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炬几乎原地化作一杆青竹。
冯令瑜测试过后,心情更沉重了,耸了耸肩,“抱歉,我没有喜欢过谁,近来却有几分春心萌动,这件事让我很是苦恼,我只想知道,抱着你我会不会有心动的感觉。”
错过他往前走,低头踢着小石子,“果然,没有。”
手臂忽然被拽住,她回身,廖炬垂着眼帘,声音有些抖:“郡主,我知你在为萧恂之事烦忧,你这般,潜意识里会总会防备,当然不能成功,不如,让属下尽力一试……”
他喉头滚动几下,待她点头,方才呼出一口长气,松了她手臂,双手把长剑奉到她面前。
冯令瑜握起长剑,利刃出鞘,剑梢泛起寒光,剑柄刻了精致的云纹,垂着块莹润的蓝玉。
是一把极为趁手的女子用的长剑,但是……她对着空气挥舞几下,皱了皱眉,剑身轻飘飘的,让她疑惑,这究竟是上阵杀敌,还是替敌人挠痒痒。
“上次,郡主说也想学剑,我便谴人去寻当世名匠周赟,恰好他游历到幽州境内,多番催促,一月内造成这把剑,名唤碧翎,取名门淑女端淑和光,羽翼丰灼之意……”
冯令瑜越听越不对味,丝丝戾气发散,几乎要把剑仍在地上。什么名门淑女,什么端淑和光,若他不是平日看起来一根筋的廖炬,她会以为他是故意要侮辱自己。
廖炬已经拔|出腰间长剑,剑身抵上她的剑梢,两块玄铁相触发出轻微的“砰”声,逼迫她抓紧长剑手臂用力,饶是这样,两剑仍被他的力道压着,逐渐靠近她脖颈,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你在做什么?”她质问。
廖炬手上力道收束,同时绕到她身后,气息正喷洒在她耳后,“别怕,跟着我的剑势动作。”
冯令瑜于是放松了身子,顺着他的力道挥动长剑,二人切磋比划间转了几圈,她本来没什么心思,却逐渐被他鹰隼般锐利的双眼摄住,动作逐渐认真,剑身擦过“嘶啦”作响,眼风剑势接12连相触。
天地为庐,星河作幕,夹着青草香的微风阵阵,她比廖炬矮一个头,满头满脸都是青年男子的气息,剑势逐渐加快,她微微喘气。
他的动作终于停下,微弯腰,二人脸对着脸,呼吸交织,“砰……砰……”冯令瑜听到自己的心跳,急促狂乱。
她退后两步,撤了全身力道,虚虚握着长剑,一手抚着胸口顺气,既惊又喜地望向廖炬,半晌扬了眉眼道:“我的心跳得很快!原来靠近别人,也会有这种感觉!”
廖炬收好剑,眸里溢出温软笑意。
“谢谢你,解决了近来一直困扰我的事情!”她双手握着剑柄,朝他深深鞠躬,“时候不早啦,我该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明日休沐回来,我们再一起训练!”
仍沉浸在茅塞顿开的喜悦中,说完也不顾廖炬的反应,转身小跑了一段路后才醒悟,跑回原地捡起剑鞘,对他扬了扬手中长剑,“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插剑入鞘,再次转身离去。
一路踩着月光,回到自己的帐篷,却有一个人影立在帐前,被远处火把的光亮笼罩着,半面身子却匿在阴影中。
她顿了脚步,从容开口:“萧恂。”
他转身,如玉面孔显在火光下,双眸粼粼泛着水光。
常人的眼睛变成这样,多半是大哭一场之后,而他的双眼却是天生的双瞳剪水,若为女子,定是颠倒众生的祸国妖妃。
从小便常有叔伯指着她:“瑾娘才华惊世,若为男子……”她使劲摇头,把这不愉快的回忆甩出去。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她偏要让世人知道,男子可为之事女子亦可为,甚至做得更好。
她撩开帐帘,手肘撑着,眼神示意,萧恂跟着进来,她放下帘子,长剑挂在墙上。
萧恂瘦了,眼下隐隐一片憔悴青黑,苦恼之事有了答案,面对他时也轻松几分,她抿了抿唇,“对不起。”
他瞪大了眼睛,呼吸也凝住了。
冯令瑜坐到镜前摘发髻,“你没有做错,我不应该对你发脾气。我们合作得很好,打下幽州之前,继续这样吧。”
他良久没说话,镜子里只能看见他的手,藏在袖子里微微颤抖,她想了想,补了一句,“好吗?若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你。”
“好。”他回答得很快,似乎怕她反悔。
萧恂睡在床里侧,双手搭在腹上,连发丝也乖巧垂着,眼睫毛乱颤,冯令瑜吹灭烛火前看他一眼,脑中浮现四个字:任君采撷。
一室黑暗,她凭着极好的夜视能力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手臂触碰到暖炉似的身子,方才惊觉,他们盖的是一床被子;那床新的羊绒被还整整齐齐叠在床脚。
“我不在的这几日,你过得好吗?”她忽然开口问。
“好……”嗓音抖得不成调,带着哭腔。
“那便好,我今日看你箭术大有长进,这几日必是下了苦功的。”她的语调平淡得像放凉的白开水,他这样的身份,失了她的庇护,如何少得了被人磋磨拿捏,他不愿意说,她也就不问了。
翻了半面身子面对他,手指自然而然卷着他的长发,提出自己对他的补救之策,“明日放假,你想去哪里?”
“我……无处可去。”
“巧了,我也无处可去。”五指不亦乐乎顺着他发梢,“我们一起去寻阳城玩一日,看看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好不好?”
萧恂的呼吸明显急促,冯令瑜用一卷发丝戳他的脸,“怎么?你不愿意?我这几日都快忙死了,你父王从前那些旧部,个个都不是善茬,招安不够,非要朝廷降旨分出南幽五郡作为立锥之地,净会狮子大开口。我跟他们讲了几天的道理也没用,只好把他们通通歼灭啦!哎呀!其实我没这么残暴,有两位识趣投降的,一个叫成渝,一个叫秦幻,我让他们做了桂安和零安两郡掌兵呢!总之,我从没好好逛过寻阳城,明日你得陪我去。”
作乱的手指被抓住,他转身面对着她,“小姐,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
“可否让我,握着你的手入睡?”他手上全是冷腻的汗,就像一条毒蛇纠缠在自己掌心,冯令瑜觉得几分不适,挣扎抽离,被抓得更紧,按在他肩膀上动弹不得。
“为什么?”
“求小姐握着我的手,赐我一场好梦。小姐走后,我再没有一夜安寝。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睁着双眼直达天明。”
这话说的让冯令瑜惆怅几分,民间把钟馗仙君神像摆在家中,可辟邪除灾,难道在萧恂心里,她等于钟馗?她没这么凶……吧?
算了,反正是自己的错,害他受了一场苦,她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可以。”
下一瞬手便被牵引着,触上他的脸庞,炙热呼吸洒在手背,“我的呼吸吐纳,身体发肤,全为小姐所有,我一定乖巧听话,认清自己的位置,绝不再冒犯你,只求你别再突然扔下我。”
虽然有些奇怪,冯令瑜勉强把他这话当成表忠心了,就像那些见风使舵的谋士张口便来,“为小姐鞍前马后,死而后已”“小姐垂青,某愿粉身碎骨以求小姐遂愿。”
让他这样担忧自己的饭碗,她真不是个好主子,她于是安慰道:“我绝不扔下你,我发誓。”
第二日鸡鸣几声,帐篷外头喧哗吵嚷,冯令瑜中单墨发裹着单薄的身子,掀了一半帐帘往外瞧,小兵们三五成群背着行囊走出军营,嬉戏打闹,她只远远看着,面上也浮现笑意。
肩头一重,暖意拥来,狐裘的细绒刮蹭得下巴痒痒,她回头,萧恂站在身后,神色无比柔顺。
她朝他咧嘴笑,打了个哈欠,牵起他的手走回床边,“我好困,反正咱们有马车,不必像他们一样步行两个时辰。再睡一睡吧,午后再出发。”
午后,素文在外问了几次小姐是否起身了,扒着萧恂肩膀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姐才眼皮颤动,幽幽转醒,人还糊涂着,“走,走吧。小恂,你抱我到马车上吧,让素文在车上为我梳妆,我不想睁眼,好困啊,我好多天没睡一个完整的觉了……”
萧恂无奈照办,好在军营内已经空空荡荡,裴柳几个早就见惯了她各种模样,目不斜视。
马车发动,素文提着妆匣不知从何下手,小姐像只八爪鱼缠着恂公子,头发衣裳全都皱得不成样子,她轻唤了声小姐,小姐便在梦里应和一声,脸颊更往公子的胸前蹭了蹭。
“素文姐姐,不如把妆匣放下,让我来吧。”萧恂有些脸热。
素文扶额无语,“好,我就坐在外头车辕,有难处只管唤我。”
她安安静静待在他臂弯里,就像个暖玉雕成的瓷娃娃,惯于发号施令的眼睛合上,显出几分妙龄女子的娇憨可爱。
萧恂捏着黛笔战战兢兢,无从下手,她的脸本就是副浓墨重彩的山水画,白皙红润的底色,鬼斧神工两道远山含黛长眉,方方正正的悬胆鼻下是不点而朱的菱唇,尖削的下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美得惊人,他开始疑惑素文平日领的工钱是否包括帮她梳妆一项。
踌躇半刻,他放下黛笔,执起一把羊角小梳,为她梳顺满头长发。
因着不熟练,几次扯痛使她发出几声惊呼,对他翻了个白眼,他赶忙揉了揉她后脑勺,她哼唧两句又闭上眼睛。
冯令瑜睡饱睁眼,马车正好停在上水寺旁,此处位处寻阳城中央,四通八达,临近闹市,正好闲逛。
她对裴柳等人吩咐几句,和萧恂一道往市集去。拐过寺旁小巷,便见一开阔平整街道,摊贩陈列,虽比不上京城繁盛,也算井然有序。
尽管十五日前,这城里才被兵寇掳掠一遭,整洁的街道冲刷了兵戈相接的痕迹,坚韧的庶民又推着自己的贩车,从寻阳城的大街小巷涌过来,就像野火烧不尽的离离春草。
一串山楂糖咬了一口,摊贩说这里面加了茴香和肉桂,味道极好,她却觉得入口酸苦,奇奇怪怪的味道,撇了撇嘴把剩下的扔给萧恂,“待会儿看见泔水桶替我扔了”,眼睛已经寻觅下一样零嘴去了。
等她用十文钱换来半个雕成花样的大西瓜捧在怀里,勺子拨着吃了两口,这么热的天,从身到心皆满足不已,好不容易想起身后还跟着个人,回身却见他站在卖扇子的摊贩前,手里只剩了根签子。
萧恂买来一把扇子为她扇风,见她目光在自己脸上和手上签子间游移,乖顺笑道:“我喜欢吃的,别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