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劝耕礼?
难怪梁樾病了那么多天,今天要出门了,国之大事在契在戎,今年天下大旱,劝耕礼应该办的格外隆重。
作为一个没有人身自由权的俘虏,嗯,现在叫奴仆,宁纾自然不能拒绝,况且,医者诊治后,所有人都当她没病装病。
上了车舆,便见梁樾跪坐端正,眼睛一直盯着她看,车舆抵挡了焦烈的阳光,显得他整个人都温润了,反倒这眸光更加幽亮,怎、怎么了?
呃,宁纾才发现,侍从礼没有跟上来,车上只有她和他?仆从门都在车外。
……她似乎不应该上车,应该跟车而行吧?出门见车就上,这习惯……
“小人这就下车。”宁纾头一低,准备跳车。
不想此刻,马车驶动,一个惯性将她甩了进来,眼看就要砸到梁樾身上,宁纾赶紧就近抱住车窗,好险!梁樾近在咫尺,而她丝毫没有碰到他,好险!
然而她惊魂未定,梁樾开口了:“我这么吓人么?”
……有点。
更多的是,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和他相处,不知道自己生气要生多久,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总之,她觉得,反正不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不是阉人庆,做不到面对这样的羞辱无动于衷。她只想离他远一点,等她彻底不生气,也想清楚了再说。
宁纾稳住身形,“君侯说笑了”,说着就要撤出车厢,先出去再说。
“病刚好就不要出去吹风。”梁樾说。
是命令的口吻,语气却……有些温柔?
宁纾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与礼不合吧?”
“装病、撒谎都做了,不过乘车而已。”梁樾说,“你安心坐好。”
……
宁纾瞪圆了眼睛,梁樾是真病了吧?
简直判若两人!
他什么时候对仆下这么关心、这么宽厚了?
不对!
装病!撒谎?
装病是意外,撒谎是什么?
还有他这一幅不计较的纵容口吻,怎么这么像……打住!不能细想,他的行为一向出人意表,脑回路古里古怪,谁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宁纾蹭到车门处,坐好,离他远远的。
梁樾居然笑了,唇角扬起,眉眼也含笑,目光依旧打在她身上,灿若星辰。
他是长得怪好看的,笑起来就更好看。
但是她是什么好笑的存在吗?!
宁纾咬了唇,头撇到一边,看向车外,眼不见心不烦。
好在梁樾也没再说什么,一路行到南郊,与各府邸众多车马混在一处,宁纾这才发现,自己脖子有点僵。
梁樾自去随宁王参加劝耕礼,宁纾等一群仆从就在外等。
她靠在一株蔫了吧唧的柳树下,挡阳防晒,越想梁樾今天的行为越是古怪,整个不对劲。
梁侯府的侍从们就更加不对劲,平时三两个聚在一起对她侧目、指点,现在一个个围着她,套近乎做什么?只有侍从礼,还是冷脸。
一个脸熟的侍从,好像叫余,瞥了一眼礼,劝慰宁纾:“庆,你别计较礼,他连季女君都看不上的,天天指望君侯除了政事,就是娶绀公主。如今君侯喜爱你,他可不就难受了么?”
喜爱你!
喜爱你!
喜爱你!!!!!!
“你怎么知道他喜爱我?”宁纾感觉自己心脏快炸了,梁樾喜爱阉人庆!那么多人都看出来了?!
那么,那么刚才在车舆上的奇怪的态度,就解释的清了。
那么,他拒绝蒙氏的索要,也很能理解了。
那么他,为什么要羞辱她?
“这很明显啊。”余谄媚一笑:“君侯素来讨厌与人亲近,他的寝居从不让仆从进入,可是你都进去多少回了?还有你还能上君侯的车舆。”
他的寝居、车舆,仆从是进不去的?
又有人吹捧她:“似庆这般美貌,自然人人喜爱。”
说到这里,几人嘻嘻哈哈冲宁纾挤眉弄眼使眼色,示意她往四周看看,这一看,果不其然,一堆男男女女眼神闪烁,缩回了脑袋,当然也不乏胆大的直接和她对视。
所以,梁樾也是好色之徒?
几番挣扎后,他抗拒不了阉人庆的魅力,所以今日对她一改前态?
出于这样的新认知,待劝耕礼结束后,见了梁樾,宁纾有一股郁气横结,本就生气,此刻简直是成了河豚。
既要回城,宁纾这回吸取教训,没有跟梁樾直接上车。
“庆。”车舆里传来梁樾的声音。
宁纾的心一绷。
侍从余兴冲冲撺掇:“君侯让你上车!快上啊!”
侍从礼的脸更加黑了。
宁纾想拒绝,可是若是,当众拒绝,梁樾会怎么做?要是喊打喊杀,她自然遭不住,要是像早上那样“宠溺”口吻,她也……遭不住!
闷头上了车,马车驶动,车轮辚辚作响,宁纾依旧跪坐在门口,离他远远的。
虽然低头不跟他对视,宁纾依旧感到梁樾依旧不时打量她。
或许,她不该再想那些没用的情爱,应该毫无灵魂地跟梁樾好好相处,完成任务。
对!
就该是这样!
喜欢梁樾的是孟季、是阉人庆,不是宁纾。
牢记、牢记!
她抬起头,果然……与梁樾四目相对!
清湛湛的目光,里面亮亮的,似乎有星河其间,见她看过来,眉眼又柔和了些。
宁纾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
她怂了,别过脸,“君侯看什么?”
“你不敢看我做什么?”梁樾一语暴击。
!!
啊啊啊啊啊!
宁纾无语了!真是,毫无灵魂也遭不住!
“这几天你一直装病,是躲着我么?”梁樾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虽然捶她装病,但是宁纾当然不能自认:“不是,小人的确不舒服。”
这么说,就不是躲着他了,梁樾莫名有一丝小甜。
既然说开了,躲躲藏藏也没什么意思,宁纾直接问:“君侯一会想杀我,一会又亲近我,而现在竟然关心我。君侯到底是何意呢?”说到最后,话语里的情绪,是人都听得出来。
我是何意?
面前的这个艳丽小儿,又究竟是何人?
梁樾看着她,细想自己这段时日的愁肠思虑,百转纠结,她全都不知道。她看到的只有他的行为,应该很是莫名其妙,很是可怕可惧吧?
马车驶入都城,周遭声音嘈杂,人声鼎沸,车马牛羊具有。
各种纷乱的声音混同着光影打进车舆,隔在他与她之间,光阴交织,一时,梁樾有种身处幽冥与人间的岔路的诡异诱惑之感,他轻轻叫了她的名字,却好似从心底搬开了千钧重,却是心中主意已定。之前因为车舆内的光阴交织,而冷热交加的身体,此刻似有滚热鲜血破冰涌动。
宁纾见他开口说话,可惜四周太吵,根本什么都没听见:“君侯?你说什么?”
梁樾敲了敲车壁,马车停下。
天已经快黑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初上,梁樾下了车,宁纾自然也得跟着下。
一下车,车舆便再次启行,侍从礼他们就跟着车架离开。
???
就剩他们两个了,这是什么意思?
“君侯?”
梁樾却是点了她的额头:“你这幅表情真丑,给你买副面具盖上。”
???
见宁纾不动,梁樾自顾去卖面具的人家挑了起来,巫风浓郁的面具,没什么好看的,他自然挑了个……嗯,最丑的,待宁纾一过来,往她脸上一遮。
宁纾拽下来一看,丑死了……这是黑猪还是黑牛成精了?
表情丑,给她买个猪牛面具?
“也太丑了……”
梁樾却是从她手里拽出来,重新给她一戴:“好看的。跟你多像。”
哪里像?!阉人庆长得这样好看,哪里像?!宁纾明明很嫌弃,但是又没拒绝的别扭样,似是一缕清甜的水满过他的心田,灯火阑珊,佳人在侧,嗯,是挺好看的,倾国倾城。
“这个也好看。”梁樾顺手摸了个伏羲的面具。
巫风虽然也浓郁,但是勉强看得出正气犹存。
宁纾楞了一下,目露复杂,这人对自己还挺有认知的,白羽黑蛇梁国子,果然挑了个人面蛇身的面具。
出门的时候,梁樾径直抓了她的手,手指相扣,温软,凉凉的,却似落袋为安,令他内心伏帖,知道她必定会挣扎,他扣的极用力。
……
被梁樾拖进大街人群的洪流,摩肩接踵,行人如织,有身着傩舞的巫带着各类法器手舞足蹈,有成群的艺人或歌舞或杂技惊起一片喝彩,灯火人间,间杂丝竹绕耳,别有箜篌、角笛、埙的声音,嘈杂悦耳……游人多为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他们,男男……不过好在她脸上多了一层东西,脸皮也跟着厚一点,又或者天黑,总之感觉还好?
难道买面具的目的是这个?!
宁纾一时心情复杂,这是体贴呢?还是无语呢?
似是被欢快的氛围所染,宁纾之前的郁气也渐渐消散,似乎毫无灵魂地用阉人庆的身份,喜欢梁樾,完成任务,其实也不该生那么大的气。
说到底,她还是生自己的气,人家梁樾喜欢阉人还是喜欢孟季,都不会喜欢宁纾,你着什么急?关你什么事?
……突然梁樾不走了。
怎么了?
“你饿不饿?”
?
“宁都有一庖厨名甲,所做菜品椒辣鲜香,我第一次来宁都时,就特别喜爱。今天去尝尝。”
??这是去吃饭?
第一次来宁都,是指他为解晋国攻梁,来找宁国援手的那次吧?
这个庖甲,她当然知道,擅做椒辣食物,不为宁宫所喜,却是梁国等南方湿热地区人士的最爱。她曾经偷溜出宫去吃过,只能说还可以吧,太过辛辣。不过梁樾想吃家乡菜,他府里庖厨没人了吗?
在南郊呆了一整天,吃的是带出来的肉干饼,既然带她吃饭,那她就不客气了,摘了黑猪精的面具,吃得很是欢快。吃着吃着,她又发现梁樾在看她了,自然当做没感觉到。
“蔡地的人也这么喜食辛辣吗?”梁樾突然问。
噗——咳咳!
宁纾抬起头,对上梁樾探究的眼神。
好在梁樾也不是等她回答,继续说:“这里虽然做的不错,但是还是不够地道,在梁地,我们只用椒和盐,这里迎合宁国人的口味,放了些果浆。”
但凡某地的食物,去了别的地方都会改良,庖甲的手艺,她一直以为比季氏的庖厨要好,比如这个鱼脍,用的是长江的鱼,就比梁国用河鱼要细腻不少。对了,她在季氏还曾吃过鳄鱼做的鱼脍,简直是噩梦。没想到还有果浆的原因。
“难怪有点甜。”宁纾解释:“虽是第一次吃,但也可入口。”
梁樾算是放过了这个话题,自己吃的慢条斯理,反倒叫宁纾,“快点吃。”
宁纾看看天色,不早了,记起早上出门的时候,季氏的女君上门,他们应该还没来得及说话,想来定是要早点回去见一见的。
三五下吃完,梁樾自然而然地牵了她的手出去,而这回,没有戴面具。
心跳……砰砰砰砰。
宁纾抽了抽手,没有抽出来。
望着梁樾的侧脸,没什么表情,宁纾硬着头皮,再次抽了一下……抽出来了。
“到了,你喜欢什么就挑什么。要是都喜欢,这里所有的都带回去吧。”梁樾在一家市坊门口,停下,示意她进去。
?
宁纾抬头一看,金玉馆,自然是买卖金玉的地方。
“君侯为何突然送我礼物?”宁纾觉得有点魔幻,她觉得有种,怎么说呢,总之就是娈童、奸佞的待遇也太高了吧?!
梁樾点头:“此间市坊,常有各国落魄王族过来变卖祖产,各国千年经营,器物精美不亚宁王宫。”
嗨!她不过是做任务的三个月命,就是把周天子的周王宫搬过来给她,她也享用不了多久。
“小人能得君侯垂青,已然心满意足。这些身外之物,小人……”
话没说完,就被梁樾打断:“去拿。”
好吧。虽然生命很短,但是有礼物拿,不拿干嘛呢?宁纾转身冲进去,兴高采烈挑拣起来。她毕竟还是个女的,说对这些好看的亮晶晶的东西,不感兴趣是不可能的。兴趣一来,宁纾的审美就上来了,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催店家再拿好东西上来。
“女君稍待,小人店中有一镇店之宝。”店家要不是看门外郎君气度卓然,这个女扮男装的长相着实美艳逼人,恐得罪了贵人,早就想赶她出去了。
被叫女君,宁纾脸皮一厚,自然不拆穿。
待店家将镇店之宝端出来,整间市坊的其他客人都围了上来,是一对羊脂玉镯,放置在羊皮上,仿若油脂一般细腻莹润。
“此玉堪比蔡侯三宝之一的蔡侯璧。乃是褒国历代王后所有。”店家解释来源。
“所价几何?”一个男声出言。
声音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宁纾侧头一瞧,不知何时她的身边站了个郎君,带着一张伏羲的面具,长身玉立,英姿勃发。
见她望过来,那人声音含笑:“这位女君,我的妻子生辰快到了,想以此作为贺礼。还望女君抬爱。”
“好。”宁纾听见自己说,她猛地有些慌乱,胡乱抓了个金玉器物,跑出去找梁樾。
“这个?”梁樾拎起一看:“吴钩?”
他忍俊不禁,“你当了一回主将不够,还想上战场吗?好吧。”
眼瞧着梁樾进去结账,宁纾仍旧心慌难以停止——方才那个戴面具的人,似乎是晋成表哥?是他吗?他怎么来了?晋使不是借不到粮,已经和父王撕破脸走了么?
他的妻子?生辰……她的确快过生日了,但是她记得她当年并没有见到他呀?
或许只是认错了?
对了,梁樾也认识晋成表哥,他有没有见到他?
可是看他的样子,似乎没有什么异常,按说敌国大将出现在都城,作为此刻父王的孤臣,梁樾不管怎么说都得有所反应,可是却并没有,好奇怪。
梁樾从市坊出来,将装了吴钩的盒子给了她,见她一副心事憧憧的样子,也不多话,继续牵了她的手,往梁侯府走。
“君侯,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宁纾试探:“比如见到了奇怪的人?”
原来是这样。
“没有奇怪的人。”梁樾回答得很干脆。
宁纾舒了口气,可能真是她听错了。
心里一松快,便觉得跟梁樾手牵手回去,着实太过挑战她的脸皮了,侍从礼、余他们不必说,府里还有季武子的女儿,还有曲。
她再次抽手,没抽动,却听梁樾说:“只是刺客罢了。”
?!!!
宁纾还未惊讶出声,就被他一把拽进侧面巷内,继而,“咄!”的一声,原地插进一支箭。
她惊魂未定,便听有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脸色不由煞白,紧紧攥住梁樾的衣袖。
“别怕,有暗卫的。”他抚了抚她的后背,感受到她绷紧的身体。
果然很快听到了人马互杀缠斗之声,宁纾稍稍松了口气。
“是谁要刺杀你?”问完,宁纾就觉得自己说了句傻话,宁都里想杀梁樾的,数不过来……“这几天你真是病了么?还是哪里受伤了?你这样因为我……”什么仲春,什么约会,连被行刺都不管不顾了吗?这个阉人庆就这么好吗?
“其实我肤浅又虚荣,拿钱砸就行了,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口是心非。”梁樾笑了笑。
月色很暗,今夜田水满则溢,梁樾只觉得心里的沟壑渐渐愈合。
“你方才在车舆上问我是何意,”梁樾顿了一下:“你听好,我想以后和你同起同卧,和你日夜相伴,我想独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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