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如莲花的铜制更漏被慕珏砸倒,宜微殿里水光洇洇,一地狼藉。
慕珏怒气冲冲地握紧了拳,与性子南辕北辙的俊秀脸庞涨得通红。
也无怪他气得很。
他在行宫伤了筋骨,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阵才刚刚能走动自如,正?打算接着母妃一道去封地做个清闲散人,享享清福,就接到外祖家授意?他们再逗留些时日的讯息。
如今,先帝正?经的儿子就剩了他一人,慕衍能留他一条性命不绝后?患就已经是大度,偏偏卫家要拿他们母子当幌子使。嫡嫡亲的亲人为着争权夺势,竟是丝毫都不顾及他们的性命,如何不叫人齿冷心寒。
“阿娘,你瞧瞧,外祖该不会?是老得糊涂了!他真以为他打的什?么主?意?,别人都看不出来?依我?看,咱们不仅不能听,还得尽快走,越快越好。”
曾经的卫贤妃,如今的卫太妃攥着手中的书信,亦是眉眼冷透。
她沉着脸,“四郎说的是,我?们不仅要走,还得大张旗鼓地收拾细软,让所有人都知晓,我?们并无一丝觊觎之意?才好。”
慕珏见阿娘肯定地站在他这边,憋着的气登时就散了,还拍掌笑了起?来,“阿娘说的极是。”
他站起?身来回走动,怎么看怎么像热锅上的蚂蚁,“事不宜迟,明日.我?就让人赶紧把风声放出去。”
卫太妃点了点头,肃冷端庄的皮子里已经被母族拎不清的妄想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她自己?的儿子,她还能不知道,做个富贵闲人尚可,若是当个皇帝,只怕没几日就要做了卫家的傀儡。
她为了卫家,已经在这深宫里熬到红颜白发,虚耗过大半辈子,是断断不能放任他们再因为自己?的勃勃野心把自己?唯一的指望断送于此。
卫太妃有此心思并不奇怪。
她虽在宫变那?日闭门不出,未曾见过炼狱场面,但听过外间的喊杀声,闻过浓郁血腥气,已然成了惊弓之鸟。
数十?年宫廷生涯,她剩下的唯一慰藉便是虽不出众,却?存有孝心的独子。
任是谁,也不能拿慕珏的性命做筏子。
慕珏见阿娘神色不对,摸了摸曾经断折的腿骨,叹口?气,安慰她道。
“阿娘,小六儿若是想要我?的命,哪里要什?么借口?,只前几回性命之危时,在一旁见死不救便可。他那?人,心冷了些,背地里的狠辣手段却?不会?照着自家人身上使,您把心放回肚子里就行。”
“只要我?不掺和,卫家便是有事,也绝对累不到我?们母子头上。”
卫太妃没好气地瞥他一眼,“需得用尊称,万万不可再胡乱喊什?么小六。”
慕珏摸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那?咱们明日就向母后?辞行?”
卫太妃点了点头,连夜让人收拾起?来。
他们母子不想沾惹是非,耐不住有人非要留他们不可。
才不两日,洛京的流言就满天飞。
都道是清河王为着不愿离京,竟是下了狠心。明明好端端走在桥上,硬生生,直挺挺地就往那?寒凉彻骨的芙蓉池里栽,被捞上来时,都呛了不知多少冷水,当场就高烧不起?了。
一时之间,不少人心里都活动了开。
这信儿传到西州时,慕衍的脸色就淡下几分。
他将纸条点燃在香炉里,一针见血评说道,“他这是非要了慕珏的性命不可。”
郑培笑了笑,壮着胆子调侃道,“您不是也盘算着乘此时机要将卫家连根拔起?。”
慕衍搭着眼帘,他想拔起?卫家不错,但慕珏的命他还是想要保下的。
不为其?他,只阿瑶和二兄两人,便足够了份量。
慕衍叩了叩桌案,“让宫里的人留意?着些宜微殿的动静。”
郑培眯着眼笑,正?想感慨两句陛下仁慈,就听见有人轻轻叩门扉的声音。自家陛下也在看到俏生生立在门边的少女的刹那?,平直的唇边就旋出抹笑意?。
郑培知情识趣地行礼离开。
走到回廊转角处时,却?不由自主?地回头,入目便是娇俏灵动的美貌少女正?仰着头,笑吟吟地跟认真倾听的郎君说些什?么,手中还扯着他的衣袖,将那?平整的衣料攥得皱皱巴巴。
被拉扯的郎君却?并无一丝不耐,眉眼含笑,笑若春风。
郑培不知怎的,忽而很有些欣慰。
他伴着慕衍久了,见惯了慕衍私底下行事独处时的种种狠绝模样,虽知自家主?上智计过人,使得出种种高明的权衡手段,但心里总是有些隐忧。
身为帝王,若是只知玩弄心术,即使未必会?落败身亡,却?难免落了下乘。
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但凡有长宁县主?一直在……
说到底,还是他当年慧眼识珠,在陛下还是个落魄皇子的时候就敢孤注一掷地将宝都押在他身上。
郑培甩甩衣袖往外走,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洛京坊间的欢快小调,心里估算着还有多久,此间事了,能早些回去洛京。
只剩两人的屋舍内,苏瑶正?极力?劝说慕衍尝尝她新买来的胡饼。
“阿耶派来伺候我?的婢女说,这可是西州城里做的最好的一家,排队的人可多了。我?们两人一起?,排了小半个时辰才买到的。六郎你尝尝看,现在还热乎着呢。”
她将胡饼举到郎君唇边,催促道,“你快尝尝看!”
慕衍从善如流地咬了口?,赞叹两句,然后?才仔细交待道,“阿瑶,你但凡要出去四处闲逛,就必定要带上丹朱。再者,若是城中戒备,你就千万不要到处乱跑,免得有居心不良之人蠢蠢欲动。”
城中戒备?苏瑶心里一个咯噔。
她点了点头,咬着热乎乎的胡饼,小心试探道,“六郎,你跟阿耶是不是这就打算出兵了?
慕衍顿了顿,拉着她往屋外去。
两人沿着回廊一起?慢慢地走。
“阿瑶,”他捏了捏掌中的小手,认真道,“你已经来过西州,见过你父兄了,我?让人送你回洛京好不好?”
苏瑶手中的胡饼差点都惊掉了。
她扯了下唇,极勉强的弧度,心里疑窦重?重?,“我?没来西州之前,六郎就不许我?来,为什?么我?都来了西州,你还要急匆匆地送我?走?”
小娘子苦思冥想而不得解,轻蹙着眉。
就好像,容颜俊美的郎君明明就站在眼前,却?与自己?隔了层薄纱,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分明。
这种异样感觉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好像是自她在宫变中受伤醒来后?,就不知不觉地浮现出来。
少女偏着头,明媚澄澈的眸子里碎光点点,“六郎,你到底想做什?么呢?为什?么非要把我?送走不可?”
他想做什?么。
不过是想要诱她说出实?情而已。
却?又矛盾地不想让她全?然陷在自己?的谋划中……
慕衍想到正?在稳步推进的计策,眸色流转不定,正?要说些什?么。
“咚咚咚——”
远远的传来几声震天的闷响。
很快,另一方位也有鼓声传来,虽不如先前的响亮,距离却?是更近。
苏瑶脸色一变,“是城头和府内的鼓声。”
西州城墙上架着几只震天鼓,若有敌袭等要紧之事,便会?有兵士擂响报信,提醒兵士及城中百姓戒备。
与此同时,将军府亦会?有鼓声附和,是为召集将领之意?。
一定是出事了。
苏瑶的心高高提起?。
她下意?识看向慕衍,就撞进他似有深意?的目光中,却?也来不及多想,就抽出手,轻推了下他。
“你快些去吧,我?先回去,不会?乱走动的。”
慕衍心中有数,不慌不忙地摸摸她的发顶,安抚几句,哄得小娘子眉开眼笑,才转身往议事的中堂去。
没几息,颀长的身影便消失在转角处。
在他背后?,苏瑶卸下满脸的笑意?,轻轻蹙了蹙眉。
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旁等候的劲装婢女丹朱见主?子落了单,就忙不迭地从假山石后?面跑了来。嘴里的胡饼还没有咽下,就咧嘴笑道,“娘子,我?送你回去后?宅吧。”
丹朱是敬国公苏览特意?从部曲的子女中挑出来的,身手利落,性子爽朗,本就是他特意?为女儿训练出的护卫。得知苏瑶跟着慕衍前来,身边却?没带什?么伺候的人手,就让人把她送了来。
苏瑶点点头,跟着她往与慕衍相反的方向走。
走了一阵,苏瑶还是放心不下,就吩咐道,“丹朱,你一会?儿帮我?去前面打听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丹朱爽快地点头应下。
虽不知到底是出了何事,苏瑶却?莫名有些心慌。
她回到房内,觉得屋内太暗,就将四面的窗都支了起?来,自己?怔怔地坐在光线正?好的窗前出了会?儿神,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过小题大做。
毕竟慕衍和父兄都在,能有什?么事。
她将路上没做完的针线找出来,穿针引线,沿着早早画好的花样细细地刺绘,却?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璃兽香炉里吞.吐着惯用的甜香,气味幽幽的,却?不长久,也免得熏得久了,进进出出的人衣裙袖口?都沁着那?股味道。
为着她,慕衍早早就吩咐人烧了地龙,便是开了窗,也不冻手,暖暖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扑,熏得人心情舒畅。
坐在这般暖和清香的屋内,本该是极为闲暇惬意?的。
不知怎的,苏瑶摸了摸心口?,觉得里面像是有什?么一抽一抽的,让她总觉得似乎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从廊下往屋内闯,足可见来人已经乱了心神。
她听出了是丹朱的嗓音,那?道在低低喊着,“娘子,出事了!”
果然出事了,苏瑶若有所感。
极轻微极轻微的细针刺破皮肉声几不可察,她垂着眼,瑟缩地将露出一点红的指尖藏到袖中,有些恍然地抬头,平静得不似常人。
“你先喝些水再说话。”
丹朱心粗,闻言就胡乱地给自己?倒杯水,咕噜咕噜几口?下肚,才张皇失措地一股脑倒豆子。
“娘子,出大事了。听说苏小将军带着兵士在城外数十?里外巡视,被回鹘人在半路伏击。伏击人马不多,败退后?仓皇逃窜,苏小将军就带人去追,谁知这就没了踪迹!”
“直到刚才,才有个满身是伤的残兵逃回,说是那?伙人就是故意?引得小将军去追,早早埋伏了大队人马等着呢!他是挣了命才逃出来的,小将军他们已经陷落到敌军手里了!”
阿兄出事了
苏瑶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作者有话要说:掐指一算,等这个剧情完,他们就可以回洛京准备大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