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人妖殊途,人与妖在一起,必遭天谴。
那是乔潋生下孩子的晚上。
漫天雷电交加,天阴沉得可怕,上天在隐忍着他的怒气。
他不容许,不容许这?个人与妖结合的孩子生下。
“姐姐知道,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其实,其实她可以选择舍弃得你的,但是她没有。那时候我问她,真的值得吗?她说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她说为了你,她什么?都愿意。”
唐予安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阻止不了天谴,乔潋选择生下孩子,也在天谴中魂飞魄散了。
“那时候,姐姐告诉你父亲,给你取名叫予安,予安,予安,予你一世?长安。姐姐让我抹去了你父亲的记忆,让你父亲带着你离开了。”
乔醉,也是丽妃,当时是恨唐予安的父亲的,甚至也恨唐予安,是他们害得与她相依为命的姐姐魂飞魄散。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人类可以抹去记忆安然生活。
乔醉确实抹了男人的记忆,却没想到他根本就没有忘掉,无论如何,都抹不去。
也是那时候,乔醉释然了。
“大概,父亲是真的很爱很爱母亲吧。”爱得不愿意忘记,以至于连他这?个孩子都被早早丢下,没两年就随妻子去了。
唐予安眨了眨眼睛,指了指自己:“所以,我,我是……”
乔醉:“是,也不是。你有半狐血脉,只是一直隐藏在血脉里,没有被激发。只要没有被激发,那你就相当于是个普通人。”
犹豫了片刻,乔醉问:“你,信我吗?”
唐予安顿了几秒,缓缓颔首。
饶是乔醉的话很荒唐,可唐予安还是没由来地信了,大概是血脉里的熟悉吧。
唐予安又问她,为什么?进宫。
乔醉坐姿悠闲而随意:“除了你,还有谁值得我进宫的,什么?丽妃,只是一个由头罢了。”她又不喜欢林御那个狗东西,“你怎么一下,我带你出宫,想好出宫后去哪了吗?”
出哪,自然是去有那个人的地方。
“那里在打战,你怀着孩子,一路需要劳累奔波。”说实话,乔醉不同意唐予安此时去,奈何唐予安很坚定。
唐予安总觉得那个人在等他。
翌日早上,乔醉成功将唐予安带出了皇宫。
“公子。”唐予安一出来,就见一人朝他跑过来,是阿悄和阿一等人。
“公子,阿悄好担心?你。”阿悄眼眶盈着泪,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他上上下下打量唐予安,直到确认他没事,才松了口气。
“你们没事,真的太好了。”唐予安揉了揉阿悄的头,他那时很怕阿悄,阿一他们被林御抓到。
他不愿意看到有人为了他而牺牲。
阿悄:“我们差点被抓住了,是丽妃娘娘救的我们。”
乔醉没有穿华丽的宫服,是作男子打扮,妩媚的脸添上几分英气,她嫌弃的说:“不要说什么?丽妃娘娘。”
天知道,她有多恶心林御那个狗东西,尤其是在打听到小安和孩子差点被他弄死后,她恨不得做了他。
一行人,出了京城,往前线奔去,顾着唐予安的身体,用了两个半月才到,中途几次,唐予安都动了胎气,所幸都撑下来。
此时,唐予安的孩子已有八个半月大,生产在即,身子很重,双腿也浮肿厉害,一到晚上就抽筋。
阿悄,乔醉轮番陪着,照顾他,为了这?个孩子,唐予安吃尽了苦头。
晋国大军,此前已与燕国多次交战,半年来,前期均打了胜战,如今,败多胜少,甚至可以说是节节败退,如今,退至临峡关。
“……大军消息被封锁得很紧,我偷溜进去看了……”
作?为“人”,乔醉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能变成一只“狐狸”混进去。
“不过……”乔醉顿了片刻,凝眸看向唐予安,“小安你得有心?理准备。”
唐予安指尖一颤,心?一紧,脸色苍白了一瞬,他抿了下唇:“你说吧。”
“林恒他,他受了重伤,昏迷了两个月,至今没醒,军医说,他可能快死了。”
唐予安呼吸一滞,神情一晃,差点摔倒。
唐予安等不及了,他要去见林恒,他要知道具体的情况到底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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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一是林恒身边的暗卫首领,与众多林恒的心?腹相识,没多久,联系好了。
唐予安进入了临峡关,直奔林恒的帐篷去。
他站了片刻,颤抖掀开了帐篷的帘子,阿悄生怕他摔倒,小心扶着他。
唐予安抬眸,只看得到屏风,他知道,林恒就在屏风后面。
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每一步都沉重得几乎让他迈不开。
牙齿紧紧咬着唇瓣,他一手被阿悄扶着,一手护着肚子,艰难走到屏风处,一眼,看到那个躺在简陋床上的人。
唐予安喉咙一哽咽,泪水落了下来,他没有出声,伸手擦了擦泪水,来到床边。
他缓缓坐下。
男人盖着被子,露出一张憔悴的脸,五官的棱角那么熟悉,依旧俊美,却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紧闭着眼睛,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般。
唐予安颤抖着一点点掀开被子。
大概是为了治伤的原因,被子下,男人穿得单薄,唐予安视线落在他左胸口的绷带上,想起军医的话。
他伸手,纤细的手,指腹小心?翼翼擦过绷带,指尖颤抖得厉害。
唐予安忽的仰头,将不知不觉又盈眶的泪水缩回去。
一旁的阿悄偷偷抹了抹眼角。
林恒在几个月前,已经受伤,下手的是林御的人,中的箭伤,抹了毒。
难怪,难怪自己会做那样的梦。
毒很复杂,很罕见,军医没能完全解毒,只能暂时压制。
林恒带伤,依旧领军上战场,连续打了几场胜战,两个多月前,毒再也压制不住,彻底爆发。
林恒陷入昏迷,命悬一线。
“王妃,属下已经尽力了,摄政王的毒侵入五脏六腑,除非有神仙,不然,不然恐怕没有几天了。”
唐予安握着林恒的手就是一紧,他沉默了片刻,让他下去。
所有人都离开,唐予安仿佛卸了所有的力气般。
林恒的手有些冰凉,唐予安拉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阿恒,感?觉到了吗?这?是我们的孩子,已经八个半月,快生了,我知道,你一直很期待孩子的。”
“阿恒,我想哭……”
唐予安眼泪掉落在两人相互缠绕的手背上。
他哽咽着:“我太没用了,我明明告诉自己要坚强的,不能动不动就哭,不能给你添麻烦,可是我,我还是控制不住……”
“阿恒啊,你睁开眼睛好不好,你再宠宠安安,疼疼安安好吗。”
“你知道吗?孩子很闹腾,刚开始怀孩子的时候,我孕吐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阿悄说,我都瘦得不成人样了。”
“你知道吗?我,我第一次怀孩子,我什么?都不懂,我什么?都小心?翼翼的,我有时候很害怕,我想你陪陪我,可是,你不在。”
“阿恒,我想早点见到你,从京城到这里,赶了两个多月的路,白天赶路,晚上睡觉时,腿总是抽筋,还肿得厉害,我现在肯定很丑,你是不是嫌弃我,所以才不睁开眼睛的。”
“阿恒,不要离开我,你是最重要的,哪怕是孩子都没办法替代……”
-
乔醉很烦躁,人类的世?界很糟糕,动不动就要打战,人类很烦,感?情太复杂,还不如回自己的深山老林呢。
燕国的军队虎视眈眈,过不了几日又要开战。
林恒吊着命,再过两天,可能就……
还有她家小安啊,看着正常,实际上却很失了魂一样。
她真的怕林恒死了,小安也随他去了。
乔醉内心?煎熬做着选择。
终于,在又一次看到唐予安看淡自己的生死,比林恒还要没有生气的模样时,她开口了。
“其实,林恒是有救的。”
唐予安正用毛巾给林恒擦脸,一时间,毛巾掉落在被子上,他猛的扭头看乔醉:“我……”
话还没说完,他面露痛苦之色,捂着自己的肚子。
“你别急啊,不要又动了胎气。”
唐予安缓了一会,不等脸上的痛苦之色完全散去,抓着乔醉的手,急切地问:“小姨,有什么?办法,你告诉我。”
如果可以,乔醉希望唐予安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个办法。
林恒可以救,能救他的,不是军医,不是其他人,只能是和他相爱的唐予安,或者?说是他们的孩子。
办法,很残忍,很残忍。
“我们虽然是狐狸,却是得天地精华所修炼而成的精怪,你,还有你的孩子身体里同样拥有半狐血脉,血脉里的精/血就是药。”
可以说,只要有精/血在,那个人还有一口气,就能把他的命从阎王那里抢回来。
乔醉曾经也想用自己的血脉,可要相救,必须是与所救之人有直接命运牵扯的。
“第一个办法,直接用你的孩子提炼出精/血。”
唐予安木然问:“那,那我的孩子……”
乔醉沉默了片刻:“他会死。”
“不可以。”唐予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否认,他伸手护住自己的肚子,拼命摇头,“不行,他是我和林恒的孩子,我们甚至可能,可能一辈子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他不可以死,绝对不可以。”
乔醉叹了口气,她早猜到唐予安不会同意的。
不说这是他和林恒的孩子,为了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单单就是一条小生命,那么善良的唐予安又怎么可能会那么做。
所以,只能是第二?个办法了。
唐予安也想到了:“用我的精/血,我愿意。”
他抓着乔醉的手,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
乔醉咬牙,心?里更加烦躁。
“你现在怀有孩子,孩子八个半月,正常还需要一个半月才能生下,林恒等不了那么久,你如果真要这?么?做,只能提前让孩子生下来,而且,而且你提炼了精/血后,我只记得不会死,但具体会怎样,我并不知道。”
这?种办法,乔醉也是偶然看到的。
唐予安眨了眨眼睛,手攥紧,没有任何犹豫:“只要能保证孩子没事,我愿意。”
乔醉沉默看他片刻,颔首,同意了。
她看了眼唐予安握着那个男人的手,出了帐篷。
她仰头看虚空,有些茫然,是因为爱吗?姐姐如此,小安也如此。
爱,到底是什么??
爱,真的可以强大到让人为之付出一切,甚至生命吗?
乔醉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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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予安伸手,指腹轻轻临摹林恒的眉眼,脸上挤出一抹浅浅的笑,他仿佛与爱人低声弥漫般:“阿恒,很快,你就可以醒过来了。”
唐予安的目光缱绻而温柔,含着浓烈的爱意。
“我会让小姨把你关于我的记忆抹去,阿恒,不要怪我。虽然,虽然……”
唐予安笑着笑着又流泪了:“虽然,我想你永远记得我,只爱我一人,可我不想看到你痛苦。”
“可是我又很自私,我害怕你以后的生活会有另外一个人陪伴,阿恒,你会吗?”
“阿恒,以后孩子就给你照顾了,小姨说,他是男孩,我想给他取一个名字,曜,林曜,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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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恒意识恢复的时候,听到有人低声说着什么?,又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小孩不知怎的,哭得厉害,声嘶力竭,一声声很揪心。
有人似乎在低声哄着孩子。
林恒睁开眼睛。
“摄政王,您醒了。”
几乎是在有人惊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围所有人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婴儿的啼哭声。
林恒不知怎的,视线寻着那个方向去,一眼看到貌美女子怀里的襁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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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恒指尖揉了揉眉心?,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他抱着怀里小小的一团,有些茫然。
他居然有孩子,可他对孩子,还有孩子母亲的记忆一片空白。
林恒只记得自己是晋国的摄政王,带兵和燕国打战,不小心中了毒箭,昏迷了。
再醒来,他就有孩子了?
可他的记忆里,他没有任何关于孩子,和孩子母亲的记忆。
孩子是乔醉,也是孩子母亲的小姨送来的,见他醒来,简单说了几句,把孩子塞给他,就离开了。
林恒总觉得乔醉看着他的眼神,恨不得剐了他似的。
乔醉说,他和孩子的母亲意外发生关系,孩子的母亲生孩子时难产,死了,临死前,让她把孩子抱回来给他这?个父亲养。
林恒没有任何孩子母亲的记忆,长什么?样,叫什么?,都不记得。
他问乔醉,她没答,只说了孩子的名字。
叫林曜,曜,同耀,照耀,明亮的意思。
这?大概是孩子的母亲对孩子的美好希冀吧。
林恒垂眸,打量着被自己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孩子。
男孩,似乎刚出生没多久,瘦瘦小小的,软软的一团,他之前还在哭,被他抱过来后,就停止了哭啼。
这?是他的孩子?
林恒是相信的,大概是因为骨子里血脉的熟悉吧。
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拂过小孩的脸,嫩嫩的,滑滑的。
“林曜,曜儿,你是我的孩子,曜儿……”林恒喃喃着,唇角泛着笑,将小小的一团往自己的怀里靠近了些。
“曜儿……”林恒眉眼柔和极了,他小心翼翼逗弄着孩子,生怕把孩子弄疼了般。
忽然,有什么?东西落下,砸在孩子挥舞的手臂上。
嗒的一声,又一滴。
林恒愣住了。
他呆呆的。
一滴,两滴,三滴……
片刻后,林恒伸出手,拂过自己的眼角,没有意外触碰到湿润。
他,他哭了?!
为什么??
他为什么?哭了?
林恒抹了下脸,手背湿了一片。
林恒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身体也有些难受,可是明明伤已经好了,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他还有孩子,明明一切都是好的,为什么?他还哭了,好像冥冥之中他的身体在无声对他诉说着什么?,可他,听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林恒已醒,再次与燕国开战,又半年,燕国兵败,割舍十?座城池,晋国得胜,林恒凯旋归来。
林御派人暗杀不成,两方敌对,林御身死,其势力溃散。
同年,摄政王林恒登基,其独子林曜为太子。
-
时间匆匆,一晃又过三年。
林恒下朝,问了太监一句,独自往御花园去。
远远的听到一个稚嫩又软糯的声音。
“小红,你要小心点哦,不要被我抓到。”
“喔喔喔……”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我要来抓你了。”
“喔喔……”
三四岁的小孩的粉雕玉琢,肌肤白里透红,如同一个瓷娃娃般,他闭着眼睛,张开双手摸索着,忽然他摸到了什么?,脸上染上喜色,声音稚嫩而欢快:“小红,抓到你了。”
睁开眼睛,清澈,滴溜溜的黑眼睛对上一张泛着温暖笑容的俊脸。
小孩眼睛一亮,仿佛藏着的星辰瞬间被点亮了般,喜色愈浓:“父皇。”
小孩抱住林恒的大腿,毛茸茸的脑袋撒娇地蹭了蹭。
“曜儿在和小红玩捉迷藏?”
林曜点头,微微努着粉嫩的小嘴,滴溜溜的眼睛往四周扫视了一遍:“小红呢。”
林恒忍着笑,侧身,露出他身后的,公鸡。
林曜恍然大悟,走过去,一把按住公鸡的头,轻轻哼了一声,声音稚嫩,绵绵软软的:“好啊,小红。你居然敢躲到父皇身后。”
顿了片刻,小孩又忽然抱住公鸡:“不过你好聪明哦。”
小红,也就是公鸡被林曜抱在怀里,没有挣扎,反而舒服得喔喔哼唧了两声,似乎和小孩很熟。
林曜今年四岁,小红陪伴林曜有三年了。
当年,战胜,他带着林曜回摄政王府,林曜不知怎的,看到花园里的鸡圈,一下子就挪不开步,尤其喜欢里面唯一的公鸡,还取了名叫小红。
现如今,摄政王府的鸡圈早已挪到了御花园。
当初,林恒看着摄政王府的鸡圈,久久锁眉,他不明白,堂堂一个摄政王府的花园,养花养草都可以,怎么会养鸡呢?
仔细看,这?鸡还是被精细养着的。
他让人问了摄政王府的人,无一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他们来时,这?鸡圈就在这里了,他们习以为常,就连待得最久,有十?几年的老人,也是这般说。
林恒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抹去般,从所有人的记忆中被强行抹去。
林恒只是猜测,毕竟这?很荒唐,他寻找过,怀疑过,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他找过很多大夫,可无一不是说他身体康健的。
一晃过去三年,他仍旧一无所获,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似乎在告诉他:找下去,一定要找下去……
林恒指腹捏了捏眉心?,收回思绪,视线落在不远处,抱着公鸡正低声说着什么?,眉眼带笑的林曜上。
林曜轻轻拍了拍公鸡的头,迈开短腿来到林恒面前。
林恒弯腰,将他抱起,林曜小手搂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的说:“父皇,明天儿臣和小红要出宫。”
林恒顿了一下,想起林曜出宫的原因,他点头:“可以,不过要把阿悄,阿一带上。”
“谢谢父皇,儿臣和小红超爱你哒。”他唔啊亲了林恒一口。
林恒垂眸看地上喔喔欢乐叫的公鸡,唇角抽搐,你爱就好了,小红的话,还是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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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林恒批完奏折,洗漱完正准备就寝,寝殿的门忽的被推开,一抹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有些踉跄走了进来。
“父皇……”
小家伙明显带着哭腔的声音让林恒心?一疼,他将差点摔倒的林曜抱在怀里,坐在龙床上。
小家伙穿着亵衣亵裤,哭得厉害,晶莹的泪水直掉下来,边哭边打着嗝。
小小的一团窝在林恒怀里,小手紧紧抓着林恒的衣袖,哭得伤心极了,也可怜极了。
林恒边哄着他,边轻轻拍着他的背:“曜儿,怎么了?”
小团子仰头看他,眼眶红红的,哽咽着说话,断断续续的:“爹爹疼……他好疼……好疼……”
林恒身体一怔,紧抿着唇,沉默着。
“父皇,救爹爹……救爹爹……”
林恒哄着他,声音轻柔:“好,救爹爹,我们一起救……”
许久,在林恒的轻哄下,林曜终于不哭,缓缓睡着了。
林恒本想将林曜放在床上,但小家伙即便是睡着,小手也紧紧抓着他。
微叹了口气,他让随身的太监拿了一张毯子过来,给小家伙盖上。
寝殿里,所有人都下去,只剩下林恒,还有怀里抱着的孩子。
林恒垂眸,紧了紧怀里的小孩,仿佛拥抱着全世界般。
林曜哭了,三年来,时不时半夜会惊醒哭泣。
最开始,他不会说话,林恒不明白他为什么?哭泣还以为是生病或者?饿了。
知道他会说话了,才知道,他做梦了,不知道算不算噩梦。
林曜说,他梦见爹爹了,他梦见爹爹在哭,哭着喊疼。
三年来,周而复始,梦到的都一样。
爹爹哭了,林曜也哭了。
最开始的时候,林恒有些茫然,渐渐地明白,曜儿梦里的爹爹,或许就是生下曜儿的人。
是爹爹,不是娘亲,所以,那个人应该不是女人,而是,双儿。
林恒问过他,爹爹长什么?样。
小孩说不出。
每次他梦醒,总会哭泣,哭泣着来寻林恒。
小孩从稍微记事开始,提出要出宫。
林恒不肯,他太小了。
小孩可怜地哭着说:爹爹在外面等着曜儿。
林恒心?软了。
林恒收回思绪,抱着小孩,在龙床上躺下来,盖上被子,轻轻揉了下他柔软的发。
你,到底是谁?为何一点踪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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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林曜出宫了,阿悄,阿一跟在他身后,小红在他身边,似乎也知道出宫了,高兴得喔喔啼叫。
两个大人,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一只公鸡的组合,一路走来,时不时吸引路过人的注意。
和在林恒面前不同,此时的林曜一张精致的小脸严肃,抿着唇,没有多少表情。
没有撒娇,没有委屈,没有哭泣。
他没有像其他同龄的小孩般,对周围的新奇的事物产生兴趣,也没有撒娇哭闹要买什么?。
他一扫周围的一切,眼神带着一种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成熟和淡漠。
林曜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没有说话,即便腿短,他依旧慢条斯理走着。
好几次,阿悄想叫辆马车,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林曜最开始出宫时,走路还不是很稳,那时候是坐的马车,后来,他走路比较稳时,就没有再坐马车了。
阿悄也不明白为什么?,劝了很多次,林曜都不听。
林曜走着走着,没有多少表情的脸渐渐染上一抹急躁。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朝一个地方跑去。
阿悄,阿一等人立刻跟上。
忽然,人群拥挤起来。
“有刺客。”
有几十?个百姓装扮的人忽的拔出了剑,目标直指林曜。
“保护太子。”
阿一一声令下,隐于暗处的暗卫出现,双方打了起来。
林曜的身边围着阿悄和阿一。
没有武功的阿悄护着林曜,阿一护着他们两人,对上要接近林曜的人。
忽的,暗处又有一人出现,飞身而上,阿悄,阿一反应不及,林曜直接被带走。
“太子……快追……”
阿一带着人追到了京城郊外一条大河处。
大河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河水深不见底。
两方人马再次对上。
林曜被那个黑衣男人紧紧夹在腋下,脸色煞白。
忽的,林曜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用尽全力刺向男人的手。
男人手吃痛,松开被夹着的林曜。
林曜滚落到地上,顾不得疼痛,起身,往阿一的方向跑去。
“抓住林曜。”
林曜凭着灵活的小身体,避开了其中一个抓向他的人。
但第二个已经避不开了,林曜再次被抓住,那人与阿二交手的时候,眼见不敌阿二,眼睛一眯,在阿二的剑刺入他身体里的时候,将手里的林曜扔向滚滚大河,河水汹涌,转眼间将林曜小小的身体卷走了……
靠山村,山清水秀,清晨的阳光柔和洒落在宁静的村落,带来一片宁静和祥和。
没多久,有人陆陆续续从屋里出来,或扛着锄头,或拿着弓箭,或背着竹篓,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一座房舍宽阔的空地上,一约莫四岁的小男孩坐在小凳子上,小男孩面容精致,粉雕玉琢,如同一个瓷娃娃般,他怀里抱着白色毛绒绒的一团,粉嫩的小嘴时不时张张合合,似乎在低声与人说着什么?,眉宇间洋溢一抹淡淡的欢喜。
林恒接到消息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松了口气后又怔住了。
停留了半晌,林恒缓缓走过去,进了,能隐约听到小孩软糯的声音从空气里传来。
“爹爹,曜儿真的很想你,你以后都不要离开曜儿了。”
“爹爹,你喜欢什么?啊,要不,把曜儿喜欢的都给你吧。”
“爹爹,以后曜儿会保护你,绝对不会让你再疼了。”
“……”
“爹爹”两个字触动了林恒的心?弦,心?想,林曜约莫又开始想象他那个不知身份,甚至可能已经死了的爹爹了。
再走近些,他发现小孩居然是在跟他怀里那白色的一团说话。
“曜儿。”
熟悉又低沉的声音的,打断了林曜俨然絮絮叨叨般的“对话”。
林曜仰头,看清楚眼前身材颀长的俊美男人,眼睛一亮:“父皇。”
他起身,顾不得怀里抱着白狐,朝林恒奔去。
林恒蹲下身,被他搂入怀里,声音软软带着一丝哽咽:“父皇,曜儿很想你。”
林恒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还没说话,小家伙又立刻开口,语气欢快:“父皇,曜儿找到爹爹了。”
林恒身体一僵:“你找到你爹爹了?!”
林恒扫视了下四周,寻找着什么?。
下一秒,却见小家伙将怀里那白色的一小团举到了眼前:“父皇,爹爹在这里。”
在林恒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白色的一团将林恒怀里一塞。
林恒只感觉怀里软软,温温,毛绒绒一团,低眸,恰好与一双清澈的眸子对上。
林恒:“!!!”
所谓的爹爹居然是只,小白狐!
儿子啊,你是不是思念你爹爹过度啊,居然把一只小白狐当作?爹爹。
-
谢过猎户父女后,林恒带林曜回宫了,同行的还有一只小白狐。
林恒低眸,看着自己怀里暖暖软软的一团,有些哭笑不得。
林曜坚持这?就是他的爹爹,还一定要他抱着。
若是他不抱,就瞪着他。
那眼睛,俨然是把他当作?抛妻弃子的负心?汉。
回宫后,应林曜的要求,林恒让人叫来了太医给小白狐再看看小腿的伤,又吩咐人准备膳食。
晚膳,一般时间允许的话,林恒都是和林曜一起吃的。
此时,林曜坐在一边,黑白分明的眼睛亮亮的瞅着对面。
宫殿里,有那么一瞬的安静。
半晌后,林恒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
“曜儿,要不让太监喂它吧?”林恒试探性地询问。
话落,却见对面小孩刚刚期盼的眼睛暗淡了几分,又染上恼怒,轻轻哼了一声:“父皇,那可是爹爹,而且爹爹还没有穿衣裳,你怎么能让太监抱它呢。”
林恒垂眸看抱在怀里的小白狐:“……”
好吧,我喂就我喂吧。
堂堂皇帝沦落到伺候一只白狐吃饭,这?可以载入史册了吧。
喂什么?好呢?
林恒在几样菜前扫了一遍,拿起一条青菜。
小白狐把头一偏,拒绝。
不吃青菜,那吃肉?
他夹起了一块红烧肉。
小白狐伸长脖子,似乎轻轻嗅了一下,张嘴,把肉吃了。
吃了?
不知怎的,林恒颇有些成就感。
他又夹了一块,小白狐仰头,清澈的眸子看他。
“吃吧。”
小白狐依旧看他。
林恒不知怎的,竟从那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里,读出了“拒绝”两个字。
哎,养狐真心?累啊。
可是看到儿子期盼的眼神,林恒又认命地看了一圈菜色,最后,视线落在了那一盘香喷喷的烤鸡上。
林恒夹了一块,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小白狐肯定会喜欢。
果不其然,小白狐将鸡肉吃了,眼睛终于不再看他,而是看向烤鸡。
“原来爹爹和我一样,都喜欢吃烤鸡啊。”林曜吃着鸡肉,腮帮子鼓鼓的。
一块,两块,三块……
小白狐接连吃了好几块鸡肉。
林曜见自家爹爹喜欢吃,自己也不吃了,将盘子推到林恒面前,要将烤鸡留给小白狐。
事实证明,小白狐真的很喜欢吃烤肉,那一盘鸡肉在林恒的投喂下,三两下,就这么?进了小白狐的肚子里。
末了,小白狐仰头看他,表达的意思很明显,还想吃。
林恒:“没有了。”
小白狐仍然看他,不知怎的,林恒竟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可怜兮兮的委屈,就好像自己克扣不让它吃鸡肉般。
它甚至还蹭了蹭林恒,以示讨好。
林恒瞧着莫名觉得它在冲自己撒娇。
疯了吗,他怎么会这?么?想。
林恒忽然精神有些恍然,仿佛在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人会向自己撒娇,会露出可怜又忍不住让人怜惜的表情。
“林恒,安安想吃鸡。”
一句话娇娇软软,仿佛隔着时间和空间,从远不可及的远方,就这么?进入了林恒的耳朵里。
林恒猛地抬头:“谁在说话。”
林曜疑惑看他:“父皇,你怎么了。”
林恒怔然,没有人说话?不对,刚刚明明有人跟自己说话的。
安安,安安……
林恒心?口忽然一痛,直接晕了过去。
陷入黑暗前只听得到林曜的惊呼声,眼前似乎出现一个人,摸不到,看不清,正在远去。
“不,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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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恒突然的昏迷吓坏了林曜,太医来检查,又说没有事。
事实证明,林恒真的没事,只是昏睡了一会就醒过来了。
林恒抚摸着小家伙柔软的头发,视线落在他怀里的小白狐上,不经意间又对上那双清澈的眸子,心?脏的位置,莫名发烫。
夜晚,子时,林恒批阅完奏折,掀开被子,睡觉。
睡着睡着,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往自己的怀里钻。
半梦半醒的林恒瞬间睁开眼睛,神色警惕,猛地掀开被子。
被子下,露出白白的一团,小白狐仰头看他,清澈的眸子雾蒙蒙的,如同泛着水雾般。
它似乎之前睡着了,此时眼神有点迷离,点点烛光下,眼角如同染了胭脂般,愈加绯红明显。
林恒的心?放下,又咬牙切齿,肯定是林曜那小家伙,把小白狐放在自己床上的。
之前,他还在说什么?,父皇和爹爹应该睡在一起。
小白狐蹲坐着,并不怕他,还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模样可爱极了。
林恒鬼使神差伸出手,指腹轻轻摩擦着它眼角的绯红。
好熟悉,好熟悉。
仿佛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也是这般眼角绯红,绝色无双。
可林恒继续往下想,却怎么都想不起那人是谁。
林恒试探性地将小白狐轻轻搂在怀里,不知怎的,忽然有种一直以来缺失的最重要的东西,忽然回来了的感?觉,整个人被填充得满满的。
“莫非,你真的是曜儿的爹爹不成?”林恒喃喃着,半晌又笑了,他是跟着曜儿一起也魔怔了不成。
当天晚上。林恒是抱着小白狐一起睡的,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都是抱着小白狐睡的,甚至他比林曜还要黏着它。
批阅奏折的时候,小白狐在一旁乖乖巧巧地蹲守着;用膳时,林恒总是想顾着它;偶尔抚琴练剑时,它也在旁边看着,仿佛在欣赏,倾听;晚上就寝时,林恒依旧抱着它。
林恒想,他大概真的是魔怔了吧。
直到那天晚上,有刺客进入他的寝宫,欲刺杀他,在那把剑刺下来的时候,林恒看到那只窝在自己身边的小白狐猛地扑在他身上。
剑刺入皮肉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的清晰,刺耳。
鲜血渲染开。
小白狐艰难地仰头看他。
那一瞬间,有万千画面在林恒的脑袋中闪过。
一切是那么清晰,那么熟悉。
有泪悄然从林恒的眼角滑落。
“安安……”他失神呢喃着,颤抖着手,小心翼翼触碰着怀里的小白狐,“安安,你是安安吗?”
“我怎么就忘了你。”
“我怎么能忘了你呢。”
“……”
刺客全部被擒获,太医被传唤,林曜看着奄奄一息的小白狐,还有近乎疯魔的林恒,哭了,很伤心,很伤心。
遥远的山林,一白狐忽的感?应到什么?,从奔波中停了下来,她望向京城的方向,喃喃着:“到底还是想起来了……”
她起身,往京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乔醉是在第五天到的皇宫,看到了小白狐和林恒。
小白狐奄奄一息,即将死亡。
林恒眼睛布满血丝,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戾气,近乎疯魔。
太医瑟瑟发抖,跪了一地,一旁的林曜眼眶中泛着泪水,隐忍着没有哭泣。
林恒抬头,看到了乔醉。
乔醉抿了下唇瓣,无声叹了口气:“你想起来了?抱歉。”
林恒哑着声音问:“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年多了,乔醉神色有些恍惚,当年,唐予安剥夺了自身精-血,救了林恒,却也消失在了天地间。
要不是乔醉还能感应到天地间属于他的一抹气息,或许会认为他已经死了。
三年多来,她一直都在寻找着唐予安。没想到唐予安竟然阴差阳错,还是回到了那父子俩的身边,更没想到,三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他又将面临死亡。
“你救救他,你肯定有办法可以救他的,是不是,我求你,我求你……”林恒哀求着,甚至要给乔醉下跪。
林曜也哭着哀求:“求求你救救爹爹……”
乔醉何尝不想救。
“我无能为力,但……”她停顿了下,“或许你可以去问问万空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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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空寺,是晋国香火最旺盛的寺庙,也是唯一一个以其主持方丈命名的寺庙。
传闻,万空大师,年龄近一百,是得道的高僧。
那日,林恒一手抱着白狐,一手牵着林曜,与乔醉一起来到了万空寺。
万空大师说:人妖殊途,人与妖结合,唐予安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他本应该在三年前烟消云散,但因着其所爱之人,拯救万千百姓于水火,故其留有一线生机。
若要救他,需其亲人,每十天,每十步,三跪九叩万空寺,坚持十?年,方可度过此劫。
于是,从那日起,万空寺多了一个诚心?祈求之人。
山脚到山上的万空寺,路程长,路途坎坷。
第一次,林恒用了两天两夜,每走十步,三跪九叩,才到万空寺。
他双腿被磨得出血,浑身狼狈,在到达万空寺的时候,直接晕倒了过去。
一年后,强烈要求的林曜被允许跟着一起跪拜。
他实在是太小了,才一个时辰的时间,他就晕了过去,醒过来后,他仍旧坚持,直到真的累极了,再也动不了,等到缓过来后,林曜再次陪着父亲坚持。
又一年,小白狐醒了。
一同跪拜的人,变成了两人一狐。
小白狐什么?都不懂,只是跟着他们,陪着他们。
当林曜累倒了,林恒就背着他。
当白狐累倒了,林恒也背着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去冬来,刮风下雨,降霜落雪,两人一狐都坚持了。
直到十年后的那天。
当年的青年,已经步入三十?来岁。当年四岁的小男孩,已经成长为一个清隽的少年。
白狐还是白狐,仍然是那般娇小,只是眉眼间却添着灵动。
那天,男人抱着白狐,身边跟着少年,终于到了山顶。
万空寺前,伫立着万空大师和乔醉。
“大师,十?年之期已到,不知吾妻是否能归来?”
“阿弥陀佛,施主的妻子不是已经归来了吗。”
林恒身体怔了一下,缓缓低头,对上一双灵动的眸子。
男人怀里,少年依旧如十?三年那般,娇媚动人,他搂着林恒的脖子,潋滟的眸子里泛着水雾,低声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娇娇软软:“阿恒,安安回来了。”
林恒泪水汹涌而下,搂紧怀里的少年,如获珍宝。
许久许久,怀里的人如葱的手指拉了拉林恒的衣襟。
“怎么了?”林恒红着眼眶,唇角却泛着笑,温柔地问。
少年咬了咬嫣红的唇瓣,眨了眨眼睛:“阿恒,我,我肚子饿了,可以,可以吃鸡吗。”
林恒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当然可以,只要安安喜欢的为夫都为你寻来。”
“那,我要多宝楼的烤鸡。”
“好。”
“安安要吃一只,不,两只,不不不,要天天吃。”
“你啊……”
“父皇,爹爹,你们是不是忘了我,曜儿也想要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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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晋国皇帝林恒在登基第十?三年,终于娶后,皇后唐予安,后宫只皇后一人,帝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又一年,皇帝林恒退位,太子林曜继位。
太上皇与太后离宫,游山玩水。
又五年,两人回宫,带回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娇俏可爱,其名林璃。
四十?五年后,林恒与唐予安同一日离世?,同葬一棺,葬于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