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沧州城外。
天气虽是渐渐热了,但入夜时分仍有几分凉意。画扇愣愣地扶着身旁的一棵大树,不知是该斜倚站着还是并腿坐下。
一旁的常秋倒是自得其乐。他背靠着不远处的另一棵大树,映着月光装模作样地翻着书本,手边土上一壶清酒,怡然而坐。
看来这一晚是免不了餐风露宿了。画扇狠了狠心,曲膝坐下,两条腿伸来摆去,却怎么都感觉硌得慌。转头瞥到常秋的自在惬意,心中忽然很是沮丧——原来自己竟是如此吃不起苦,还以为有多出众,结果不过是个普通的弱女子罢了。
“行走在外,总会遇上这么几次露宿野外的经历。”常秋面朝着那一弯如勾的月,轻声叹着,“坐久了便惯了,若不惯,在地上铺些旧衣服,厚实点便不会硌着自己了。”
“多谢杜公子提点。”谢是谢了,可画扇分明没有照做的意,只是古怪地侧着身,时不时挪一挪胳膊和腿,和着夜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在沙土地上轻声悉率着。
常秋忍不住笑意,终于扬起嘴角。真是个倔强的姑娘。他翻身立起,走到一旁的树下,见到小离已然睡熟,便自己拿过行囊,翻出最厚的那件衣衫,转身递给那坐不安份的姑娘。
“多谢公子美意,不过这衣裳还是公子自己留着吧。画扇能照顾好自己。”料想中礼貌而冷淡的拒绝,画扇甚至不曾抬起过眼。
只怕是遇上你的目光便再也逃不出那恳切。
“披上吧。此刻尚可熬着,待到夜半时分便凉得彻骨了。”
画扇迟疑半刻,终是接下了那厚重的衣裳。盖上身,温暖与安定四溢着在全身铺满。听着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她终于扬起头侧目而望,那挺拔洒脱的侧影如同这寂静林中的定山神针,镇得住寒冷,镇得住黑暗,镇得住心底的惶恐不安。
月色如银光逝水,倾泻满地。
夜渐深。
时辰不早了。常秋合上书页,拿起酒壶饮了一口,意欲睡去。这清酒虽是淡了些,但芳香还算宜人,亦可暖身,于前路的镇上买了几壶随身带着果是明智。近来家中也无消息,想必一切如常,前些日就算是自己过虑了吧。
神思有些迷了。常秋闭上眼,可还未及沉沉睡去,便听见不远处的辗转和轻叹。那姑娘,果然还是无法习惯呢。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清朗的声线在深夜寂静的树林中格外动人,“要不要一起?”
清风一阵,吹起四散的树叶,仿佛将声音带去了很远的地方。风止树静,无人作响。
“你可知从前这里是什么地方?”故弄玄虚的语调。
片刻之后,细弱却清晰的声音终于传来:“画扇不知。请杜公子赐教。”
“古时沧州是流放之所,无数犯人自开封或是长安,不远千里来到此处服刑,一路上受尽凌辱折磨,多有尚未入城便倒毙于途中者。或有一些押送的使者收了金银,受人之托于途中僻静之处便将犯人就地解决——”
空气中清清楚楚地传来了倒抽凉气的声响。
说者却似毫不在意,也不曾停顿,声调昂扬着:“——那些死去的尸身便被随意丢弃在沿途的树林深处,任其在风吹日晒后化为白骨,没于黄土地中。”
“你是说,这片林子里……有白骨?”画扇分明是怕了。
“谁知道呢。”常秋倒是爽朗自在,边说着边又拿出一壶清酒,放在了画扇面前的不远处,“也许我身后的这棵树下便埋着几具不曾瞑目的枯骨呢。”
方才还蜷在树下的女子猛地坐起,指尖触到了地上的酒壶,想也没想便举起倾入口中。周身瞬时暖了下来。
常秋假装未曾注意女子方才的害怕:“姑娘若觉得冷,多喝一点便是。”
画扇点点头,仿佛无意识地举起酒壶又饮下一口。恐惧渐渐散去,神思渐渐平和,她终是想起了自己在做什么,淡然开口道:“这会儿更深露重,凉意袭人,多谢公子这一壶暖身酒。”
常秋摆摆手,清亮的眸子在浅浅的月色下却泛出几许迷离:“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闻此言,画扇不语,只是忽觉愁思绕心,悲从中来。还未想到该如何应答,对面那人却又自顾自悠悠开口。
“常秋时常会想,自己正追逐的究竟是什么。明知前路漫漫,却不忍舍弃那未知的前程,以为那便是荣耀,而已拥有的却都好似不值一提,云淡风轻。临失去才回首挂念,却早已追不来讨不回,只剩两手空空,暗自垂泪。”
是喝多了么?竟在别人面前说出这般言语。常秋苦笑着垂头,可心里头却仿佛松弛了不少。这些年里,自己面上的真真假假无人明悉,哪怕身边再人来人往,依旧感觉只是独身前行。风流也好,轻狂也罢,逢场作戏,假作真时真亦假,真情假意早便混作一片。久了,竟连自己也辨不清哪些才是真正的在意。待自己想明白的那一日,心底系着的那人却早已等至心伤远远离去了……
常秋提起酒壶再饮一口,不想却听见林间风声中渐渐绽开的凄婉之音。
这曲不似高山流水的磅礴,也没有起承转合的繁复,仿佛只是一个人的娓娓道来,细细诉说。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情至深处,曲调激昂,却又似急转直下,哀婉决绝。
悲戚的律随着琴音四散在林间深处,远远地,仿佛和着风起,和着泉流,和着鸟鸣。眼见着便要遇见,却分道扬镳,转身错过;眼见着便要忘记,却相视回眸,又痛一遍。
常秋不觉痴了,默默地听着想着,任凭曲调勾心,只觉每一律全似心中所想,百感交集。
第一回知道,琴音竟也能醉人。抑或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一曲奏毕。
常秋抬起眉眼,怔怔地望着画扇,心中似有无数言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沉默半响,他慢慢挪移到画扇面前,凝神细望着那不知何时挂上泪珠的晶莹眸子,伸手抚上那微微颤抖的眼角,轻声念道:“怎么哭了?”
怕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够吧。这双眼,总有一天会是自己难以舍弃的羁绊。目光深不见底,却灿若晨星,就连瞳仁中的自己仿佛也变得美了。画扇觉得快要窒息,这一刻,只盼着永久地溺在这目光中,至死也不分离。
“你不也是一样。”清冷的声音似乎蒙上了几分柔情。
常秋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同样泪流满面,甚至都不知是因何起的悲伤。莫非是饮下的酒都化成了泪,才止不住地向外流淌?
画扇抬起手,长满茧的指尖颤颤地靠近眼前的公子,在空中停滞半刻,终于还是抚上了那棱角分明的脸。抚过冰凉的面颊,抚过未干的泪迹,抚过迷人的眉眼,最终停在左眼角已经结痂的伤痕边,细细摩挲着那锋利的轮廓。然后,她直起身子,让自己更加凑近了常秋的面庞,微启朱唇,对着伤口轻轻吹了一口气。
常秋似有些愕然。
而画扇却收回了身子,笑得灿烂。这多像家人间的宠溺啊。这是那日在你背上,我想做却又不敢的事。若是疯狂,便让我狠狠疯狂一回。醉也好,泪也罢,此时此刻,你便是我全部的所思所想,所念所挂。笑着笑着,泪水又一次无法自已地滑落面颊。
如烟月色中,二人又一次相望无言。
常秋终是笑了起来,眉角的伤痕虽是显着几分狰狞,可那眼依旧似沉静的湖,引着人奋不顾身地投向那望不见底的最深处。他温柔地将面前瘦弱的女子揽入怀中,微微摆着身子,如哄孩童入睡一般轻拍着她的背,任凭温热的泪水沾湿自己的胸膛。
就让我这样守护你,可好?
胸前传来闷闷的调,断断续续,像是一首安神曲。大醉一场,终像是繁花落尽,一地绚烂之后,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新绿芽。
“常秋……常秋……常秋……”怀中的人儿低语呢喃着,柔情好似初生的婴孩。
常秋拿起地上的酒壶,一饮而尽。然后低下头细细端详着怀中干净的面庞,月色里,仿佛透着微亮的光。阖上的眼帘外,还挂着未曾蹭尽的泪珠儿,随着睫毛微微颤着,似乎透露着平静面目下隐忍的不安。
你在隐忍什么?又在忧心什么?
酒也饮了,曲也奏了,泪也落了,歌也唱了。这一回,你终是可以沉沉地睡一夜了罢。
常秋凑近了那个睡熟的面庞,在眼角眉梢处浅浅落下了一个亲吻。
“画扇,就让我这样守护你,可好?”
“嗯……”怀中似乎响起了轻弱的回应。
月色渐凉,夜风又起,树林中沉沉的夜色如黑洞般吞噬着眼中的微光,令人挣扎不起。
可这一刻,周身却无比温暖,无比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