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聊城齐府。
虽说暑气渐盛,日光渐长,可这一日,静妤起身的时候天却仍未亮。少女那双明亮的眸子在黑暗中顾盼流连,未显惊慌,却暗自兴奋着,很快便要黎明了吧。
她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湖绿色纱裙,然后在月色下对着梳妆台上那面小小的黄铜镜斟酌半日,终是戴上了一支平日里尽是舍不得戴起的翠玉发钗。浅笔深眉,轻施粉黛,不多时,镜中便出现了一个眉目含情的俏丽佳人。曾有不少人夸过静妤貌美,可她总觉得这不过是人情往来间惯常的吹捧,便也一直不以为然。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确是个可人儿,只可惜,这副好相貌没法献与那意中人了。
少女安静地立起身,在狭小的厢房中又转了一圈。修长的手指轻抚过铜镜矮柜、床架窗棂,目光定格在那渐渐褪去的雕花和老旧的漆彩上,嘴角轻扬。原来这屋子已经有些陈旧了,只是这些年来朝夕相处,所以才从未发现时光留下的刻痕。四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到这房里时,似乎比那梳妆台还高不了多少,转眼,已够得着床架的雕花了。
房门边上靠着一只挺大的樟木箱子,里头塞满了自己所有的衣裙首饰,还有前几日夫人刚派人买来的鲜亮布匹和珠环玉珮。静妤蹲下身,摸了摸锁扣,却未曾打开那箱子。之前花了好几日才理了个干净,这会儿若要打开不过是徒增麻烦,而且也没哪样东西是此刻非要拿出来用的。一片青嫩的花样忽闪过脑海——她垂头笑笑,既然早先就压了箱底,还是别寻了罢。
天色渐亮,院子里传来了清脆的鸟鸣。
静妤打开房门,眼前瞬时铺满了宜人的明亮,空气中四散着草叶的清香。她挺直了背脊,雅雅地跨出门槛,信步入院,任凭露水沾湿了雪白的绣鞋。待到屋外空旷处,展开双臂闭起眼,面色欢愉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儿,让裙摆在风中扬起灵动的弧度,好似自己是个肆无忌惮的大小姐。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无所顾忌。待裙摆安静停下,少女睁开双眼,神色清和,可明亮的眸中全是勇敢。是时候该去上早茶了。
辅厅中,中致和仪清如常坐着,可面色却是凝重得很。唯有斟茶的静妤步履轻快,半分也不怵。仪清根本没瞧过手边的茶杯一眼,只是紧紧攥着手中的绢子,目光跟随着少女的步伐,不多久,便泪光盈盈。
静妤熟练地倒完茶水,放下茶壶,正准备走回平日自己站立的地方,一抬眼却瞧见中致挥手。“来,静妤,坐这儿吧。”
那是雅安的座儿。
待静妤屈身坐下,厅堂中便又安静了下来。中致定定地看着少女垂头的侧颜,忽生怜惜。这姑娘玲珑乖巧、温柔和善,这般为人大家的心里自是清楚,不多久前自己还想着把她嫁给洛生。可如今非但做不成半女,且竟要自己亲手将她送入狼穴,情何以堪!
“静妤丫头,我们……对不起你啊。”中致悲从中来,声音颤颤。
“老爷快别这么说了。”静妤起身福了一福,未见悲戚,只是恳切,“齐府对静妤有养育之恩,在静妤最艰难的时候,是老爷夫人收留了我,而且未嫌弃我出身贫寒,多年来这般器重恩泽。此番府上有难,静妤既能够出力,自当竭心,就算是报答这些年来老爷夫人的厚爱吧。”
“你这一去可千万保重啊。”一旁仪清早已泪流满面。
五日前静妤跪倒在自己面前的画面仍历历在目。当她提出自己代替雅安嫁入黄家时,自己几乎惊到摔倒,而中致当场就大手一挥,一口回绝。自家造的孽怎可让别家的孩子来偿?即便只是个丫头,可毕竟也是父生母养,且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明知前途似火海,怎能让一个无辜的孩子代替自己去跳呢?
可这个姑娘却执拗得很。她便这么跪着,跪到自己回心转意为止。的确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待泪流干,自己终是狠下心来扶了她起来。跪了许久丫头虽面露疲惫,但丝毫未见怯意和泪水。只是从此之后,自己每每瞧见这纤瘦清丽的身影,心便揪着疼,疼得彻心彻骨,而泪水也再止不住。
“夫人放心吧。静妤的样貌虽比不上小姐,不过多少能入得了那黄少爷的眼吧。况且夫人也说了,静妤比一般丫头都乖巧懂事,若处事再小心谨慎些,想必也不会轻易被人嫌。”少女的语气里非但没有忧惧,反而有几分俏皮。也不知她是当真未料到前程艰险,还是佯装镇定安慰两位长者呢。
无论如何,既是下定了决心,那未来的一切自是需要她自己去面对。中致望着厅堂门外越来越浓烈的日光,终是忍住了悲伤。“时辰不早了。仪清,带着静妤去梳妆吧。”
“谢老爷恩泽。”静妤起身,笑容更展。
“到了此刻还唤我作‘老爷’么?”看着少女晶亮的眼,中致似也找回了气力,“作为我的女儿嫁去黄家,难道不该叫声‘爹’么?”
日光终是照了进来,原本阴沉的厅堂倏忽就变得明亮。少女清秀的身影渐渐远去,不久便隐于日光,再也瞧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