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樾笔直的肩背稍稍放松,唇边的笑明亮起来,眸光却略略黯淡,他感到咽喉深部隐隐疼痛,以至于说话的声音微微有些低沉:“石榴膏虽好,但毕竟不合时宜,以后不会再送了。”
宁纾有些莫名,抬眸看向他。
这是什么意思?
问她好不好吃,她回答好吃,然后他说不好也不会再送。
??
不用多子多福了?
宁纾松了一口气,忽而又想到,他刚才说什么年纪大,莫非……
她想的是什么啊?
宁纾不由脸色赤红,低头喝茶。
雪后的景致在赏雪人的眼中无比迷人,掩盖了人间一切罪恶与脏污,然而对与行路人来说,则是泥泞和肮脏的交汇,晋国使臣自听到宁相国梁樾要与宁纾公主成亲的消息后,丝毫不敢耽搁,派出快马信使,冒着风雪回国禀报。
刚刚入境,信使还没来得及换马,便遇上了王子成的人马。
“此乃国书,当呈报陛下。”信使被抢了信,急的浑身冒冷汗,他不依不饶地追着抢信的将领,却被踹倒在地。
“瞎了你的狗眼!”将领骂道:“我家王子这几年一直在西羌经营夷狄,你们不认得了?”
“可是,可是……”信使自然是知道的,这几年王子成遭太子嫉恨,被派去经营西羌,远离国都。可是如今晋国对宁一直战事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陛下对比西羌的势如破竹,终于把王子成这个战神招了回来。凭借大胜,晋成如今是诸王子中最为炙手可热的一个。
“可是……”信使暗恨自己倒霉,怎么就碰上了晋成!
来时使臣已经交代了,晋王根本没想救宁纾公主,巴不得相国梁樾强取了她,然后解除晋成王子和宁国公主的婚约,免得宁王后母子天天上蹿下跳闹着要复国。当然晋成王子受了这样的委屈,肯定要亲自挂帅去攻打宁国的。
将领拿了信匆匆找到晋成时,他正和宁酉在校场比射。
宁酉看着晋成箭法犀利,羡慕之余,免不得飘过一丝忧心忡忡。
“如今,我与母后在王子这里生活无碍,太子妃自有家族庇佑,又无子嗣连累,倒也令人放心。可是小纾……”他说到这里,握了握拳:“全是我当时没拉住她……”
晋成收回弓,回眸瞥见满脸懊恼的宁酉,心下略冰,宽慰他:“表兄,这一切不过是追兵太紧,你也不想的。”
宁酉自是知道晋成怪他,可事已至此,就算他当时不顾门客阻拦,救起她,也不保证能在之后的行路上,就不被梁樾的人马追上。
他还待说什么,这时晋成的麾下递了封信进来。
晋成只看一眼便血气上涌,他阴沉了眼睛,将信抓成团。
宁酉有些好奇,但是碍于晋国的国事,不便想问,他极有眼色地提出告辞。
“表兄,这封信是从宁国来的。“晋成嘴角勾出嘲讽的冷意:”梁国子即将和小纾成婚了。“
宁酉呆了一下,快走两步,扯过晋成手中的绢帛,一瞧,顿时目眦欲裂:“梁国子!竟敢!他竟敢!”
晋成将手中的弓丢给侍从,对宁酉道:“父王至今按兵不动,想必得知这消息也不会动,只等着梁国子举办婚礼的国书来了,才会派我领兵。这便来不及了。”
宁酉喉咙收紧:“王子何意?”
“我去宁国一趟。在此期间,就假定我与你日日厮混一处,表兄可要帮我遮掩好。”
天气依旧寒冷,雪后的泮宫,银装素裹,分外好看,也不知道梁樾在想什么,喝了几杯茶,也没说话,宁纾肚子里有一堆腹稿,但是现在冷场时刻,突然提出,难免会有些令人警惕,所以也闭口咕咚咕咚喝茶。
好在不多时,庖厨送了酒和鹿。
烹茶的侍从本也要煮酒,被宁纾抢了活计。
庖厨来的几人在雪地上架起火,炙烤鹿肉,不大一会酒香伴着烤肉味道钻进鼻子,分外诱人。
宁纾就酒吃炙肉,赞道:“很是美味,也极为应景。”
梁樾见她吃的香,也尝了几口,饮酒同样是浅尝辄止。
宁纾扯动嘴角,强笑了笑,舀满酒水,举杯:“我能从宗庙回宫,有赖相国恩德,相国请饮满。”
“公主,相国今日已经饮了不少酒了。”喜从旁制止她,“公主不知相国不能过饮么?”
失策了,宁纾懊恼,该让周围的人退下,再单独劝酒的。
被喜这样暗暗的指责,她有些尴尬,放下杯子:“我只是觉得天气冷,喝酒暖身,一时忘记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拿起她的杯子,手指白皙纤长,骨节分明,与黑漆的杯身形成强烈对比。
梁樾拿着她的杯子,一饮而尽:“既然公主有兴致,臣多饮些也无妨的。”
这是……她喝过的杯子……
宁纾本就尴尬的脸,此刻表情停滞。
“相国……”喜还待再劝。
梁樾摆摆手,示意煮酒的侍从斟满,然后递给宁纾:“臣谢公主。”
“不用谢……我并不是赐酒。”宁纾觉得她真的和梁樾想法不在一条线上,她明明是敬酒,他倒好,当她赐酒,直接喝她的残酒!!
搞成间接接吻就很尴尬了,还变成她“主动”!
被梁樾喝过,她再接回来,怎么喝?继续间接接吻了不成?
梁樾见她没动,依旧把酒杯递在她面前:“臣知道。”
……
宁纾感觉自己喘气很是困难,他知道她不是赐酒,还拿她杯子喝!
梁樾自然而然的态度,丝毫不掩饰的接触意愿,令宁纾内心抓狂,他在玩猫捉老鼠么?说的话,一口一个臣,行为却是已经把她当做囊中之物了!
可是,如果这时候她计较,他必然不会再喝酒了,宁纾硬了硬心肠,接过酒杯,在梁樾的融融笑意下,再次敬酒:“谢相国助我回宫。”
这回梁樾端起自己的酒杯了,他脸上一丝调笑也无,全然是真心实意:“臣亦谢公主爱臣。”
见他这样认真,宁纾心里头忽然多了一丝莫名来的慌张,似是石子掉落池塘,激起一层涟漪,原本涨涨的脸,此刻有些发烫,她掩饰地饮了手上的酒,味道却不似之前的温和甜腻,反倒有隐隐的苦意。
梁樾饮完又斟满敬她:“臣平日政事繁忙,成婚后亦不能时时陪伴公主左右,公主可会介意?”
喜的脸色都有些变了:“相国……今日饮的有些多了。”
宁纾胸口有些闷闷的,似乎唇齿间残留的苦意渐渐浓郁起来,她想继续饮酒,可是内心的慌张也如同这苦意纠缠不休起来,她一时不能直视梁樾看过来的眼睛,于是瞥向喜,只见他酷似阉人庆的脸上全然是对她的不满和焦虑。
发病会很厉害吗?
是会嗜虐暴戾吗?
喜是怕自己遭殃吧?
可是,如果梁樾不发病,甚至说他发得不严重,她都走不脱……只能对不住了。
“不介意。”宁纾说:“我会做个好妻子的,你放心吧。”
“臣谢公主体谅。”梁樾再次一饮而尽。
喜的脸都绿了:“相国!”
“你们都退下。”梁樾吩咐。
喜脸色明显不愿,但是又不敢违抗,行了一礼,忧心忡忡地带着诸多伺候的侍从退下。
他一走,梁樾再次斟酒敬宁纾:“臣想和公主早日成婚,虽然担心时间仓促让公主受了委屈,可是臣还是遵从私心,定了下个月,公主可会怪臣?”
“下个月!?”宁纾惊了。
梁樾看着她,心神不宁,胃壁似乎像是开了个洞,空气中的一切灰尘抑或是阳光都能敏感地察觉,他等她的回答,像是肆虐万物没有方向的洪流期待入海的通道。
宁纾盯了盯他手上的酒杯,里头暗绿色的液体散发出迷人的色泽。
“不会。”她说完,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这是怎么了?
又不是她逼他喝的,干嘛负罪感这么重?
又不是她让他有病的,只是劝酒嘛,他就算是发病关她什么事?
再说了,他真有病假有病,还不好讲呢,说不定就是借酒发疯,铲除异己、惩治仆从,就像某些装神弄鬼的邪教头目,装什么鬼上身清理门户,一个手段。
“谢公主。”梁樾道了谢,饮完一杯,“咳咳咳……”
白皙的脸上因为酒意上来,泛出粉色,在夕阳的映照下,比胭脂还要动人。
一阵气血上涌,熟悉的耳鸣和视野模糊出现,梁樾颤抖着感受浑身的炽热与寒冷交织:“臣略感不适……”梁樾拱手行了一礼:“臣告辞。”
他说完,就离开了泮宫,虽然走得很快,但脚步丝毫不乱,背影随着落日渐渐暗沉下去。
喜等人早就候在不远处,提着宫灯迎上了他。
宁纾看着他被众人服侍用药,心砰砰跳的厉害……她跌坐下来,盯着煮酒锅里碧绿色酒液,听“咕噜咕噜”翻滚的声音,浑身出来一层汗……
她在酒中放了朱砂粉。
如果说,梁樾真的有病,真的会暴戾杀人,那么,他服用的药必定是麻痹神经的,而朱砂配酒,是驱鬼清醒的良方……应该会使药无效吧?
术说,可以藏起药,拖延时间。
可是,哪里那么容易触碰他的药,而且拖延能拖延多久?要是没等发病就找到药,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脚?
宁纾来时没有带宫婢,此刻喜等人忙着应付梁樾,对她本就一肚子怒火,自然不会送她回宫,她抚了抚无法平静的胸口,也不敢耽搁,匆匆赶去在湖心亭旧址,一路碰到的人都是惊恐脸白,隐约提起“相国云云”大略都是说梁樾发病的事。
她做成了!
“公主有勇有谋。”术夸赞了一句:“虽然不知道公主怎么做的,不过听说太后派去探病的人回来脸都没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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