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既下,侍从应诺,列队携刀快步往宫门方向追,梁樾抿了下唇,压制着体内沸腾的血热,大步跨出遣云宫,骑上寺人牵来的马,亦是急驰而去。
人流涌动之后,剩下孤零零的寺人典,他想跟着去,但是他被相国扔下,未尝不是因为与宁稗向来交好的原因,两难之间心慌之中听见一个女声——
“那是相国么?”
寺人典定睛一瞧,是宁绀站在暗处,“绀公主?是的,是相国。公主何时来的?”
“听见马蹄声的时候。”宁绀拢了拢匆忙披上的罩衣,将披散的头发遮好,“上一次有夜马入宫,还是父王临终的那夜,我跟着舅舅随相国进入为政殿。”
她目光迷离望着越来越远的梁樾,贪恋地看着他朝服广袖,被长风灌起,如同暗夜的孤鹰:“天快亮了。”
寺人典紧皱着眉,点头:“是啊,天亮开了城门,纾公主就不一定能追回来了。”
宁绀木着一张脸,怔怔地盯着远去的一人一马,直到他融入漆黑的夜。
乌漆麻黑的宁都,早已宵禁,天干物燥,万家灯火寂灭,唯一的亮色是长街上竭尽全力飞奔的马车,上面缀着王室的纹样。
“天快亮了。”宁稗妻抑制不住肌肉的兴奋,手指搅在一起。
母后虽是严肃,但是眼神里火焰却是在隐隐跳动。
宁纾在袖中握紧了手,她感觉再不说什么,自己就要被这细密的阴谋网窒息了。
“你们要做什么?”话说出口,是颤抖的音色。
没人回答。
“王婶,天亮你们要做什么?”宁纾再问。
宁稗妻迟疑地看了眼废王后,却见废王后慢条斯理地给宁纾擦了擦汗湿的额发,道:“一切还没有尘埃落定,小纾去晋国后稍等等就能得知。”
母后擦湿汗的手,似乎是冰凉秋霜,宁纾抓住了它,“母后,你们要用那疯妇做什么?昭告天下他是疯子?”
宁纾说完最后两个字,心底像是被撕了一块,生疼,“可是他现在并没有疯,追随他的那些人也不会信的!”
她越说越肯定:“那个疯妇,如果梁樾不认,又如何证明他们是母子?”
宁稗妻想也不想:“梁王室在宁都的人不少,怎么可能一个都不认得。”
“她一身脏污,人鬼不分,这么多年下来,还怎么认?”宁纾斩钉截铁:“梁樾与他母亲关系很冷淡,不会认她。”
宁稗妻一时滞声,宁纾说的还真是,这些年往他身上泼的脏水一盆又一盆,就算别人言辞凿凿,梁樾不认,不过又是一盆脏水罢了。
她强笑:“小纾你这怕梁樾怕的也太过了,哪有眼见母亲受辱无动于衷的人。”
废王后似笑非笑:“我儿不必担忧。别人认不得,史官认得。此女是你父千挑万选的礼物,她的整个家族全是疯子。”
宁王活着的时候是看不得史官记录的起居注,更别提修改了,史官作证,自然是铁证如山!
“梁樾的母亲是父王的阴谋?!”宁纾震惊,接着是胆寒:“既然她是疯子,全家都是疯子,梁姬也会是吧,她儿子呢?是不是?父王怎么会与她生育子嗣呢?”
“杀母留子,”废王后冷笑:“留的是你大哥,不是那个贱种。只可惜,被梁樾给占了先机,梁姬和那个贱种都没弄死,自己倒是先没了。”
宁纾浑身血液倒流,充斥四肢百骸地疼——父王遗命传位太子哥哥,只是没能送出去罢了。
从送疯女给梁王,再到借兵给梁国解围,最后吞并梁国,父王步步为营,甚至废了母后去宠爱梁姬,还要毁了与晋成的联姻,就是要割裂太子哥哥与晋国,以图新君继续一统天下,只是没有料到梁樾会提前逼宫,以致功败垂成。
“天亮后,梁贼得知一切真相。”废王后说:“得你父女二人如此羞辱,怎么可能再对你生出痴心妄念。”
马车颠簸中,宁纾有些头晕恶心,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病了。
冷,心慌意乱。
麻,手足无力。
他……就要疯了,会不认得人,自然也会忘了她。
就算她逃婚,当着天下人羞辱他,他也会忘记的,两个月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会像他母亲、像他母族的人那样,脏污、疯癫。
不止!
梁王室本来就有隐疾的传闻,他会更加不堪……
可是无论她怎么想,心里浮现的是浮动香气的黄昏,如珠似玉的青年,或是俊秀的白衣少年,明艳清丽。他的朗月疏笑、他的热情关切、他的吻、他的体温皆是历历在心,一点一滴。
“喔喔——”鸡鸣天晓。
“城门开了!”宁稗妻欣喜道。
随着吱嘎开门的声音,清晨薄雾渐渐明亮刺眼起来,城门外堵着不少等待进城的人,影影憧憧。
宁王室的马车自然畅通无阻,当先出了城门。
一出城,宁稗妻就迫不及待地换车,并向废王后母女告辞,“王嫂,小纾,珍重!”
自母后说过史官的事,宁稗妻就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宁纾回头看她乘车回城,速度堪比加急军报。
“母后,梁樾……”车厢里只剩她与母后,宁纾有一肚子问题和埋藏深底的忧虑,可,就是张不了口。
难道她要告诉母后,她其实曾经非常非常喜欢梁樾?甚至现在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对他是怎样的心境。
难道她真的是母后口中,不知廉耻的人?
难道梁樾疯了以后,不再记得她,她还会喜欢他吗?她不会觉得喜欢过一个疯子,可怕、恶心吗?她不会觉得是耻辱吗?
就算,就算她现在从母后这里知道,晋成和宁稗的阴谋具体怎么实施,又能改变什么呢?两个月后,他会疯!
更何况现在更值得担心的是宁稗王叔吧,他手中无权,即便史官作证,晋国帮忙,对上梁樾也胜算两可。
“你想问什么?”废王后问。
“没事了。”宁纾眸光瞥向车窗外的人流涌动,听冷冽的晨风吹开车帘的“呼呼——”声。
阴冷的空气灌入车厢,让宁纾的烦躁暂时消失,冷与麻更加稠密地缠绕四肢百骸的感官,突然车身一震,停住了。
“什么事?”宗正府的主事厉声喝问,废王后也是紧张地绷紧了脸。
仆从小跑着回来禀报:“进城讨喜钱的人太多,挤成一团,我们和梁国季氏的车马撞上了。”
车帘随风摆动,季武肃穆的脸印入车帘的缝隙。
“他怎么在这?!”废王后眉头紧皱。
脚步声由远至近,季武的面孔凑近,似乎有意无意地窥视车帘,隐隐约约的人脸轮廓很是清晰。
是梁樾发现了?!
这么快!?
“原来是宗正夫人,“季武翻了翻宗正府主事递上名敕,关切道:”城外最近不太平,夫人一车皆是女眷,不妨由某家派人护送一二。”
“多谢武侯,不过些许小事就不劳武侯费心。”主事低声拒绝。
“怎么能是小事呢。夫人是相国与公主的媒人,明日便是大婚了,夫人今日还要出城,想来事情非常紧要。”季武语气真挚,他的目光如炬,似乎能透车帘而入。
宁纾只觉得他的视线牢牢地锁在自己的侧脸上,滚烫炽热,而她冷汗频出——季武在旧梁国掌管过刑讯、追捕,他是认出自己是宁纾公主了……
如果就这么回去见到梁樾,母后是什么下场可想而知,而等史官为晋成和宁稗暴露秘密的时候,她又如何面对他呢?
他不会再对她有任何想法,他……
他看到她,不会再目如星河,而是像看那些反叛者一样,冰冷、厌恶。
她不能回去!
母后的面色依旧无波,但端坐直脊,其实母后越是泰然其实越是紧张,宁纾轻轻按了按母后的手,刷地扯开车帘,与季武来了个面对面。
“你!?”季武瞳孔微缩。
废王后亦是浑身僵硬。
“嘘。”宁纾吐了吐舌头,少女娇嫩的脸上混杂着恐惧与心安,“我听说城外有巫女甚是灵验,想去卜一卦,倒是碰巧了。”
自父王被巫蛊的事情之后,巫婆神汉都赶出了都城,直到梁樾执政才允许旧梁的国巫乩居住在宁都,宁纾这解释,季武立马就接受了。
他点头:“原来如此。”又觉得奇怪:“婚期将至,公主为何求助巫女?”
宁纾装做戚戚然:“随着婚期临近,近来总是做噩梦,梦见一个小女子,坐在枇杷树下哭,她穿着一身很是喜庆的衣服,可是身上都是血……”说到这里,她一脸苍白,很是害怕。
“你说什么?!”季武脸上的严整全都龟裂,他上前一大步,甚至动手试图抓宁纾的肩。
废王后吓了一跳,赶紧拉回宁纾,瞪他:“如此失礼,可知罪?”
季武似是被黑水瞬间浸透,整个人既脆弱又苍白,他收回了手,眼眶有些红,嘴唇颤抖:“公主说的,可是真的?她真的坐在树下哭?”
宁纾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再也不敢与季武对视。
六岁的孟季站在家门口,和众人一起迎接第一次得胜而归的季武,她咬着手指,艳羡地拽着大哥的衣摆。
“孟季要跟大哥战场杀敌。”
季武没有同意,哄她的时候种了一株枇杷树:“等你长得比树高,就带你去。”
……
半响,季武沙哑了声音道:“公主见到巫女时,可否也帮季武问一问,她是否有什么心愿未了。”
宁纾点头,妆模作样地问:“武侯为何这样问?”季武虽然自宫变阉人庆死了之后,与梁樾分道扬镳,回乡归隐,但是梁樾依旧给他晋了侯爵。
季武喉头哽咽:“烦请公主。”说罢,翻身上马,飞驰进城。
当初与妹妹重逢,妹妹已经是个阉人了,还要和梁樾在一起,就这么喜欢他吗?就这么喜欢?!
“树越长越高,我见大哥的次数越来越少,大哥后来又说枇杷树亭亭如盖时会亲自送我出嫁,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死了……大哥……你是不是忘了我……”
许多年过去了,季武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前尘,甚至从容面对过去的旧人旧事,可是她为什么满身是血了,还要坐在枇杷树下哭?就这么喜欢他?!梁樾他哪里值得?!他早就弃了你,他现在喜欢的是宁国的公主,要成亲了。
傻妹妹!
季武一走,宁纾的战战两股终于缓和了频率,马车随即而动,而头顶的目光却一致没有移开,她回看母后:“那个小女子是季武的同母妹,梁樾的前妻。“
废王后略一点头,哼了一声:“梁贼倒是什么都跟你说。”
见母后误会,宁纾也不多解释,哄走季武已经耗费她所有精气神,好在季武没有多疑,她窝在车壁想假寐一会,突然一闪而过的恐慌攥住了她的心脏——不对!
季武为什么没有多疑?!他为什么一下子就信了她的鬼话?
既然信了她的话,为什么不继续追问孟季的情况?
她现来现瞎编了了一肚子的鬼话,可是他都没有问,似乎,只是有个理由放她走!
.错觉吧?可是确实是确认是她,并且放她走了。
为什么?
季武长年隐居,季武要和宁绀成亲,梁棠突然出现放走了她,季武放走了她……
“母后!”宁纾冰冷汗湿的手抓住了她的衣袖,脱口而出:“宁稗王叔与晋成他们究竟有什么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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