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启,此时尚是五更天,我不知这一路上我如何避开丫鬟小厮回到房中,又是如何冷静的脱下外衣,对着铜镜打量这一身的痕迹。
我只知道,清微长郡主,此后的人生,再也由不得自己做半分主。
婚姻如此,身体如此,连情感都不敢再表露一丝一毫。
我躺在床上假寐,脑海中思绪万千,奇怪的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眼眶。
天色完全起来后,逐虹进来服侍我梳洗。
她拿来了一件薄纱流光蓝衣,我侧过身扫了一眼,道,“挑件高领常衣吧。”
逐虹踌躇,“今儿天热……”虽如此,她还是转身去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掀开被毯起身,只着了件小衣,背对着门口。
脚步身响起,却顿住。
我平静的张开双臂,仍是一如既往的语气,“还愣着干嘛呀?快替我穿上。”
逐虹上前为我套上中衣。
只是往常灵巧的她,此时却好似迟钝不已,只一个腰带,就套了半天。
我纳闷的转身看她。
逐虹眼眶通红,死咬着嘴唇,手已经抖的不成样子了。
明明长了我七岁,有时,却比我更需要被安慰一样。
我摸了摸她低垂的发髻。
“逐虹,我没事。”
逐虹不说话,泪水却更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她干脆放下了替我穿衣的动作,迟钝的开口,“郡主,你等我一下。”我点头应允,逐虹又飞快的走开了。
再回来时,她手中拿着一瓶皇叔曾经御赐下来的玉露膏。
我一怔,已知晓逐虹想做什么。我将刚穿好的中衣解开,正面全暴露在逐虹的视线之中。
逐虹小心的取了药膏替我涂抹在每一个痕迹之处,从我的视线而下,她的动作已恢复往常的利落灵巧。可是我们相处了十几年,只需要一个眼神,我便知道,逐虹在疼,
在替我疼。
重新穿戴好梳妆完后,我吩咐道,“逐虹,昨夜,我呆在自己的屋中,一切如常,未曾外出。”言下之意,便是忘却昨夜所有,变作秘密。
逐虹一阵沉默之后,却猛地跪在地上,我还来不及制止,她便用力的掌掴在自己的脸上。
我大吃一惊,她却跟魔怔一样,连着挥了自己几下,我上前用胳膊挡住,纳闷的问,“逐虹,你这是做什么?”
她抬头,早已泪流满面,脸上红痕清晰明显,可见她刚才下手多重,逐虹声音嘶哑不已,“郡主,都是我不好,我如果一直跟着你,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愣住。
原来她以为我于夜外出,被奸人所污。
这样也好,她日后还得嫁给纵渊呢。若是让她知晓昨夜之人,恐怕此生都想留着侍奉我左右。
我耸了耸肩,扶她起来,抬了抬下巴,道,“我是谁?”
“我是祁王府的掌上明珠…”边说,我边略过逐虹,往门口走。
“是大盛负盛名的长郡主…”语气轻松,口吻狂妄。
“最是肆意妄为的混世小魔王…”眉尾上挑,肆意轻佻。
可我不敢面对着逐虹说这些话。
因为,这些早就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了。
若不是逐虹此时也一片混沌,她定是会发现我不可遏制的尾音发颤才对。
母妃不再,父王的眼中只剩下盛相欢,皇祖母年事已大,远在皇宫。我怎能再让身边最后一个深爱我的人再为我担心。
何况,这本就是我的撞破南墙,一意孤行。
现在不过是应有的头破血流罢了。
……
一番耽搁下来,也误了不少时辰。原本,今日同傅中衍说好了一道去茗茶楼一同商议下一步的。
想了想,还是再过几天吧,容我身子恢复恢复,歇息歇息。
我让逐虹去托下人捎个口信。
只是口信尚未捎出去时,郡主院口却已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她,我记的清楚。
盛相欢的大丫鬟,碧染。
她作了一个规规矩矩的揖,姿态规整有礼,低眉道,“清微郡主,小姐有请,书房一叙。”
我蹙了蹙眉,盛相欢又想如何?
我忍耐住,只能应下。
逐虹欲跟着,碧染并未说什么。
待我快到时,才发现碧染早已退下,未同我们一道前去。
我的心中隐隐有着不祥的预感,眉心跳跃。
书房之门敞开,他们三人却似乎并没注意到我已在门口。
我的心几乎悬在了嗓子口。
我最为敬爱的父王和我最欢喜的少年。
还有世间我最厌恶之人。
然后,我看到父王沉声开口道,
“既然你们两情相悦,便择日完婚吧!伏城,你有何意见?”
我无声的张了张嘴巴,只敢躲在门侧边偷听,连身子都不敢透。
我想说,快说有!快说你不喜欢她!
可是昨夜的肆虐席卷,此刻我身上还带着放大的疼痛,以及今天清晨盛相欢充满恶意的眼神——
无不都在告诉我:盛相欢才是对的,盛相欢已经赢了。
少年清冽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他说,“没有。”
我死死的攥着衣服一角,银牙欲碎。
父王大笑起来,“这是一件大喜事,须好好操办才是。”他上前拍了拍伏城的肩膀,“希望自此,你可以同王府共荣辱沉浮。”
王府,不就代表天家么……
父王…你处心积虑隐瞒着真相,原来,也在计算着让伏城落进天家,永世不得为将军府做主么。
我苦笑。
一旁温和的女声响起,“多谢义父成全。”
我回神时,才发现自己攥的,不是衣角,是逐虹的手。
已经红的不成样子。
我看着她的手,泪水夺眶而出。
不由分说,我便带着逐虹去寻药膏。
书房中的谈话仍在继续。
我一边小心的揉着逐虹的手,一边无法控制的抽噎。
我问,“逐…逐虹…疼不疼。都…都怪我。”因为泪一下子涌的太多,我上气不接下气。任由不争气的眼泪掉下脸颊,划过脖颈,隐入衣领。
逐虹心疼的看着我,摇了摇头,“郡主,我不疼。你疼吗?”
隔着泪水,我模糊不清的看着她的脸,又好气又好笑的回答她,“被捏肿的人又不是我,我疼什么?”
逐虹用另一只完好洁白的手抚上我的心口,她认真的问我,“这儿,疼吗?”
我仰头看着蓝白的天,傻呵呵的笑出声。
眼角的泪还挂着,随着我的动作,它从眼角横着落下来,埋入我的发鬓。
我说:“逐虹,你未免太小瞧我了!”
逐虹也笑了,“郡主,那逐虹也不疼。”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止住眼泪,我嗔怪的看她,“快找个人去拿药膏涂一下吧。”逐虹点点头。
看着她走开,我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摸了摸脸颊,一片濡湿。此时已回到了郡主院,我随意的重新梳洗了一番。
身子实在是不爽利,整个人昨夜便没怎么睡,一直撑到现在,困意席卷……
这一睡,便到了第二日午时。
“逐虹!逐虹。”一开口才发现我连嗓子都变得有些喑哑了。
逐虹走进来,柔和道:“郡主,你醒了。”
我揉了揉眼睛,“替我梳洗吧。”
最后一根朱钗插入发髻中,嗯,很好,铜镜里,还是那个小漂亮。
我鼓了鼓腮帮子,冲着镜子挥了挥小拳头。逐虹轻声告诉我,“郡主,傅公子在外等待已久了。”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才突然想起,原本昨日是要让人通知他我不去了的,结果那碧染突然过来,我便给忘了。
……
院落中,曾经初见的浅蓝衣翩翩少年已经长大,他坐于湖心亭畔,好看的指骨中翻飞着一张折纸。
我走过去,不好意思的问,“你几时来的?怎么不叫我一声…”越说我的声音便越低了下去。分明自己是睡到日上三竿的那一个。
“那个,我平日很守时的都,今日这么晚起绝对是个意外……”我补充道。
傅中衍抬头看我,手中动作不停,却挑起了好看的眉,“哦?那昨日,也是个意外?”
我尴尬不已,歉疚的看着傅中衍,他昨日该不会一直在等我吧?
舔舐了下唇瓣,小心的问他,打着哈哈,“我昨日突然有事,本想托人告知你,却有突发之事绊住,这才忘了的。你……昨日应该没有一直等我吧?”
他凝起眉,“昨日苦等,心念郡主,回府之后,我郁结不已。”
我更加内疚了,急的揪起小脸,忍不住咬唇,“真的啊?”
傅中衍突然笑了,将手中的东西插在了我耳边,说,“假的。”
害!说的煞有其事似的。
我瞪了他一眼。用手去抚他刚才落在我发上的物什,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呀……”
与此同时,傅中衍也开口说,“前半句是真的。”
我没听清,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浅笑,“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很衬你。”
我忍不住走到小湖边上,蹲下去看倒影。
是一朵红色的纸花,好看极了,还显得我面色润泽。
我惊喜的看向傅中衍,“原来你还有这手艺呢!”
他望着我,笑。
“那…你吃过了吗?”
傅中衍摇头。
我更过意不去了。
反正我也未用午膳,那不如……
“傅兄,我请你一道去驷天阁用膳吧?”驷天阁几乎是京城中最高规格的酒楼。
我想了想我的小荷包,一阵肉疼。往常,我哪一次不是跟着去蹭吃蹭喝的?
许是我皱着的小鼻子感染了傅中衍,傅中衍打开了他的扇子,摆了摆,黑发跟着飘起了两绺,他噙着笑,看过来。
我第一次觉得,难怪京中有传言会说,宁为中衍笑,不负好韶光。
可惜了,这样的佳子,却蹉跎在我的身上。
傅中衍说:“听闻你郡主院中的膳食房,广招了四海中鼎鼎有名的膳厨,比起驷天阁,我对此有倒是兴趣的多。”
那是自然!为了享受,我可不能马虎。
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中衍兄,不是我吹,保你吃了还想吃。”
他笑,“那我常来,你可会许?”
我假装没听懂他话中所指,讪笑着回道,“祁王府自然欢迎你。”
……
我亲自为傅中衍斟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
面对着一桌好菜,我却无甚胃口,自顾尝了一口烈酒,我轻松道,“傅兄,你随意。”
傅中衍的眼神带着我看不懂的情愫,问我说:“怎么许久不见,看你格外的落魄?”
我抿唇笑,落魄一词,他用的不无道理。
我道,“本来昨日欲跟你商讨如何退婚,只是我如今状态不好,脑袋空空。”
“为了伏城?”他问。尾音却顿住,笃定的看着我,似乎还有一丝丝隐隐的痛心,我看不清切。
我顿住,没有回答,眼睫微颤。
我佯装端起杯子,说,“你别瞎说哦。”
傅中衍未理我的话,兀自道,“今日上朝时,皇上一举将伏城提为正三品幕僚之首。”
几年来,伏城在官场上的才华整个京城有目共睹,不仅解决大大小小的难题,更是神机妙算。不仅如此,还曾上战场打下几座城池,比之当年的伏屠将军,更有几番神勇。
只是他始终都未升位,皇叔也对伏城不闻不问。
傅中衍接着道,“皇上将盛相欢赐婚给了伏城,择日为三月之后。”
我的手一时不稳,酒杯掉于桌上,倾倒了下来。
傅中衍伸手将之扶起来,苦笑道,“你果真喜欢他。山庄之时的字条,应当也是给他的吧。”
我垂下眼。
他低语道,“若是我,不会让你这么辛苦的。”
下人早便撤走了,连逐虹也不在。
我鼻子微微发酸,努力压下之后,我告诉傅中衍,“此生我只喜欢伏城一人。”
我扬起一个笑,接过酒杯,又重新斟满,双手举起,珍重道,“就当是盛两意对不住傅中衍。”
一饮而尽。
傅中衍轻松道,“你这儿的菜,不合我的口味。”
我打趣他,“你的口味太刁钻,我满足不了。”
他复将折扇拿于手中,佯装要打过来。
我躲开,做了个鬼脸。
……
相送完傅中衍。午时喝了少许烈酒,我便想回去歇息了。
只是一转身,却见伏城就在身后不远处。
我微微眯眼,认出他来,突然发现,原来那双微深的眸,我从未看懂过。
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带着身上轻微的不适感。
面对面时,我却突然觉得他这身上,哪里变了。
同伏城自小长大,虽近几年我们疏远了。但是他所用之物,我一直是极为清楚的。
伏城是个念旧之人,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苏合香。我忍不住回想,连昨夜,他都带着那股清冽气息同我……
脸颊一热,我好奇的问道,“今日你用的香怎么同往日不太相同?”
伏城未回我,却对上了我的视线。
我落寞的眨了眨眼,好吧,也许他不想告诉我。
垂下眼,脑中清晰不已,我笑道,“听说你要成婚了,恭喜。”
这一次伏城的嘴角带着冷洌的弧度,他说,“如你所愿。”
少年仍是那个少年,自始至终。淡白色金纹衣袖从我的身边掠过去,只留下了一点点擦肩而过的触感。
我回头,怔怔。
……
明明再清醒不过,可借着酒意,我忍不住想追上去问他。
“伏城,等等!”我跑上去,想拉他的衣摆。
一个趔趄,却差点摔倒。
只是差点。
我倒在了伏城的怀里,他的后背像长了眼似的,及时转身接过我,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他还在担心我挂念我。
伏城的视线又似乎移到了我的耳边,便瞬间变的冷冽起来,我并未察觉到。
我借力扶住他的臂膀,弯腰道,“多谢。”
此时,伏城一双眸自上而下的睨着我,那里面,一闪而过的是风雨欲来山欲摧的残虐。
我心一惊,只是那转瞬即逝,我又觉得自己看错了。
我站好。伏城却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用力又深刻的那么看着。
我的心里直发憷,有点赧意,想要躲闪。却又觉得自己该是理直气壮的才对,又复看回去。
半晌,伏城说,“郡主即使已经定亲,也望郡主少做出格之事才对。”他拂袖而去。擦身而过时,我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淡淡香味。
莫名其妙!
我对着他的背影努了努嘴。
说的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直到我低头理裙摆时。
才发现,原来脖颈上的印记,还未消掉。方才这么一挣扎,领口松了。近看,应当是很清楚的。
原来,伏城是以为我和傅中衍……
我站在原地发愣。
有那么一瞬,想冲上去解释。
可是,我不能。
那一夜同他在一起的,是盛相欢,不是我。
他要娶的人,亦不是我。
罢了,误会了也好。
总是我一个人望着你,一点都不公平。
便让你多留点关于我的回忆,好的,不好的,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