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席散。赵、祝两位大人且留在厅中饮茶谈事,其他人都各自散去。
月明星稀,夜空朗朗。
画扇习惯性落在人群最后,正兀自低头走着,却忽听见头顶上传来朗朗之声:“赵姑娘,可否带在下在这园子里随意逛逛呢?”
女子有些惊讶。她原以为自己在宴上已是极低调了,但凡唤着自己便利落应去,不曾扭捏作态、兜圈儿现眼,落在别人眼中的机会只怕是少之又少吧。可此刻,这祝公子缘何又会邀约自己呢?
岱荣自是看到了画扇的惊,可他也未曾急躁,只是语气温和、谦恭释疑:“赵姑娘请宽心,虽说是不情之请,可在下并没有非份之意。早先岱荣和爹同坐一辆马车前来府上,此刻爹正与赵大人商谈正事,做儿子的无法走脱,还请姑娘领着在下在园子里走走,权当消磨时光,共赏夜色。不知姑娘可愿赏光?”
画扇原本挺排斥这类官家交际,可不知为何,眼前的男子却令人难以拒绝。言语间温和有礼,且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让人不忍驳了他的情。目光虽专注,却半分戾气也没有,而那句“还请姑娘领着在下在园子里走走,权当消磨时光”的句子,简直像极了央着娘亲带自己去逛庙会的小孩子。想到这个场景,画扇不禁掩嘴一乐,可却不巧,被岱荣逮了个正着。
“姑娘既觉得有乐可寻,不若就带着在下走一遭罢。你瞧这会儿夜黑风高,若是岱荣独自一人在院子里头迷了路可不好。”
听见这样的话,画扇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她终是拗不过这个人高马大的大男孩,微微颔了颔首,然后便引着他向明亮的月色里走去。
夜幕如烟。
清浅的月光下,一长一短的两个影子倒映在绿叶荷塘间,时而轻声细谈,时而柔情浅笑。其实画扇也不曾熟识这赵府园中的路,毕竟刚来没几日,于是每每走到夜色浓重处便有些找不着北。可是说也奇怪,有这位祝公子陪在身边,自己便半分慌张也没有了,即便偶尔心里打起小鼓,面上仍是淡然自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般胸有成竹。而那祝公子也不吭声,也不催促,只是任由这看似镇定的姑娘眼一闭心一横地带着他到处走,反正再怎么绕不过就是个园子,九曲十八弯之后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刻。
历经一番折腾后,两人终回明亮的月色下。看见前头不远处便是自己的闺阁,行到熟悉之处的画扇自是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微蹙了许久的眉头也终于平展了几分。她仰头看了看身边的岱荣,正欲唤他前行,却见这男子正背起双手举头望月,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全然一幅宠辱不惊的淡然图画。女子瞧着瞧着不觉痴了,夜色中这般高大挺拔的侧影,仿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竟有这么多日不曾见过他了。
倘若今日换做他在此处,绝不会像孩子跟着娘亲般任由自己在夜幕中乱跑乱撞,也不会如祝公子这般谦恭有礼、温润如玉。相敬如宾固然令人心思安定,可却似完满的圆月般,少了几分令人伤春悲秋的彻心情怀。
那一夜,亦是这样的弯月罢……
画扇正自垂怜着,不想却发现那祝公子已然转过头来瞧着自己,目光中有几分略带顽皮的好奇。他也不言语,只是似抑着笑意般抿着唇,眼若丹凤,透亮却清澈。
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深邃罢。
岱荣终是温和地笑了起来。画扇只觉有些尴尬,收不住目光,只得转头望向他方才瞧过的明月,一边佯装欣赏,同时亦算是解去尴尬,于是随口问道:“今夜这弯新月可真动人。不知今日是初几呢?”
听见这话,反倒是岱荣先惊了一惊。他未料到女子是真不知今夕何夕,只道她仿佛在暗示些什么,那自己且顺水推舟吧。他且整了整衣襟昂首道:“今个儿是初七。”
初七。七月初七。在梨园四年从来过不成节日的画扇姑娘这才幡然醒了过来,原来今儿个竟是乞巧节!看着身边这高大男子似笑非笑的神色,她不由地转过脸去,攥紧了拳头咬着嘴唇暗暗怪起自己来——怎可这般糊涂!这下倒好,原是想化解尴尬的,这会儿只怕是越发尴尬了。
可身后的岱荣却好像得了力量似的,原本轻柔的声音在静夜中亦嘹亮了起来:“方才在席上听赵大人说,画扇姑娘谈得一手好琴,不知岱荣可有耳福欣赏一下呢?”
画扇只得淡淡地应了声“好”,然后缓步走进不远处的闺房,搬出琴来,置于房门外小院中的石桌上,然后随手一提裙摆,弯身坐在凉凉的石凳上。
岱荣且未走近,只是远远望着那娇小的身影。朦胧月色中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觉女子一身素裙,映着月色方显清雅脱俗;长长的青丝从肩后滑至身前,晚风轻拂扬起发梢,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岱荣不觉摒住了呼吸,愣愣地立在原地不敢挪步,仿佛远处那人不只是一个普通姑娘,分明是陨落凡间的惊鸿仙子,羽衣翩仙,身形灵动,只可远观,不敢惊扰。
他便这么呆呆地望着,直到园中忽然响起了清泠的勾弦之声才惊散了自己的幻觉。女子不曾多言,只是手起弦动,金石之声便于园中四散开来。
从弦间流淌出的不过是一曲应景的鹊桥仙,可是一经画扇的手,即便是再寻常的曲子,亦会别有一番韵味。本是凄楚的相思语,可这女子竟生生奏出了前程明亮的律,弱了悲伤,奏至尾处尽是昂扬。虽是警醒人心,余音绕梁,可岱荣仍觉得未曾习惯。待最后一个音律渐止,他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姑娘这曲奏得似与旁人大不同呢。”
“是啊,心怀希望曲子自然也会明亮些。”画扇未转过头来,只是低头抚着琴边,语气如月色般清冷恬淡,“既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又何必故作凄清,好似见此一次便再无下回了呢?”
“有理有理!”岱荣渐渐走近,挑起眉来,面上似露喜色。这赵姑娘果真不同于常人,举止脱俗,神采遗世,且身家又极其富贵,若能娶之为妻,必是自己的大幸!况且今日又是乞巧节,这般奇巧,莫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画扇只是懒懒地不吭声。方才那曲调昂扬不过是由于自己没花上心思,于是奏得太用力了些。旧年在梨园的大戏台上,奏曲子时若是不够用力,哪能让节日里吵嚷的人群都听个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