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连续两日的寒冷天气之后, 韩州终于下了第一场初雪。细细密密的雪花随着风飞扬,落在地上覆盖上了薄薄的一层,不多时就散了。

破旧城墙外的城廓边, 搭起了简易的灵堂。兵丁手持引魂幡, 庄严肃穆立在一旁。

盆里烧着的纸钱香灰, 在空中打着旋飞舞。根据民间传闻,这是死者显灵,收到了供奉。

众人的目光纷纷被吸引了过去, 冲淡了些死亡的哀伤。

赵寰虔诚而庄重, 亲自前来祭拜阵亡的兵丁。除了正义军之外,还有鞑靼各部阵亡的兵。

此次大战,正义军伤亡比起以前,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仍有近百人受伤。正义军与鞑靼兵的死亡,分别为三十二人, 五十六人。

至于金人付出的代价, 则是近万的伤亡。完颜宗弼号称五万的大军,当然有吹牛夸大,壮声势的成分。照实算, 估计有四万余人。

正义军的兵力,比金人少了约莫一万左右。能打得他们伤亡惨重, 溃不成军, 赵寰还是采取了以前的方法, 或以少胜多,或在兵器上疯狂的投入。

燕京将床弩神臂弩, 苗刀等源源不断送到了韩州。在打仗主要靠肉身拼杀的时期,打的就是兵器的配备, 凡身肉胎,都抗不过刀箭。

赵寰没有采用以少胜多,主要是战后的人口减少得太严重,她的兵力也不多,被派驻到了各地驻守。

前世时赵寰看到一个资料,宋理宗这个眼高手低的废物,再次犯了同样的错误,连蒙灭金。

灭金之后,蒙古将开封洛阳等地还给了南宋。宋理宗喜不自胜,忙差人领兵北上。

曾经举世繁华,开创了历史先河的汴京城,到处荒草萋萋,白骨遍野。

整座城,活着的人丁不足千人!

晏几道诗中“百万人家户不扃,管弦灯烛沸重城”的汴京,已不足千人!

在正义军中,稍微上了年纪的兵丁,都被赵寰解甲归田,回乡种地或者做其他差使。创造赋税,拿来养精兵。

此次大战,耗费了几十万贯的军资。这也是赵寰真打不起几场打仗的原因,除非她能不计较兵丁的人命损伤。

脱里李甄等可汗这次也赶来了,对于奴隶们的死,他们在心底其实并不在意。看着赵寰拜祭亡灵,也深受触动,跟着一起上了香。

快要过年,脱里李甄他们要带着伤亡兵丁的遗骸归部落。虞允文拿来了册子,送到几个可汗手上,道:“与正义军损伤兵丁一样,这是给诸位可汗各部落兵丁的抚恤。”

脱里在部落里身高算得数一数二,在虞允文面前,还是矮上了那么一截。

虞允文颔首,脱里却要仰头才能看得清楚。见他英姿雄伟,气度不凡,止不住地心生敬仰,忙双手接过了册子,眼神飘向站在前面的赵寰。

他们奉召出兵,一是想到那些榷场交易的货物,二是也要打探赵寰的实力。

结果这一看,各部落的可汗都晕眩了。如同部落的奴隶面对他们一样,恭恭敬敬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对金兵的战场上,正义军的床弩箭矢,如夏日的风暴般,朝着金人铺天盖地而去。

箭矢的力道太大,带得金人连着手上抵挡的滕盾,一起往后飞。床弩之后,就是投石车。

脱里在战场上见识过投石车,虽然石头砸下来厉害,但速度缓慢,而且准头不足。一块巨石砸下来,躲得快的话,也没多大的杀伤力。

赵寰的投石车,奇准无比,指哪打哪。哐当几下,就将韩州府城墙大门砸成了一团乱土木。

脱里哪能知晓,正义军使用的投石车,是工部尚书甘岷山领着他新寻到的郎官们,连夜商议计算。做出改动后,不但更加轻便,精确度已经大大提高。

也不怪脱里,他读书,读得却不多。部落里的奴隶,皆大字不识,不清楚算学重学用在投石车上,以及以后战场上的威力。

脱里心中酸水直冒,暗忖这个女人真是厉害。且不提兵力强盛,除了有岳飞,还有虞允文这等风流人物,真真是人才济济。

赵寰眼神扫过他们,道:“我听说,人有轮回转世。这些银钱不多,算是给他们轮回路上的一点贡奉。他们是你们部落的百姓,希望诸位,能送他们最后一程,结个来世的善缘。”

不过是些奴隶,死了他们哪会在意。至于钱财,脱里他们理所当然自己拿了,压根没想过要给到这些贱奴的家人手中。

赵寰其实心知肚明,话却说得委婉又客气。脱里他们脸色微不可查变了变,勉强应了下来:“赵统帅放心,我们定会分文不少送到他们家人手中。”

赵寰没再多说,看向了虞允文。

很快,虞允文差人送来了几辆板车。板车上盖着油布,车看起来不轻,车轮都陷入了地里,留下深深的车辙。

来了来了!

既然他们不远千里应诏,赵寰至少得有所表示,赏赐他们一二。

脱里他们早就眼巴巴盼着,都要离开了,赵寰还没动静。

此时见到板车,禁不住兴奋又激动,心中如猫爪在挠,想知道车上究竟装着什么。

赵寰道:“各位可汗不缺稀奇玩意儿,这些是大宋的一点心意罢了,你们莫要嫌弃。”

几人嘴里忙谦虚客套,拱手道了谢。脱里实在好奇,走到板车边,用力呼吸了下。

一股咸湿味钻进鼻尖,脱里愣了下,掀开油布仔细一瞧。板车里装着白花花的细盐,以及一筐子大海货!

赵寰道:“已经下雪,一晃眼就要过年了。海货冻着,还算新鲜,你们用葱姜蒜去腥,只随便清水一煮就好吃得很。至于盐,这是新开采出来的海盐,祝各位以及部落的百姓,日子都能过得有盐有味!”

海货贵重,盐不算太值钱。李甄好吃,扒拉着海货爱不释手。

至于盐——

脱里聪明得很,知道定会来头不浅。海盐烧制费钱费力,赵寰能送盐,估计,她已经有了取之不竭的海盐!

脱里思前,还没想到后,嘴里的话就脱口而出:“赵统帅这个海盐,莫非是海边能产便宜又大量的盐了?”

赵寰毫不掩饰道:“脱里可汗想得没错,只如今盐场还少,所产也不算多。待多了以后,给你们部落的盐,可以便宜一些。不过,希望你们各部的牛羊马匹奶酪等货物,也能跟着便宜下来。”

汉沽盐场用埕砍晒盐法,在海边潮水线之内建盐埕,利用潮起潮落晒盐,取卤提纯。不仅省了柴火,还省了劳力。如今汉沽盐场的规模不算大,刚出了第一批盐。

一旦天气冷下来,海边的晒盐就会变慢。不过赵寰也不担心,汉沽漫长的海岸线,只天气好时晒的盐就足够了。

除了汉沽,还有密州的板桥,此地在以前曾有繁华的港口。如今被金人糟蹋得一干二净,海船被击沉,海外的商船也不敢贸然前来停靠。

赵寰除了在板桥开盐场,此地的港口也启用,与直沽的港口两地,一起设立市舶司。

各部可汗互相看了一眼,神色各异。

这就是要拿盐,来换他们的牛羊马匹了啊!

赵寰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跟着不紧不慢道:“以后的粗布,针线等小货物,大宋每年免费奉送一部分。年后诸位各部修城池,学堂工匠要吃的盐,大宋半买半送。”

粗布针线等货物,是便宜了底下的奴隶们。对于脱里他们这些可汗来说,他们看不上,没甚好处。

但奴隶也是他们的财物,奴隶过得好了,能更好伺候主子。可汗们也就跟占了便宜一样,暗喜着接受了。

可汗们当然愿意修建城池,住帐篷哪能与住在宅院里相比。大宋的宅院,屋宇重重叠叠,亭台楼阁精美华丽。

怪不得金人从大宋抢了钱财回去,就忙不迭要修皇宫,都城。他们自己不会,还从宋朝掳了工匠前去帮着修。

如今赵寰会送工匠前来,教他们修城修宅子。修城的奴隶工匠们,脱里他们不会考虑他们吃得是否好坏,但盐万万缺不了。缺了盐没力气,哪还能干苦力活。

可汗们想到华屋,忙喜滋滋答应了。临走前,脱里殷切地道:“赵统帅,下次只要再打仗,你吩咐一声,克烈部定不会推脱!”

其他各部跟着表了态,满意地回了鞑靼草原。

赵寰目送着车马人群离去,在土道上渐渐远了,留下坑坑洼洼的官道。

“一定要修路啊!”赵寰感慨了句,转身回营:“可惜,修路要钱,到处都要钱。得尽快开海贸,与西域恢复通商。”

虞允文想到朝廷那群主和派,找的借口就是打仗耗费银两,比议和支出的岁币多。

大宋所谓的藏富于民,其实是藏富于士大夫。朝廷打仗花钱,等于要从他们的荷包里抢钱,他们哪会管国破家亡。

江山改朝换代,遍地哀鸿,他们照样能歌舞升平。

赵寰能有魄力,拿出大笔的军资支援打仗。不止兵将们感激,忠心耿耿,他也深受触动。

并非仅仅因着赵寰一心抗金,而是她的大慈。无论平民走卒,或王公贵族,皆一样善待珍惜。

回了营帐,虞允文想起前两天燕京送来的信。赵寰既然缺钱得很,而且为了南边的百姓,肯定会答应通商,便问了一句:“赵统帅可是要着手与南边通商了?”

赵寰笑笑,答道:“不!”

她要试试刑秉懿的胆识,而且,她并不那么好说话,想要成为她对手,总得要有真本事。

虞允文不解,赵寰道:“韩州留给赵将军驻守,我们马上启程回京城,给南边送份大礼。”

一入秋,燕京的天气,见天凉了下来。

虞允文领着随从,从刑部衙门前,绕进公堂西后侧的巷子。寒风呼啸着回荡,坚固青石垒起来的高墙,仿佛跟着阴森了几分。

听到脚步声,守门的狱卒探出头。见到来人是虞允文,心里嘀咕了下,脸上却堆满了笑,快步迎了上去,恭敬无比地道:“虞院士,你怎地亲自来了?”

话虽恭敬,狱卒却依然站在门前,没有让开前去开门的意思。

重山见状,赶紧递上了手令。狱卒接过仔细核对了,看到最后的署名,立马疾奔上前,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对不住,虞院士知晓规矩。哪怕是刑部提审,也得有公函,没有上面的命令,绝不能开门。怠慢之处,还请虞院士见谅。”

虞允文背着手,赞许道:“不怪你,你遵照规矩行事,一视同仁,差使当得好。继续这般做下去,以后定能得到提拔。”

若是别人这般说,狱卒只会觉着是在阴阳怪气。虞允文出了名的心胸豁达,为官公正清廉。

狱卒喜得牙不见眼,打开大门,点上了灯笼,在前面领路,殷勤地道:“里面黑,虞院士小心脚下。”

建在地下的地牢,里面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原本屋顶高高的通风口,都被巧妙堵了起来,能通风,却不见光。

住在牢里的人,不知黑夜白天,四周空荡荡,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在狱卒不定期送来粗粮与水,能见到点灯笼的光亮,见到活人。

否则,会怀疑自己是在十八层的地狱。比起刑讯逼供身体的痛,这种折磨,会直接令人崩溃。

虞允文沿着石级而下,到了牢房前,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扑面而来。

卷缩在干草上,脏兮兮分不清是人还是破步的一团,终于动了动,缓缓抬起了头。

狱卒将灯笼提得近了些,照在了他的脸上。兴许是太久没见光,他下意识别开头,抬手遮挡。

待适应了亮光,他缓缓放下手,僵硬转过脸来。

昏暗的灯光下,照着一张浮肿,胡子拉碴的脸。头上的头发,一缕缕缠在一起,白眼珠左右转动,眼神呆滞无光。

虞允文打量了好一会,才勉强认出了个轮廓,道:“万俟卨!”

万俟卨定定盯着虞允文,如死灰般僵硬的脸,良久后,终于寸寸皲裂,他疯了般跳起来,嘶哑着喊道:“是你,是你!”

虞允文面无表情道:“带出去!”

狱卒上前打开了牢狱的门,万俟卨喉咙含糊呼噜,惊恐地连连后退,嘶声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可是朝廷命官!”

重山指挥人上前,轻易而举制住了癫狂的万俟卨。将他捆得老老实实,嘴上塞了破布巾,呵斥道:“老实些,走!”

万俟卨被推得一个趔趄,一路呜咽着,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到了牢狱外,见到久违的人间,万俟卨趴在地上,呜呜着痛哭不止。

虞允文厌恶地皱眉,冷冷地道:“带走!”

南边许多人投奔到了北地,虞允文当时在燕京接待,他全都客气收留安置了。

来人的名册,虞允文当然悉数交到了赵寰手上。她亲自下令,将万俟卨打入大牢,牢狱做了改动,让他如在十八层地狱,体会什么叫生不如死。

起初,虞允文很不理解赵寰的做法,不懂为何独对万俟卨如此。

只他佩服赵寰的识人本领,以为万俟卨是南边派来的细作,当即二话不说照令办了。

后来,虞允文从商队中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他们走南闯北,对官员的真正品行,最了解不过。

万俟卨在荆湖任转运判官,后改任提点荆湖刑狱。他心胸狭窄,为人阴狠歹毒,攀附秦桧之后,就更加肆无忌惮。

且不提收刮民脂民膏,只收受贿赂断下的冤案,就罄竹难书。

没多时,马车驶入一间偏僻荒芜的宅院,万俟卨被推进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他惊惶四顾,虞允文并没跟着来。

门外,传来哐当,铁撞击的声音。万俟卨看到一个大铁笼被抬了进屋,摆在了屋中央。

门,在他眼前哐当合上。

万俟卨额头青筋欲裂,被绑着的双手乱挥舞,跟困兽一样试图往外冲。

重山亲自上前,扬起手上的棍子,重重敲击在他的脚踝上,手腕上。

“喀嚓”的清脆声之后,万俟卨双腿双手剧痛,双腿不由自主弯了下来,跪倒在地。痛楚让他涕泪横流,嘴被死死堵住,只发出恐惧的呜呜喊叫。

重山指挥人上前,将他拖着塞进了铁笼中。手脚用铁链,绑成了跪着的姿势,锁住了铁门。

厚厚的黑布,将铁笼盖得严严实实。万俟卨喘息着,眼前又陷入了黑暗。

重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要侥幸,你做过的恶,都会十倍百倍还给你。”

“你不配寿终正寝,不配荣华富贵。你会生生世世被鄙视,永远跪着,遭受世人唾骂!”

“这就是公道!”

重山照着虞允文的吩咐说完,转身离开,锁上了大门。

这次,没了杂粮,水,没人再来过。

万俟卨又陷入了安静,无止无尽的黑暗里。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迎接死亡的到来。

装着万俟卨尸首的铁笼,连着赵寰干脆利落拒绝通商的信,送到了南边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