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贬谪(中)

静妤有些惊讶。她原以为老爷听完她的话之后会震惊或是愠怒,可中致只是一言不发地坐着,面带苦涩。他很是明白,黄周正从未停止过对自己的打压,一有机会必欲斩草除根。自上回洛生入狱后,他便心里有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唯一未曾料到的只是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罢了。

“老爷?”

听闻静妤的探寻,中致抬起头来,神色略疲倦,可却似未上心般随意摆了摆手:“贬谪便贬谪罢,这顶乌纱戴了一辈子,也确是够沉了。若真能不生事端地隐退了去,我还求之不得呢。倒是你,静妤丫头——”老爷满是皱纹的面上竟漾起了几许笑意,“——往后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吧。齐家欠你太多了,若是再因此事被牵连进来,只怕我们这辈子都难以心安罢。”

“老爷千万别这么说!这些年来老爷和夫人待静妤同亲生女儿一般,此时家中遭陷,静妤断不能袖手旁观……”

话音未落,却见中致忽挑起双眉、略略点了点头,似在向谁使着眼色。静妤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小厮忙忙跑入厅堂,在中致耳边低语几言,又恭恭敬敬地退到一边,面无表情,垂首侍立。再一回头,却瞧见中致的面上忽然多了几分担忧,眉心几乎拧到了一块儿。静妤不禁心生惶惑,家中又出什么事儿了不成?

“静妤,你赶紧回去罢。”中致声气沉沉,分明不见了之前的淡然。他单手扶额,目光甚至不曾往女子身上瞥过一瞥。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分明是齐老爷的逐客令!

而女子只是忧心:“老爷,是家中发生什么事了吗?若能帮得上忙——”

中致却扬起手来打断了她的话:“黄奇甫在府门外等着你呢。赶紧去吧!”

听见“黄奇甫”三个字,静妤倏忽间愣了神。脑袋中似一团乱麻般令她无所适从,完全想不起该如何应对。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把自己紧紧地钉在椅子上,能拖一刻是一刻。毕竟,只要还在家中自己便是安全的。

中致亦不言语,只是自顾扶着额闭着眼,好像这样便可不见惶恐,不见离别。他何尝不想一把将女子揽在身后,任凭外头狂风浪袭,只要自己守得一方安宁便好。可是,当日是自己亲手将她送入了黄家的八人轿,此刻哪有理由颜面再把人留在自己身边?便是她心有齐府,可人却再无法同黄家割了联系了!

时光随着袅袅炉烟缓缓逝去。女子抬起眼,发现香分明只燃了一小段,可脑中大片大片的空白却让自己觉得已然过了漫长的几个时辰。她终是收起了惶恐,慢慢从椅中立了起来,面色苍白却自如地微笑着,屈身请福,转身离开。

日光斜照在女子的右颊,格外温暖。她笑着踏过熟悉的青石板路,裙摆轻拂过沿路的草叶,步履沉沉,却不曾停下。便是再不情愿,也无可改变。就如同一个月前自己最后一次走过这条路时,同样的欢笑强颜。

此刻若有个人能叫住自己,该多好。

心犹存牵挂,女子不禁放慢了步子。她仿佛听见身后有奔跃的步伐,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甚至还有由远及近的喘息声。定是幻觉吧,外头可是洪水猛兽呢,自己这分明是太想留下了……

“等等……静妤……”那是年轻男子的呼喊声。

是了,好久不曾见过他了。这幻思简直和真的一样啊。今日无缘一见,下回再遇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女子只顾低头挪步,可一个人影却倏忽停在自己面前。来人一把扶住女子的肩,用力晃着,声音大得几乎震聋了耳:“静妤!叫了你半日怎么全不理不睬?”

她终仰起了头,细细凝视着年轻男子同往昔一样俊朗无瑕的面貌,香肩微颤,眼圈又泛出了泪花儿来。她低声嗫嚅着:“静妤只是怕自己这一停便不愿意再走了……少爷……”

这百转千回的一声“少爷”里,几分情切,几分心酸。除却此语,她只是贪婪地望,仿佛想一次看个够记个清楚,好弥补自己这半生之憾。

“傻丫头,你这是又何苦呢?”看着自己视若亲姊妹的姑娘如此凄楚,洛生禁不住满心抽痛。过去的一个月中,他无数次告诉自己,那个叫静妤的丫头已经回不来了。可仍有这么几回,那声惯常的“静妤”几乎都叫出了声儿,最后还是生生憋回喉头。他何尝看不见女子眼中的倾慕和不舍?原以为她是清新碧叶,会安安适适地待在自己身边一辈子,哪知竟在别家院里开出了灿烂繁花。怪只怪自己眼拙蠢笨,未曾发现她的可贵心诚,只当是可有可无之物待着,直到离去了才知道自己不曾珍惜的人儿究竟有多好!

“能保家中无虞,静妤便不苦了。”女子樱唇轻抿,复又带出了柔情似水的微笑,可笑颜却止不住清泪潋滟。眼波流转间,情深意切,千思万念尽无言。

日光下,甚至连泪水也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