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产后,身子似乎也跟着落了下去。
可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只偷偷让逐虹替我抓药煎药。
连续在榻上嗜睡两日,昏昏沉沉的。
心也仿佛破了一个大洞,汩汩的吹进风,久久不愈。
逐虹越来越担忧我,有时忍不住在我面前掉了泪,被我看到了,我蹙眉道,“无碍的,逐虹。我修养几个月便会好的。我还要为你备嫁妆,将你风光嫁人呢。”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每次纵渊都会悄悄溜来给她带点稀奇玩意喔…
我抿唇笑。
逐虹握住我放于被褥外的手,摇了摇头,“郡主,逐虹不嫁人,逐虹要一直跟着你。”
我抬手以指骨刮了下她的鼻梁,“说什么傻话。”
“我是郡主还是你是郡主?”
她闷闷的回答:“你。”
“所以得听我的。”
“好了,你下去吧。”
逐虹一步三回头的将空了的药碗端了下去,又突然想起什么,回身告诉我,“郡主,明日便是盛相欢和伏公子回门之日。”
我默了默,挥手让她下去。
……
第二日,我起了早,执意洗了发,还让逐虹找上佳的妆娘替我描眉画黛。
逐虹忧心劝阻我,“郡主,自你小产后初初第三日。你应该好好休养生息,怎可胡来?他们归宁自有王爷招待。”
我勉强笑了笑。
逐虹,你不懂。
“替我挑衣吧。”
绯衣罗裙银边嵌于其上,裙摆叠起笼妆娟纱,一只金纹蝴蝶歇于袖上,轻曼纱带渐佻腰际,颈间还衬着一条璎珞吊坠。肤如白雪,身段窈窕,巧目生辉。
今日,我比归宁的新妻还要美甚数倍。
饶是跟着我长大的逐虹,亦是忍不住说,“郡主,你今日好美。”
我故作不满,“难道我平日不好看吗?”
她倒吸气,“怎么都美。只是今日,似乎格外抓眼。”
我一贯素面朝天,最多也就是描眉点唇,若非重大的日子不会精心打扮。是以连逐虹都甚少这么见我。
我出现在大堂之时,父王怔怔的望着我。
我正欲询问,他又连忙转身,像是刻意避开我的视线一般。
父王夸赞道,“两意出落的越来越好了。”
又等了一会儿,伏城和盛相欢归宁的队伍到了。
率先进来的是伏城,一席水墨衣,玄纹云袖。少年一瞬间,似乎就长大了。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大步踏了进来。颇有一番公子风流之后的韵致。若他表情没那么严肃冷峻就好了。
朝父王和我翩翩作揖。
“恭见王爷、郡主。”
父王满意的点点头。
我也装模作样的点头,只是手中的杯盏,似乎快要拿捏不住。
起身时,伏城似乎远远和我相望了一眼。
错觉吧。
盛相欢紧跟其后,脸上带着娇俏之笑,羞答答的朝我们跪拜。
身后的小厮似乎忍不住在耳语,“还真是一对璧人啊!”
我默默的看了一眼,他们顷刻噤声。
这一日,似乎过得极快,又似乎,再漫长不过。
一席人用晚膳时,各怀心思。
盛相欢时不时的夹菜给伏城,伏城也一概不拒,她笑的甜蜜又婉转,又似乎还若有似无的看了我几眼。
我在脑中忍不住想,他们住哪儿呢。是伏城原来的院子,还是盛相欢原来的院子?
我想这些作甚呢?反正不管在哪个院子,他们都是宿于同一张床榻上。
然后,会做什么?……
我不敢想下去。
不过伏城并未留宿,当夜似乎有事,便急匆匆的走了。现下,许多朝廷要事,离了他便不行。
盛相欢则依照规矩,留在王府归宁七日。
本是相安无事的。
直到我在花园遇上了她。
盛相欢手中拿着刚采撷的黄花,起身看向我,“呀,少遇。”
我不欲多言,转身想走。
她似是自言自语的在身后说。
“我知道为何归宁是大婚三天之后了。”
“因为第一第二日,被折腾太狠,无法回门呢。”她笑出声。
我平静的回答道,“是吗。那你更应该好好休息了。这几日回门,别累着了。”
盛相欢若无其事的撩了撩耳边的发,“郡主也该好好考虑如何操办婚事了,难道要一直赖在这儿了?”
我转过身来,面对她,反击,“不管如何,我永远都是盛家嫡女,第一长郡主。你呢,回我们祁王府的门,心中不艰涩吗?”
显然,戳到她的痛脚了。
我横眉冷看着,她亦注视着我,有着深可见骨的厌恶。
良久,盛相欢笑开。
“别忘了,你欠我的,还远不止此。”
不知为何,她最后那句话,使我莫名心悸。
……
兴许是我用尽了气力。
九月初,始,一病不起,缠绵榻上。
我拒绝任何人的探视,亦没有让任何人知晓。
逐虹一直在为我偷偷抓药。
我知道,小产之症,早该好了。
我曾经也是学过医的。
这无药之疾,是心病。
又是一年生辰。
父王让人来问我的意思,我让逐虹说,今年不必了。
说来好笑,我同父王,已经多月不相见了,是以我瞒的如此之好。
下一秒,父王便进门了,“怎能不必了?”
来不及遮掩,他的话尾音还未落下,便戛然而止。
只因为,榻上的我,消瘦的可怕,面色亦是几近灰败。
“快叫御医!!!”父王急道。
我摆手,“不必了,能看的我早便看过了。心病成疾,难以自愈罢了。”
父王缓缓坐于我的塌边,问,“是何时开始的?”
我拒绝回答。
逐虹回道,“去年八月末九月初。”
正是伏城大婚之后。
父王叹。
“你先下去吧。”
逐虹退下。
房中,寂静无声。
这一刹,曾经如山如天的父王,一瞬似乎成为一个垂暮老人,苍老不已。
他痛心的同我说,“两意,你母妃已经不在了。我不能连你也失去。”
这是第一次,听父王以这样的口吻,恳切我,甚至于,近乎哀求。
也是第一次,自母妃离世之后,听到父王再提起。
我一直以为,他早就抛之脑后了。
我默了瞬,问,“父王,你真的爱过母妃吗?”
父王神情微动,站起来背过了身,良久,才终于愿意开口。
“两意,我知道,自知道盛相欢的来历之后,你一直怨我。自你母妃离世之后,我也甚少来看你,你对父王,怕是早已失望透顶。”
他转身,深深的看我,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那般。
“你知不知道,你的性子,跟我们两个,谁也不像。可偏偏,你的脸,同你母妃,最为相似。”
“盛相欢是我年少气盛时的错,我此生,爱过的亦只有你母妃一人。”
父王苦笑一声。
“可那么多年轻有为的男子,你为何偏偏执着于一人?竟能一蹶不振消瘦至此。”
我的眼睫微颤。
“原本,想瞒你一生。父王会替你安排好一切,你只需要相夫教子,平安喜乐就足够。”
他缓缓摇头,“可是你却成了这副模样,你母妃看到,该多恨我。”
这是第一次,我费尽心思寻求的事实,离我这般近。也是母妃去世后,父王第一次同我交心。
他看起来,脆弱不堪。
我忍不住轻轻唤他,“父王。”
伏屠将军的确是死于天家之手,亦是我们盛府同皇叔一道安排的局。
可那却是因为,伏屠已经暗降于邻国凌夏,即将拱手送出三座城池。
父王最后一次见到伏屠,是在元宵会上。
那时,伏屠之计,早已被截。可是多年好友,父王着实不忍心。费力劝阻之后,二人终是不欢而散。
再接着,就是伏屠死于战场上。
“这不可能!”我打断道。
我不信,伏屠这样一个忠心报国的顶天立地的男子,能有什么利益诱惑他卖国?
父王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们二人,相识于战场之上,有过出生入死的交情。
伏屠年轻时,曾经差点死于一场战役中。
只是差点。
他于战场上失踪,四个月后,又重新出现。
没人知道,那四个月里,伏屠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自他回来之后,遇神杀神,魔挡杀魔。成为了战场上,嗜血到人人闻而畏之的存在。
饶是他的挚友盛亦亭,也只是知道,伏屠被凌夏一女子所救。
至于剩下的故事,只有伏屠和那女子知道了。
不对,应该说,只有伏屠知道。
因为,那名女子,已经死了。
“后来呢?”我急切的问。
没有后来了。后来,伏屠战绩显赫,一路成为了大将军,回京城,娶了自幼跟随他的巾帼女子,二人育下一子,名为伏城。
元宵之夜,多年旧友,差点反目成仇。
盛亦亭不知道为何伏屠突然如此坚决的要背叛这个他守护了一生的国家。
只是那一夜,二人分道扬镳之际——
伏屠似有预感的一般,取下腰间一个物什,给了盛亦亭。
最后一句话是,“若我战亡,将它同我合葬在一起。”
那是一个姑娘的发带,已经陈旧不已,却仍可以看出保存它的主人多么妥帖。
……
戎马一生的将军,终究敌不过来自背后的箭。
天下都知,将军战死,青史留名。
然而,伏屠叛国,理应诛下九族。
皇上念其旧情,又未铸大错,没有通告天下。只是悄悄让人解决伏屠一脉。
祁王盛亦亭唏嘘不已,恳请留下伏家独子,自己代为监视,绝不让其知晓旧事。
圣上应允,要求伏城终其一生,做个闲人,且不能有后。
谁知,伏城一朝化名夺取功名。
其殿试文惊四座。
明经擢秀,光朝振野,是个难得的荆山之玉。
可伏城,只能注定赋闲一生。
盛王找到圣上,问,若是能让伏城为天家所用,是否可青云直上,让他抒发鸿鹄之志?
答案是,可。
……
父王看着我,有着一言难尽的苦衷和复杂之意,“两意,父王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意?”
“可是伏城,注定不能是你的真命之子。”
“你要嫁给一个满心是你的人,你们会阖家圆满,生子育儿,和乐一生。”
我缓缓闭眼,泪水悄然划过。
伏城,你我余生,各自安好。
“父王,我不任性了。你替我安排吧。不过在我出嫁之前,我想先将逐虹嫁人。”
自古以来,没有丫鬟比小姐先嫁出去的规矩,何况,还是我自幼跟随的大丫鬟。
尽管知道这个要求有多么离谱,但这却是我最后一个愿望。
此后余生,再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逐虹,一定要和心爱之人白首,替我幸福。
父王长叹一声,随了我意。
“好。”
……
自心头所有的困惑移开之后,四月初左右,我身体大好,已可以如常活动了。
我和傅中衍的婚事,提上了日程。
与此同时,逐虹的婚期吉日,在二月之后,六月末。
我暗搓搓激动的给逐虹操办婚事,这感觉,就跟嫁女儿似的(说的好像我有女儿似的)。
当然,在这之前,我曾悄悄去见过一面纵渊。
至于我和他说了什么。这都是后话了。
但是我能且一定能确信,这是逐虹的好归宿。
他很爱逐虹。
逐虹也是。
有幸,我的身边,还能发生爱情。
我打趣逐虹道,“这几个月,你可多要陪陪我,等你嫁了人,估计早把我忘九霄云外咯!”
逐虹羞了脸,却笃定道,“怎么会把郡主忘了?”
她过来轻柔的把我按在椅子上,站在身后替我捏了捏肩。
“郡主,我手下一个小丫鬟,名为春华。做事细致,老实忠厚。除了胆子小一点,别的地方都做的很好。”
“我家郡主喜吃辣,往往不知节制。不喜蒜味,闻之欲呕。”
“我家郡主雷声大,雨点小,对人待物都极好,就是有时候会装作凶凶的。
“我家郡主喜书,爱正书,也爱小说,茶楼话本也爱,但是王爷不许。所以得时常跑出去买给郡主看聊以解闷。”
“我家郡主有时又是个懒性子,爱赖床。这个时候呀,最好不要惯着她。她睡觉时呢,更不能打搅她了,她凶起来,连自己都怕。”
“我家郡主还是个小哭包,更喜欢一个人躲起来疗伤。一定要好好照顾郡主的情绪,不要让她一个人傻傻的躲起来。”
……
“我家郡主是个敢爱敢恨的好郡主,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她值得所有人爱她,护她。”
“这几年,郡主过的好辛苦,我离开王府之后,郡主一定要好好的。”
“只要郡主需要我,我随时都在。”
原来这丫头,比我自己都知道的更多。
她停止捏肩的动作。从后面脖颈处环住我。
“郡主,逐虹舍不得你。”
我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逐虹要嫁人了,这是好事,我有什么可哭的!
我拉下她的手,带着哭音。
“逐虹!本郡主命令你!今后不许哭!只许笑!”
她哽咽的回复我——
“逐虹遵命。”
——
五月中旬。
这几日,我惬意的很。
整日胃口大开,滋润不已。
“逐虹……逐虹!”
喊了半天,她却不见人影。
午时她同我说要去趟城西新开的铺子看看衣裳。
害!快嫁人了,都变得这么臭美了。快去快回。
不过……
怎的这么久还不回来?
我起身,却见门口一个丫鬟,缓慢走过来,抖成了筛子。
这就是逐虹口中做事细致却胆小的丫头?叫什么来着……
哦,春华。
皱了皱眉,我呵声问,“你在这儿做什么?!做这番样子又为哪般?成什么样子!”
那个丫头扑通跪倒,战战兢兢地开口。
“郡…郡…郡主…逐…逐虹姐姐她,不…不慎跌…跌倒在…城西御风河内,溺…溺…溺亡了。”
“你…说…什…么?”我轻声问道,怕吓到她,省的她说那些不靠谱的瞎话。
春华抖的厉害,不敢重复。
“嗯?”我柔声。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掉了出来,串珠成片,掉在嘴边,咸咸的。
我蹲下来,看着这个小丫鬟。
这一次她终于不再结巴了,她的小脸皱作一团,哆哆嗦嗦的重复道,
“郡主,逐虹不慎跌落于御风河中,溺亡了。”
“你撒谎!”我的眼神一下子凌厉了起来。朝她不顾一切的大吼。
我双手用力抓着春华的肩膀,“你撒谎!!!!!”
“你!…胆敢!僭越!以下犯上!欺骗郡主!其心可见!罪应当…”
当诛……
最后一个字已经说不出来了。
哽在了喉间。
霎时,泣不成声。
小丫鬟动都不敢动。
良久,我嘶哑着嗓子说,“罢了,念你初犯,天真诙谐,此事,就算了吧。日后,说话做事,千万小心。”
她唯唯诺诺的哆嗦着说了是。
我伸出手,“拿张帕子来替我净脸。”
她依言去取了,还多打了一盆水。
我细细的擦拭了一遍,又理了理衣裙,细细照了照铜镜。
“我饿了,催促一下膳食房。”我吩咐道。
小丫鬟麻利的走开。
再回来时。
我说,“去天书阁替我拿本史册来看。”
小丫鬟又去了。
我翻开书,开始详读。
没几页,又放下。
“备马。”
我机械的说道,
“去御风河。”
细密的空气席卷而来,带着甚嚣尘上的窒息。
…
我终究还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