,跟随了寅君几十年的他却比谁都清楚事态究竟有多么严重。想到未来的悲戚和眼下手足无措的境况,承英不禁老泪纵横。他一边侧过面去偷偷抹着泪水,一边闷声喃喃道:“老爷,您可不能倒下呀……”
话未念完,寅君却忽地立了起来,仍是不开口,不过却抬起步子便往外走。承英着实有些懵了,待他匆匆叫住老爷时,竟瞧见他的面上似出现了几分笑意,虽掩不住忧愁,可比起方才,瞧着却矍铄了不少。
“承英,你说得没错,我现在还不能倒下呢!倒是你,早些去整整行装赶紧离开罢。你的好,寅君一辈子都会记得的。”
“承英怎么会走!老爷您这不是……”柳管家还未表完决心,那风光了半世的杜老爷已然大步跨出了厅堂的门槛。刺眼的日光下,老人的背脊虽有些驼了,身影也不再如往昔那般意气风发,可他骨子里那份说一不二的豪气却仍令承英感到敬畏。良禽择木而栖,即便到了眼下这步田地,他仍是半点都不曾后悔过自己多年来对寅君的追随——当初若不是这个长着一双明眸的机敏少年,兴许自己这一辈子就是一个让人看不起的跑腿苦力了。
那一日,也是如此灿烂的日光。
翌日一早,瑾夏便匆匆坐上了家里的马车,除她之外,车上还有一只硕大无比的樟木箱。小厮在外头“驾”、“驾”地喊,她便在里头郁郁地怨。爹到底是从哪儿弄来了这么大一个箱子?这么瞧着哪里像去逃难,简直就是嫁妆呢!
昨儿个午后,杜寅君去了女儿瑾夏的房里,话不多说,只是吩咐家中遭难,让她赶紧收拾好东西明日一早便启程离开。瑾夏也毫不含糊,她虽不清楚爹和哥哥究竟干了什么营生,不过也多少能猜到大体上是些官府禁止的勾当。可是当下人们抬来了这个大木箱时,少女还真是惊得不浅。她拧起了眉撅起了嘴,看着爹的眼神是一肚子怀疑,可寅君只是语气淡淡:“把你能带的都带上吧。也许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真有这般严重吗?”少女的神色从怀疑变成了焦急,“那爹,你可随我一同走?”
“明日一早你跟着小厮坐马车走,到时爹会在目的地等着你的。”
这话听着有些别扭,可一时半会儿间,瑾夏却想不出究竟是哪里藏着坎儿。她只得乖乖应了下来,然后连夜收拾好行装,好看的衣裳佩饰书本字画小玩意儿竟然真把那个大箱子塞得满满当当,里头甚至还放了被褥枕头和她小时候抱着一起睡过的布娃娃。看到这场面,少女不免有些脸红,可身旁的丫头却仍在孜孜不倦地翻箱倒柜,试图觅寻着是不是哪儿还有几件漏网之鱼。
“小姐,我看是差不多了,不过箱子还有些缝隙,要不您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能往里头塞的?”忙碌了一个晚上的丫头终是忍不住用手捶了捶酸痛的腰背,然后呼地瘫坐在椅子上。
书桌空空,衣橱空空,妆奁空空,墙壁空空,只剩几株盆栽还孤零零地立在墙根。扑面而来的空旷感令瑾夏无所适从,此刻她只觉得这个自己住了十六年的屋子忽然变得好陌生。她歪着脑袋抿起嘴唇,伸手想去挠挠脑袋,可指尖却不经意碰到了那支冰凉的发簪。也许是太凉了吧,一触到簪子她便不由自主地缩了手,而方才还残存笑意的眉眼倏忽便冷了下来。
“小姐,若是没什么别的东西,那我就锁箱子了。”
“等等!”瑾夏忽然抬起手臂,飞快地从发髻间抽出了那支伴了自己好几个月的粉玉簪,一时间,青丝散落,铺满了女子纤瘦的背脊。
丫头虽是蹲下身子乖乖地找出了早已放进箱子的漆彩梳妆盒,可面上仍是不解:“小姐,这可是你每天都戴的簪子呀,为何这会儿要收起来呢?”
“既是出去躲难,这么醒目的东西便别戴了吧。”女子别过身去,随手挽起了自己的长发。既是预备同过去告别,那么,不若就告别得彻底一些罢。
我终是不忍心摔了它或是丢下它,便让它在这木盒中好好躺着罢,倘若有一日我再想不起它,或是瞧见它时已心如止水,那便是自己的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