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秋健步如飞,不一会儿便走出热闹的城中心,转入了僻静的小巷。身后伙计模样的男子跟得颇有些疲惫,急促地喘着,恨不得撒开腿跑起来才好。
他不太明白身前的杜少爷为何会焦急成这般。早年见到这位公子时总是瞧见他风度翩翩的举止和温和谦逊的笑颜,丝毫没有其他富家少爷高高在上的傲气和戾气,面目也总是波澜不惊,似乎一切都运筹帷幄。这回不过还是那些海道上的事儿,咱这儿靠海,聊点海上的往来难道还有什么可奇怪的不成?
可常秋却不这么认为。
傍晚到达客栈后,他惯例派人给城中掌管杜记米行的大掌柜送去了便笺。既只打算停留一夜,那掌柜自该清楚,若无要事则无需相邀,回个手信便是了。可便笺送到未久,掌柜便派了人来,其他都不曾说,只单单提了“海道”二字。
众所周知,天津卫临海,往来货运经海道行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自黄奇甫一言后,常秋便犹如惊弓之鸟,对家业中那方不为人知的秘密的领域格外悉心,而海道,正是其中的命脉所在。
若是海道上出现了什么问题……常秋不敢往下想,只是在小巷中七转八弯后,在一扇不起眼的暗红色小门外停了下来,缓了口气,轻敲三下,无人应。顿了半刻后,加重了指节的力又敲一下,片刻后,响起了轻细的“吱呀”声,然后门被打开了一条细缝,里头的小厮趁着月色瞧了一眼来人的脸,什么都没说,便迎了常秋进门。
门后是一条黑漆漆的青石小路,也许是少有人行,石板缝隙间已长出了薄薄的青苔,冷不丁踩上去脚底还会滑上一滑。院落不小,却寂寂无声,一路走来连火烛之光都未曾见到。看着像是一个废弃的旧宅,夜里多少有些阴森之感。可常秋面上全无惶恐,只是跟随引路的家丁速速行着,不时抬头望一望苍穹中挂起的半月。
走了约半柱香后,墙外渐渐传来了喧闹的人声,仿佛是沿街的小铺的叫卖吆喝。院中渐现光亮,脚下的路似乎也宽阔了起来,常秋终于认出了这是津城米行的后院府,只是从前都是青天白日里自正门而入,今夜这条道算是掩人耳目的小径了吧。
“到了。杜少爷请。”在一个光线不怎么明亮的小房间外,家丁停下了脚步,抬手敲了敲门,然后侧身垂首道,“掌柜已在里头等着了。”
常秋微笑颔首。待家丁退下后,他轻轻推开了一尘不染的木门,跨进内堂。屋内坐着一位年届天命的老者,天庭饱满,面目威严。见到常秋进门,老者连忙起身,引他上座,然后转身关紧了房门。
“陈叔近来可好?”常秋端起身侧的香茗,轻啜一口,神色里并不见方才的焦急。
“承蒙少爷挂念,老朽一切安好。”陈掌柜丝毫不敢轻慢眼前的公子。这少年绝非绣花枕头,虽说阅历尚浅,可决断力几乎可与翻云覆雨的杜老爷相匹敌,而遇到危机时的胆识甚至更青出于蓝。
“既然陈叔一切都好,那我们便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吧。”常秋放下手中的茶杯,转眼换上了一副谨慎严肃的神情,“今夜陈叔唤我前来,究竟是何要事?”
陈掌柜倒是面色淡然:“也无甚要事,不过是老爷托我转告少爷,海道上的盐运都停了,等少爷到了京城之后还望给那儿的大掌柜们解释一下。”
停了盐运?常秋心中一沉:“这是为什么?”
“老爷说最近风声比较紧,上月已有人查到聊城府上去了——这事儿少爷也是清楚的吧。虽说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想查到些什么,可对方既已有所行动,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陈掌柜的话说得理所当然,“这事儿本也没那么要紧,只是由不得他人知晓,必须由老朽亲自告诉少爷,这才烦少爷跑了一趟。”
常秋不语,只是点了点头。既然爹决定收起锋芒,那也未尝不可,至少退可守,不会轻易被抓到把柄。这样看来,倒是自己过于冒险了些,试图以不变应万变,那“按兵不动”四字,在爹眼里必是幼稚得很吧。
只是此刻尚且未知对手究竟是何等角色,但愿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才好。
夜愈深,月色却愈明亮了。
翌日清晨。
常秋惯例上街采购干粮,留下小离和画扇二人在客栈里收拾结账。
用完早膳,小离自得其乐地哼着小曲儿,坐在桌旁等常秋归来,无意间却瞥见身旁的画扇有些神思困倦的模样,便好心好意地问了一句:“姑娘面色不太好,可是不舒服?”
画扇摇头:“无碍,不过是睡得不好罢了。昨夜不知何故,窗外喧闹得很,似有人争执了许久。”然后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可有出去看这场热闹?”说罢抬起眼来看着小离。
“怎么会呢。这些日子里画扇姑娘自己也瞧见了,少爷又不是多事之人。”小离的眼神转向客栈门外,好像在盼着常秋快些回来,“昨夜少爷一直在屋内看书,小离可是帮着研了好久的墨呢。”
“我想也是。”
看着画扇微微扬起的笑容,小离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就快到京城了,瞒了一路真心不易。要是这会儿出了岔子,不被少爷骂死才怪呢。
画扇面上带笑,可心却凉到了底。真想说服自己,说是看错了,昨夜那人根本不是你。可那衣着那步态那神情,早便刻在心中,想忘也忘不了。
深夜,树林,酒醉,琴音,那些画面又一次从脑海中倾泻而出。一边劝自己相信,这只是醉后的春梦一场,另一边却越想越真实,越忘越清晰。
我不是看不见你的殷勤,只是不曾明白,为何自己竟会有这般荣幸?
若说你心中无我,何需瞒我?若说你心中有我,那你瞒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