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狂奔,握着缰绳的手遏制不住的发抖。
远远的看到地上隆起一个人形,裹着白布。
我全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抽丝剥茧,半分不留。
手脚并用,失色意急的从还未停稳的马上摔下来,身上有着火辣辣的擦疼,可是已经感受不到任何。
这一刻,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颓然跪地。
眼中之意,只剩灰败。
身后的侍卫也赶到了,远远的划分开一个区域,却无人敢上前。
……
“怎么可能……”
我喃喃自语。
“逐虹,你骗我。”
我冷眼看着那块刺目的白。
摘胆剜心。
“你说过的,你随时都在的!”
我朝着地上盖着的白布嘶吼。
痛不欲生。
“我要逐虹。”
一字一顿,血泪盈襟。
“你起来,好不好?”
低声轻哄,喃语哀求。
“不,不……”我摇头否认了之前所有的说法。
又哭又笑道:“我不信。逐虹,你会恶作剧了。”
“出来!!!!”这里早已被清场,我朝着一片空地撕心裂肺的喊叫着,“出来啊!!!!”
我不管不顾的恶狠狠的说,“你得逞了!目的达到了!所以现在恶作剧该停了啊!”
“你变坏了,你竟敢捉弄郡主!”我伤极,又怒极。
可我为何迟迟不敢掀开那层布。
明明就是咫尺之距。
用力过度,嗓子瞬间劈掉,变得沙哑。
“你还想不想嫁人了……”我威胁到。
“想的话,就快点出来,不要逗弄我了。”
“我受不住。”
我无力的用双手掩住面,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我真的受不住……”
起风了。
一股一股的从我心上的洞贯穿过去。
凉,疼。
我伸手猛地将面前的白布一把掀开。
面前的女尸,惨白着脸,衣裳尽湿。
“郡主!”身后有着惊呼声。
我不顾身份的趴在冷冰冰的女尸上面,企图可以用自己来温暖。
“逐虹。”我木然开口。
“本郡主。”泪水横流下来。
“命令你。”
“只许笑。”
“不准哭。”
这一次,再也没有笑靥告诉我——遵命。
——
徽宗三十三年。
这一年,第一首辅伏城揭举祁王盛亦亭及其多位手下多年枉法谋私,且于私下行巫蛊之术,证据确凿。即日起着令软禁于祁王府,终身不得出门。
祁王到底做了没有,做了多少,无人知晓。
但人人都知道,自此,将会是首辅的时代。自伏城出现在幕僚之册,整个盛朝都进入了一个极速发展辉煌的速度。
大刀阔斧的改革,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好一个太平盛世。
皇权下移,其出色的预见能力和执行解决力,让整个辅相团乃至所有幕僚都离不开首辅。
所谓权势滔天,只手可遮,莫过于此。
而当年曾人人称道的京城公子傅中衍,于一年前迎娶尚书小姐姜迎萱,十里红妆,并蒂良缘,结为秦晋之好。
至于贵门圈中曾最负盛名的第一郡主,则落到一个人人惋惜叹哉的结局。
京城从来不缺人云亦云的趣闻。
两年前,清微长郡主自婢女横死之后,就患上了严重的心疾,精神也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与以往判若两人。曾经有多少名门贵子为求清微长郡主青睐,如今就有多避之不及,祁王府门可罗雀。
就连傅家公子也受不了,与之退婚。这才成就了同迎萱夫人的一段佳话。
温润如祁王,丧妻之后再也未娶,更无妾室通房。却无力接受自己唯一的嫡女一生缠绵床榻,为心疾所困。
祁王广招天下遍寻名医,却依旧毫无起色。
不惜动用违禁巫术,已然魔怔。
祁王府,就此陨落。
这些故事,有几分真,几分假,我最为清楚不过。
父王徇私枉法是假,我缠绵床榻是真。
如今的伏城,再也不是幼时会给我带兔子灯笼的男孩,亦不是需要以化名夺取功名的少年。
他是第一首辅。
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不知何时,连皇叔都奈何不了他。
我看中的人,果然是人上人。
捏造起证据来,毫不拖泥带水,亦半点不念旧情。
一生软禁。
父王得知时,在书房独坐了一整日。
我让春华扶着我过去。
到了之后,却相望无言。
父王和我都知道伏城为什么拿到实权之后第一个要找父王开刀。他恨祁王府,他恨天家。
伏城一直以为天家容不下伏屠。
这个秘密,他永远不会知道。
皇叔是为了盛朝安宁,父王则为了伏屠,而我为了伏城。
父王闭着眼,疲惫极了,他说:“清葵,是父王对不住你。”我的小字,自母妃去世之后,这是父王第一次重新这么唤我。
我轻轻一笑,“父王,都是两意自己选的。”
两年前,逐虹意外溺亡。
由于急火攻心,我一口心血未提上来,差点当场猝死。被救之后,也终日抑郁不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到了后来,我看见食物便难以下咽的呕吐。
父王从御医诊脉之中知晓我曾经落过一子。
他亦只是默默的在我窗口站了一整晚。
那个眼神,让我心疼到难以复加。
话到喉间,又咽了回去,我无话可说。早从一开始,我便知道,此生唯一的劫数,就是伏城。
逃,是逃不掉的。
唯有迎难而上,百折不回——
最后头破血流,万劫不复。
那段时日,傅中衍每日都来看望我。直到我闭门再也不见,书信一封决绝送与。
在信里,我告诉他,我从未对傅中衍这三个字动过任何感情,曾经当他为好友,也只是因为还有利用价值罢了。最后我告诉他,姜迎萱一直在等他,希望他不要辜负一个真正的好姑娘。
我同迎萱,早便绝交了。
可我知道,她从未放下过傅中衍。
往事如烟云,散去之后,我却只记得曾经一起愉快的模样。
我真心祝愿迎萱可以得到想要的幸福。这几年,我过的好辛苦,希望迎萱不会。
信送出之后,傅中衍果然再未来找过我,应当是终于明白我的不值当了吧。
一年前,他同姜迎萱的佳事,传遍整个京城,我感到欣慰极了。
而我永远不会知道的是——
傅中衍收到信之后,翻来覆去的看了无数遍,最后轻轻拿烛火点燃了纸张,看着摇曳的火光闪烁吞噬,他露出了招牌般温和的笑,低声自语:“若这是你想要的。”
……
春华敲了敲门,我从思绪中抽回,看向门口。
“进来吧。”
她乖巧的推开门,两手交叠于腹上,低下头恭敬的说:“郡主,新的御医来了。”
我点点头,“让他进来吧。”
说来好笑,我现在并不在我的郡主院。
而是在曾经的太史府,如今的首辅这儿。
原本父王是要进宗人府度过余生的,一月之前,听闻这个消息的傍晚,我强撑着让春华带我去了首辅府,于府门前,跪了一整夜。
直到我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
醒来时,入目的是伏城来不及收回的眼神。
那里面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感情。
我一时有些恍惚,再想定睛看时,已经什么都没了。
“我在哪儿?”脑袋不清不楚,我问。
“首辅府。”
刚醒来,整个人疲惫又软弱。
我们一时无言,伏城却仿若忍不住似的,问我:“你为他曾小产过?”
我一愣。
揉弄额心的手顿住,呆呆的看他。
也对,肯定有御医来看过了,怎会诊不出我曾经落过一子的事。
伏城冷若冰霜的说,“而他一年前还去迎娶尚书女儿?所以你把自己折磨成这副样子?”
我张着嘴巴。
不知如何回应。
简直离谱……
我摇了摇头,“我不是……”伏城打断我说,“我会让他给你个交代。”
“药在床头,记得喝下。”说罢,伏城转身想走。
我抓住他的衣裳,问他。
“怎么样才可以放过我父王?”
伏城回头看着我拉他的,我倔强的不肯放。
“留在我这。”
我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明日祁王便可以留在祁王府,余生安逸。”
我不懂,他让我留在这里做什么呢?看他和盛相欢郎情妾意,恩爱携手?
我默默点了一下头,复又低声下气的恳求道:“你不要责怪到傅中衍头上,更不要打扰他现在的生活。”好歹我也是伏城的小青梅,可能伏城见我现在有些过于凄惨消瘦,如今他又是首辅所以手心痒痒吧。
我低着头说完,松开了手。
可是他的身形却迟迟不动。
抬头,我对上了伏城的眼神。
略微一惊,他仿佛在…忍受疼痛?嘴角还挂着讽刺的笑。
我从未见过伏城这般样子。
他在看我,又似乎没有在看我。
我忍不住想问他这是怎么了,“伏…”
伏城顿时如惊醒一般,转身离开了我的视线之中。
自我住于首辅府中,整日便提心吊胆的害怕遇见盛相欢。虽然我现在这副身体,若非盛相欢上门,恐怕平日里遇不到她,但是我仍是有些担心的。
不过我似乎明白了为何伏城要让我留在这。
因为他现在每隔两日都要带个新的御医来瞧瞧我的身子如何。
伏城不是伏城了。每次都冷着脸在一边等着御医替我看诊,御医显然很是怕他,每个几乎都是哆哆嗦嗦的看完。
一个月了。
我毫无起色,甚至更加吃不下东西了。
春华说,首辅最近在朝廷上似乎又开展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改革。每次下朝回府后,都格外的令人害怕接近,那个时候,他仿佛就是嗜血的怪物。
我皱了皱眉,说:“你最近越来越胆大了。”
春华识趣的闭了嘴,又忍不住道:“郡主,明明有络绎不绝的御医来看你,为什么你的身体越来越差。”最近,甚至不能下地了。
我闭着眼休养,没有回答她。
这时,门口被踹开。
伏城进来了。
春华一惊,躲于一旁战战兢兢。
我睁眼,看向来人。
伏城的眼是猩红的,暴躁的,是我从未见过的伏城。
他踢开放于窗下的一排紫罗兰,不敢置信的说:“这一个月来,你都将药给倒了?”
春华也捂住嘴,看着我。
我默认了。
伏城突然哑声,他的表情让我难过极了。
他看着地上碎掉的盆栽,讽刺的笑了,低声说:“你竟为他至此,为他至此……”
可是声音太小,我听不明确。
我疑惑的看着伏城。
他怎么仿佛受了很大打击的样子?
我身体已经大伤,心里也坏掉了。自己也是学过医的,再加上看到御医每次的表情,我知道,我定是不能久活了。药这么苦,我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每次喝了就吐,喝了就吐,我才不想喝。
可是不等我问,伏城已经踉跄的走了。
自这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伏城。
御医还是按时会来,我也老老实实的开始喝药了。虽然每次都是灌了好几碗,吐了好几碗。
我好累。
我想念母妃,想念逐虹,想念一成。
……
如此,兜兜转转,来到了下一年的二月,我生辰之月。
我的房中,来了一位意外又不意外的人。
盛相欢。
我皱眉看着来人,问:“春华呢?”
她温和的扬起唇角,“要支走这个院落里的丫鬟们,还真是不容易。郡主来首辅府这么久了,我才只能费尽心思见上你这一小面。”
我不免警惕起来。
“你来做什么?”
她笑的得意,“没什么,只是有一些事,想你知道。”
“归宁那日,盛亦亭找我去了书房,让我喝下他口中的隐世秘方多子汤。后来我曾在一医手那闻到了,你猜那是什么?”
“是绝子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竟是绝子汤。”
听到此处,我愕然。原来父王那日说伏城绝不能有后,还有这层意思……
“不过盛亦亭真是多虑了,两年了,伏城从未碰过我。哦对了,你知道伏城身上带的那个香包是什么吗?是麝香。为的是防止我自那晚之后怀上他的孩子,让我就此绝育。”
麝香…
我忆起了那段时日,他换香后,我时常会闻到的气味。
所以,我的孩子才会这么脆弱么……
我从小便想要算计伏城,盛相欢一门心思算计我,父王则算计了盛相欢,伏城又算计了父王。
哈……
无力之感席卷上四肢百骸。
该怨谁,恨谁。
自始至终,都是一场作茧自缚的局。
“你知不知道伏城每次累极就会回将军府?我偷偷跟过去一次,他每次都待在一个全是纸蝴蝶的地方歇息。果然,跟你有关的人,都是一路货色,脑袋撞过墙了。”
那是伏城送给我的房间。
可是我不懂,伏城为什么要这样,盛相欢又为什么要告诉我。他不是应当喜爱她的吗?
她未理我的神色,自顾自的说:“你跪在首辅府门前为你父王求情,而伏城那日则在彻夜处理政务,我撤掉了所有看守大门的侍卫,命令任何一个人都不准通报上去。那时候,我看的好痛快,就像你曾经跪在我面前那样痛快。”
“不过你知道我最后悔什么吗?我恨我没有一不做二不休。第二日你就被伏城发现了。他真是个没有心的怪物。那三个月,我和你一样,整日只能躺在床上,像个废物。”
盛相欢开心的笑了。
“不过我还能好的起来。你能吗?盛两意,你能吗?”
“你喜欢他什么?”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我很开心。你喜欢的,都被我毁了。”
我攥紧手心。
“风蒲山庄的字条,是我故意让人送错的。”
“你十二生辰的那束惜蕊花。是谁送的?”
盛相欢歪了歪头,“是伏城呢。不过他一直以来都以为你喜欢的是傅中衍。”
“我落水后,借机威胁伏城要揭举你,于是他整日替我端药。”盛相欢越笑越大声。
她似乎又害怕的发起了抖,“不过伏城是个怪物,真的是个怪物。你不知道我嫁在太史府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你喜欢一个怪物,盛两意,你知道吗?”
我撇过脸去。盛相欢的状态好奇怪,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
可是她每说一句,我都相信那是真的。
不得不说,她如果是想来看我多疼,那么,她的目的达到了。
心上的洞,越来越大。
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
“我觉得,比起让你爱而不得。明明相爱却彼此折磨,更为残忍。”
原来伏城爱我。
可是我们之间,已经隔了那么多,那么多。
盛相欢说的没有错,这确实残忍多了。
我木讷的看着盛相欢。
“你知道为何姜迎萱同你绝交?”盛相欢笑的更得意了。
“你又知道为何你入了首辅府,有无数名医替你诊脉,现在却形同槁木?”
她的眼像淬了毒,“若不是你偷偷把药倒了,你早该中毒死了。像你那个母妃一样。”
我不敢置信的抬头,站起来,控制不住的挥手,可是一个孱弱病体,能有多大气力……盛相欢轻而易举的就挡住了我,然后反手打了我一巴掌。
清脆,明亮。
我不是清微长郡主,我是她口中的废物,懦弱,又无能。
“我说过,这一巴掌,迟早还给你。”
“看见你痛苦,我会开心。可是现在,没有什么能让你再痛苦了。所以,我还想看你死。”
盛相欢当着我的面,拿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粉末抖进了茶盏之中。
然后无所谓的看着我,“喝不喝,随你。反正那个怪物,本来就不会放过我。”
我看着茶盏,一动未动。
盛相欢自上而下睨着我,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嘲讽,“哦对了,你那大丫鬟,力气还真是大。幸亏我派了两个人去啊。”
我只觉脑袋一嗡,肝胆欲裂,整个人不知哪来的力气,飞速爬起来冲过去扼住了盛相欢的咽喉。我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眼中只剩下盛相欢挣扎的模样。
她又好似没有在挣扎,仿佛在等待死亡般任由我处置。
突然,我似乎被整个一翻,一时踉跄,我跌落在地,头嗑在了一边的凳角,两眼发黑,待缓过来,便见伏城来了,神色复杂的看我。
他蹲下来,想伸手。
我头一偏,避开了。
他的手一僵。
我怔怔的看着他,自嘲的扯了扯嘴角,垂下了眼眸,敛去了所有的风涌云起。
我还能同谁说?
这满身的伤痕,和心口从未愈合的痂。
最终融到嘴边,变成苦涩的笑,和一句,“滚开。”
也罢,说与不说,有什么干系。
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
伏城,你是谁的伏城。
反正,从来都不会是我盛两意的。
……
盛相欢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或者说,被拖了下去。
春华回来了,她急急忙忙的:“郡主,方才我被叫回郡主院拿物什。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右脸颊已经红了。
我摇了摇头,坐在一边的矮凳上。
“春华,我渴了。”
“啊,好。”春华拿了一个杯盏,从茶盏中倒了杯水递过来。
这一刻仿佛时间都变得极其缓慢,她的一个动作,分解成了无数个,展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接过来,看着茶杯中清澈的茶水。
我说:“春华,你别怕,他不会怪你的。”
春华傻傻的“啊?”了一声。
我抬起头笑道:“你下去吧。”
随即,一饮而尽。
春华妥帖的关上了门。
千年的记忆一瞬涌入,与此同时,人间的记忆被剥丝抽茧般消散,一点一点的流失。
锦笙笑了起来,所有的灾祸,她已经全挡完了。灵识被抽去的瞬间,她轻轻呢喃道,“烨渎……”
愿你余生,长乐无忧。
——
徽宗三十四年二月,清微长郡主,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