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一位脸上长满黄褐斑, 皮肤皱得像树皮似的老人抬起眼,他整个人本就瘦小,背驼得像馒头一样弓了起来。佝偻老人抬起眼,无声地让刘洋进了门。
那是一间普通的客厅, 被一座近两米的大屏风分隔开来。屏风这一侧, 客厅里堆满了纸花圈, 纸钱,以及五花八门的殡葬用品,好像是什么殡葬店的仓库, 就连落脚的地方都不多。花圈簇拥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子,上面放着各种各样的材料与零件, 以及好几个没有上色的套娃, 大小不一。
开门的老人全程没有说话,径自走到桌边,在花圈里坐了下来,继续修理起了零件。套娃上半身与下半身是分开的,一旋转,齿轮就会发出“嘎达嘎达”倒计时的声音。
刘洋瞄了他一眼, 但没说话, 只是毕恭毕敬地走到屏风前停下, 双手紧张地绞在一块儿:“先生。”
屏风后,传来一个低沉悦耳的男音:“有没有人跟来?”
“检查过了, 没有。”
“这次你做得非常好。”
刘洋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向人汇报了庞云帅一事的前因后果。
“最早,先生给我的任务是接近庞云帅, ”刘洋说道,“恰好, 因为我和会所女孩的那些关系,万宇嫣主动来找过我,打听她老公是否出轨一事。我说我不太清楚,转头就向庞云帅表了忠心。我当时主动和他打了个招呼,把万宇嫣找我问的事都告诉了他。”
“当时庞云帅还觉得挺有趣,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我就说庞总,我特别珍惜这份工作,我知道自己是在给谁干活。应该是那件事之后,他就把我给记住了。”
“先生让我留心秦远洲,我以保洁的身份偷偷进入顶层房间,但不小心被管事的撞见,差点没被开除,”刘洋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还好,庞总把我保了下来,说算我欠他一个人情。”
“接下来,就和先生预料的一模一样,庞云帅果然来找我帮忙。最后,也就是最近,我又接到消息,主动向警方提供采萍儿的线索,并向警方暗示,秦远洲可能在担心万宇嫣‘偷拍’的视频内容一事。那个姓单的警察还问过我,采萍儿的信件是否由我寄出——我否认了,但我心中有猜想——”
“帮萍萍姐寄出那封信的人,是您吧先生?”
对方沉默着,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先生,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冒昧,”刘洋垂下眼,脸上泛起一层薄红,“这么多年了,从您第一次救我开始,我就非常仰慕您。我想,您不愿意露面,一定有您的苦衷,可是您救过我,您替萍萍姐——还有那么多受害者发了声,我相信您是一定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
“我——我从来没有见过您,”刘洋羞赧而热切地抬起头,盯着屏风后那个高大的人影,“我是否能与您见上一面?”
对方低笑一声:“好啊,进来吧。”
刘洋眼神一亮,迫不及待地往屏风后面走去。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咔哒”一声,一支枪抵上了他的后腰。刘洋瞳孔瞬间放大,盯着屏风后披着大衣的成年男性模特架,以及桌上一个麦克风。天花板上的摄像头突然调转了方向,红色灯光对他闪了闪。方才刘洋太激动了,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一直不说话的佝偻老头,鬼使神差一般,拿着枪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刘洋嘴唇有些颤抖:“先……先生……”
这次,回应他的声音变成了一个悦耳的播音腔女声:“首先,我并不是什么好人。其次,希望你永远不要把自己的背后这样交给别人,就好像二战时的法兰西。”
刘洋:“……”
脸色阴沉的老头后退一步,把枪随意地放回了桌上,听到那个声音,刘洋才意识到,这不过是一把塑料枪。
麦克风里再次传来了女声:“国外舞蹈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与签证材料都在桌上的纸袋里,谢谢你,祝你继续完成自己的舞蹈梦想。”
刘洋掌心落在纸袋上,全身忍不住颤栗起来,热泪盈眶。
直到他离开那个房间,也没有听老人说过一句话。
*
与此同时,在远离宁港市中心的青岗山上,林鹤知躺在一口棺材床上,拿着手机和李庭玉下棋,周末没什么娱乐,难得有人棋逢对手。
下到残局,林鹤知琢磨着,自己这盘大概是很难赢了,孤王带个小兵尴尬地躲来躲去,对方有一次将死的机会,但偏偏来回走了个长将和。
和棋标记与分数结算在屏幕上跳了出来。
林鹤知有些纳闷,在聊天窗口敲字: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故意和棋?
对面发来一个大大的笑脸。
Timothy L:输了会扣二十多分,但和棋所有人都加二分。
林鹤知回了一句:我不在意分。
Timothy L:我也不在意。
Timothy L:不过我有个弟弟,他小时候也很喜欢下国际象棋,可是,只要我赢了他,他就和我闹脾气,会把棋盘都打翻。很不过,少有人能和我下到残局,残局我就习惯和棋。
林鹤知沉默良久:你弟弟还在美国?
对方又发来一个笑脸:是啊。
随后,李庭玉发来一张自己和弟弟在环球影城前勾肩搭背的合影,看上去是几年前的照片了。
林鹤知有些茫然,实话实说,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回些什么。主观上说,他很想回一句“关我屁事”,但又觉得不太礼貌。林鹤知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细微地蜇了一下,不痛,就是有些麻。
林鹤知:我不是你弟弟,你不用让着我。
Timothy L:嘿嘿.jpg
林鹤知:再来一把?
Timothy L:抱歉啊,我一会儿有事,先下了。
林鹤知回了一个“好”。
一辆加长版Limo开上环山小路,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间穿梭,最后在一座极简现代风格的宴会厅前停下,落地窗前是山间一片湖泊。
宁港市市中心核心地带最后一块商业地产开拍,原本中标候选有三个,分别是山岳地产,李氏翡翠城,以及隆业集团。原本,在山岳与隆业这两家宁港市地产龙头面前,后起之秀翡翠城是最不可能中标的。可秦山岳与平安会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在那些“聚会”的调查过程中,还抖出了秦远洲联合山岳地产与隆业集团围标,私下串通,压低投标报价,恶意排挤其他竞争者一案。
于是,宁港市中心最值钱的一块地,最后落进了李氏翡翠城手里。
今日,李总在山悦居大摆庆功宴,一家明争暗斗的亲戚们也团聚一堂。
李庭玉按掉手机,重新调整了一下领带的位置,抬起头,对身前的五叔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李庭玉心情似乎不错,毕竟,他这个不被待见的旁支亲戚,第一次参加家族宴会,可李五的心情着实不怎么样。
所谓风水轮流转——
大半年前,李总嫡子李墨华大力投资的宏彬智能,突然爆出安全系统大bug,那些钱全都打了水漂。还好李庭玉对AI领域有些研究,在众多项目里提前看中一家人工智能公司,给李五牵线,最后坐上了虎鲸电动车这条快车。
也正是这个原因,李五现在上哪儿都带着李庭玉,总算是在家族里扬眉吐气一回。
可现在,翡翠城项目到手,李总白捡一个大便宜,却和他完全没有关系,根本分不到羹;而另一方面,他单独负责李氏一条高端珠宝定制的产品线,合作伙伴都是秦山岳那些高端度假村酒店,这段时间,现金流受到了平安会一事的重大冲击,新能源汽车的投资也不可能短期内回本,眼下有那么点捉襟见肘的意思。
李庭玉也听说了平安会一案,劝五叔还是尽早和秦山岳之流切割得好。李五听得吹胡子瞪眼,大骂李庭玉的想法太幼稚:“商场上只讲利益。”
“他们滥用的,是孩子对他们的无条件信任,”李庭玉皱起眉头,毫不掩饰脸上大写的“恶心”,“这种人是没有底线的。我是不太懂商业,但我只知道,和没有底线的人合作,一定没有好事。”
“哟,你道德感倒还挺强,”五叔冷笑一声,“你也不想想,你那边的父母是怎么把你拉扯大的!”
李庭玉闻言,面色“唰”地一下黑了:“我爸妈在中国城开了一家中餐馆,然后生意做大,又开了一家超市!他们是辛苦工作把我拉扯大的!”
回国后,李庭玉自然也听说了家族中的一些流言蜚语。比如,有人说,李庭玉的父亲,当年在国内做的都是一些黄|赌|毒的勾当,最后那一伙人被抓的被抓,枪毙的枪毙,倒是他爸从金三角逃到国外去了。
“好了好了,”李五露出一脸哄小孩的模样,下车搂住李庭玉的肩膀,“五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后人工智能的事,五叔可得倚仗你。他们看不起你,五叔可拿你当宝贝呢。”
李总本人与李墨华并肩,亲自站在宴会厅门口迎客,身边围满了道喜的人。
“你说说,”五叔凑到李庭玉耳边,小声问道,“秦山岳这次出事,背后会不会就是二哥出的手,嗯?”
这么想的,还真不止李五一个人。
*
“说真的,就差那个寄信的人没找到了。”
“可多亏了那封信。”
宁港市公墓。
段夏、单瀮、林鹤知与叶飞人手拿了瓶啤酒,围坐在段重明墓前。墓碑前,摆着一大束鲜花,厚厚一叠案件档案,以及一瓶白酒。
这是段重明死后,林鹤知第一次来这里。
一开始,他还有点绷着,生怕看到齐刷刷的警服一块儿敬礼。起初,是单瀮带头说了一句:“在段队面前,我不是你们的副支队长。”
随后,段夏也说:“别都丧着脸了,平安会的案子破了,爸爸知道了,可是会很高兴的。”
年轻人也不忌讳,就这样围着墓碑,你一嘴我一嘴,喝着啤酒聊案子。
叶飞吹着泡泡糖,拍了拍段重明的墓碑:“我当时都怀疑,是段队在天之灵寄的。”
林鹤知面无表情:“我怀疑我那只蛙。”
“这得是个了解内情的人,”段夏眯起眼,又喝了一口酒,“但这个人,一定不在我们审过的那些平安会高层里,要不然早说出来‘抵过’了。”
“安琳达有一个问题,倒还真问到点子上了——”单瀮说道,“既然TA有这封信,为什么不在三年前刘平易刚死的时候曝光?为什么不是两年前?而是现在?挺赶巧,这么大一个项目直接被翡翠城吃了。”
叶飞:“安琳达自己都说不知道是谁,但网侦仔细检查了她的电脑,发现平安会的数据库经常被攻击。”
“之前还真没怀疑这个,最近两天,我也在想这个事,”说着,林鹤知从自己手机相册里翻出几张照片,递给大家看,“我是第一个抵达采萍儿尸体现场的人,这些事最早的照片。”
“那会儿我满脑子都想着,死者是谁啊,死者是怎么死的,压根就没想过这个骨头是怎么‘漏’出来的,”林鹤知伸手指了指一条裂缝,“现在仔细一看,倒是发现一些端倪。你们看,这些才是由于地铁活动导致的裂缝,这部分是被狗刨过的,但这里的断裂口其实很不自然,特别是这一块,像是铲的。”
单瀮立刻反应过来:“你的意思,就连这个尸体都是被人一铲子挖出来的?”
林鹤知点了点头:“的确不是偶然。”
“啧。”
叶飞喝得有点多了,直接骂道:“那我看这个李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明早知道这里埋着尸体,当年和秦家一块儿赚钱就瞒着,这会儿争肥肉了才曝光,利用公权力打击竞争对手!”
单瀮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小声点:“没有证据,别乱说。”
“现场的确没有发现其他人的生物痕迹,”段夏说道,“除了那个偷狗贼冯涛和林老师。”
单瀮侧头瞥了林鹤知一眼:“你也注意点行不?还法医呢,在现场留下痕迹。”
“我当时下去,哪能知道那就是现场啊?”林鹤知替自己辩解,“而且我已经戴手套和脚套了,我很注意了。”
段夏笑嘻嘻地补了一句:“没戴头套!”
“我当时又不是出现场,怎么会随身携带头套!”
叶飞补刀:“掉发啊,林老师。”
林鹤知:“…………”
眼看着天色渐晚,四个玻璃瓶在空中清脆地碰杯,各自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单瀮拧开茅台,把整个案件的档案袋都浇透了,在墓碑前一把火点燃。
更新了的案卷卷宗在火光中迅速化作灰烬,随着风缓缓盘旋上升。滚烫的空气铺面而来,烧得林鹤知脸颊发烫,眼角刺痛。段重明无数个身影在自己眼前走过,那个为了安置双胞胎而来回忙碌的年轻警察,那个在哥哥走了以后安慰陪伴他的叔叔,那个在他长大后时不时送他案卷“玩”的刑侦副支队长……
最后,画面定格于那个几乎是烙进了掌心的“8”字。
林鹤知闭上眼,内心却是平静的,且充满力量。
我终于,有资格站在这里——
和你说一声,再见了,段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