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052 浮生别(18)

天色微启,此时尚是五更天,我不知这一路上我如何避开丫鬟小厮回到房中,又是如何冷静的脱下外衣,对着铜镜打量这一身的痕迹。

我只知道,清微长郡主,此后的人生,再也由不得自己做半分主。

婚姻如此,身体如此,连情感都不敢再表露一丝一毫。

我躺在床上假寐,脑海中思绪万千,奇怪的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眼眶。

天色完全起来后,逐虹进来服侍我梳洗。

她拿来了一件薄纱流光蓝衣,我侧过身扫了一眼,道,“挑件高领常衣吧。”

逐虹踌躇,“今儿天热……”虽如此,她还是转身去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掀开被毯起身,只着了件小衣,背对着门口。

脚步身响起,却顿住。

我平静的张开双臂,仍是一如既往的语气,“还愣着干嘛呀?快替我穿上。”

逐虹上前为我套上中衣。

只是往常灵巧的她,此时却好似迟钝不已,只一个腰带,就套了半天。

我纳闷的转身看她。

逐虹眼眶通红,死咬着嘴唇,手已经抖的不成样子了。

明明长了我七岁,有时,却比我更需要被安慰一样。

我摸了摸她低垂的发髻。

“逐虹,我没事。”

逐虹不说话,泪水却更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她干脆放下了替我穿衣的动作,迟钝的开口,“郡主,你等我一下。”我点头应允,逐虹又飞快的走开了。

再回来时,她手中拿着一瓶皇叔曾经御赐下来的玉露膏。

我一怔,已知晓逐虹想做什么。我将刚穿好的中衣解开,正面全暴露在逐虹的视线之中。

逐虹小心的取了药膏替我涂抹在每一个痕迹之处,从我的视线而下,她的动作已恢复往常的利落灵巧。可是我们相处了十几年,只需要一个眼神,我便知道,逐虹在疼,

在替我疼。

重新穿戴好梳妆完后,我吩咐道,“逐虹,昨夜,我呆在自己的屋中,一切如常,未曾外出。”言下之意,便是忘却昨夜所有,变作秘密。

逐虹一阵沉默之后,却猛地跪在地上,我还来不及制止,她便用力的掌掴在自己的脸上。

我大吃一惊,她却跟魔怔一样,连着挥了自己几下,我上前用胳膊挡住,纳闷的问,“逐虹,你这是做什么?”

她抬头,早已泪流满面,脸上红痕清晰明显,可见她刚才下手多重,逐虹声音嘶哑不已,“郡主,都是我不好,我如果一直跟着你,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愣住。

原来她以为我于夜外出,被奸人所污。

这样也好,她日后还得嫁给纵渊呢。若是让她知晓昨夜之人,恐怕此生都想留着侍奉我左右。

我耸了耸肩,扶她起来,抬了抬下巴,道,“我是谁?”

“我是祁王府的掌上明珠…”边说,我边略过逐虹,往门口走。

“是大盛负盛名的长郡主…”语气轻松,口吻狂妄。

“最是肆意妄为的混世小魔王…”眉尾上挑,肆意轻佻。

可我不敢面对着逐虹说这些话。

因为,这些早就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了。

若不是逐虹此时也一片混沌,她定是会发现我不可遏制的尾音发颤才对。

母妃不再,父王的眼中只剩下盛相欢,皇祖母年事已大,远在皇宫。我怎能再让身边最后一个深爱我的人再为我担心。

何况,这本就是我的撞破南墙,一意孤行。

现在不过是应有的头破血流罢了。

……

一番耽搁下来,也误了不少时辰。原本,今日同傅中衍说好了一道去茗茶楼一同商议下一步的。

想了想,还是再过几天吧,容我身子恢复恢复,歇息歇息。

我让逐虹去托下人捎个口信。

只是口信尚未捎出去时,郡主院口却已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她,我记的清楚。

盛相欢的大丫鬟,碧染。

她作了一个规规矩矩的揖,姿态规整有礼,低眉道,“清微郡主,小姐有请,书房一叙。”

我蹙了蹙眉,盛相欢又想如何?

我忍耐住,只能应下。

逐虹欲跟着,碧染并未说什么。

待我快到时,才发现碧染早已退下,未同我们一道前去。

我的心中隐隐有着不祥的预感,眉心跳跃。

书房之门敞开,他们三人却似乎并没注意到我已在门口。

我的心几乎悬在了嗓子口。

我最为敬爱的父王和我最欢喜的少年。

还有世间我最厌恶之人。

然后,我看到父王沉声开口道,

“既然你们两情相悦,便择日完婚吧!伏城,你有何意见?”

我无声的张了张嘴巴,只敢躲在门侧边偷听,连身子都不敢透。

我想说,快说有!快说你不喜欢她!

可是昨夜的肆虐席卷,此刻我身上还带着放大的疼痛,以及今天清晨盛相欢充满恶意的眼神——

无不都在告诉我:盛相欢才是对的,盛相欢已经赢了。

少年清冽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他说,“没有。”

我死死的攥着衣服一角,银牙欲碎。

父王大笑起来,“这是一件大喜事,须好好操办才是。”他上前拍了拍伏城的肩膀,“希望自此,你可以同王府共荣辱沉浮。”

王府,不就代表天家么……

父王…你处心积虑隐瞒着真相,原来,也在计算着让伏城落进天家,永世不得为将军府做主么。

我苦笑。

一旁温和的女声响起,“多谢义父成全。”

我回神时,才发现自己攥的,不是衣角,是逐虹的手。

已经红的不成样子。

我看着她的手,泪水夺眶而出。

不由分说,我便带着逐虹去寻药膏。

书房中的谈话仍在继续。

我一边小心的揉着逐虹的手,一边无法控制的抽噎。

我问,“逐…逐虹…疼不疼。都…都怪我。”因为泪一下子涌的太多,我上气不接下气。任由不争气的眼泪掉下脸颊,划过脖颈,隐入衣领。

逐虹心疼的看着我,摇了摇头,“郡主,我不疼。你疼吗?”

隔着泪水,我模糊不清的看着她的脸,又好气又好笑的回答她,“被捏肿的人又不是我,我疼什么?”

逐虹用另一只完好洁白的手抚上我的心口,她认真的问我,“这儿,疼吗?”

我仰头看着蓝白的天,傻呵呵的笑出声。

眼角的泪还挂着,随着我的动作,它从眼角横着落下来,埋入我的发鬓。

我说:“逐虹,你未免太小瞧我了!”

逐虹也笑了,“郡主,那逐虹也不疼。”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止住眼泪,我嗔怪的看她,“快找个人去拿药膏涂一下吧。”逐虹点点头。

看着她走开,我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摸了摸脸颊,一片濡湿。此时已回到了郡主院,我随意的重新梳洗了一番。

身子实在是不爽利,整个人昨夜便没怎么睡,一直撑到现在,困意席卷……

这一睡,便到了第二日午时。

“逐虹!逐虹。”一开口才发现我连嗓子都变得有些喑哑了。

逐虹走进来,柔和道:“郡主,你醒了。”

我揉了揉眼睛,“替我梳洗吧。”

最后一根朱钗插入发髻中,嗯,很好,铜镜里,还是那个小漂亮。

我鼓了鼓腮帮子,冲着镜子挥了挥小拳头。逐虹轻声告诉我,“郡主,傅公子在外等待已久了。”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才突然想起,原本昨日是要让人通知他我不去了的,结果那碧染突然过来,我便给忘了。

……

院落中,曾经初见的浅蓝衣翩翩少年已经长大,他坐于湖心亭畔,好看的指骨中翻飞着一张折纸。

我走过去,不好意思的问,“你几时来的?怎么不叫我一声…”越说我的声音便越低了下去。分明自己是睡到日上三竿的那一个。

“那个,我平日很守时的都,今日这么晚起绝对是个意外……”我补充道。

傅中衍抬头看我,手中动作不停,却挑起了好看的眉,“哦?那昨日,也是个意外?”

我尴尬不已,歉疚的看着傅中衍,他昨日该不会一直在等我吧?

舔舐了下唇瓣,小心的问他,打着哈哈,“我昨日突然有事,本想托人告知你,却有突发之事绊住,这才忘了的。你……昨日应该没有一直等我吧?”

他凝起眉,“昨日苦等,心念郡主,回府之后,我郁结不已。”

我更加内疚了,急的揪起小脸,忍不住咬唇,“真的啊?”

傅中衍突然笑了,将手中的东西插在了我耳边,说,“假的。”

害!说的煞有其事似的。

我瞪了他一眼。用手去抚他刚才落在我发上的物什,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呀……”

与此同时,傅中衍也开口说,“前半句是真的。”

我没听清,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浅笑,“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很衬你。”

我忍不住走到小湖边上,蹲下去看倒影。

是一朵红色的纸花,好看极了,还显得我面色润泽。

我惊喜的看向傅中衍,“原来你还有这手艺呢!”

他望着我,笑。

“那…你吃过了吗?”

傅中衍摇头。

我更过意不去了。

反正我也未用午膳,那不如……

“傅兄,我请你一道去驷天阁用膳吧?”驷天阁几乎是京城中最高规格的酒楼。

我想了想我的小荷包,一阵肉疼。往常,我哪一次不是跟着去蹭吃蹭喝的?

许是我皱着的小鼻子感染了傅中衍,傅中衍打开了他的扇子,摆了摆,黑发跟着飘起了两绺,他噙着笑,看过来。

我第一次觉得,难怪京中有传言会说,宁为中衍笑,不负好韶光。

可惜了,这样的佳子,却蹉跎在我的身上。

傅中衍说:“听闻你郡主院中的膳食房,广招了四海中鼎鼎有名的膳厨,比起驷天阁,我对此有倒是兴趣的多。”

那是自然!为了享受,我可不能马虎。

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中衍兄,不是我吹,保你吃了还想吃。”

他笑,“那我常来,你可会许?”

我假装没听懂他话中所指,讪笑着回道,“祁王府自然欢迎你。”

……

我亲自为傅中衍斟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

面对着一桌好菜,我却无甚胃口,自顾尝了一口烈酒,我轻松道,“傅兄,你随意。”

傅中衍的眼神带着我看不懂的情愫,问我说:“怎么许久不见,看你格外的落魄?”

我抿唇笑,落魄一词,他用的不无道理。

我道,“本来昨日欲跟你商讨如何退婚,只是我如今状态不好,脑袋空空。”

“为了伏城?”他问。尾音却顿住,笃定的看着我,似乎还有一丝丝隐隐的痛心,我看不清切。

我顿住,没有回答,眼睫微颤。

我佯装端起杯子,说,“你别瞎说哦。”

傅中衍未理我的话,兀自道,“今日上朝时,皇上一举将伏城提为正三品幕僚之首。”

几年来,伏城在官场上的才华整个京城有目共睹,不仅解决大大小小的难题,更是神机妙算。不仅如此,还曾上战场打下几座城池,比之当年的伏屠将军,更有几番神勇。

只是他始终都未升位,皇叔也对伏城不闻不问。

傅中衍接着道,“皇上将盛相欢赐婚给了伏城,择日为三月之后。”

我的手一时不稳,酒杯掉于桌上,倾倒了下来。

傅中衍伸手将之扶起来,苦笑道,“你果真喜欢他。山庄之时的字条,应当也是给他的吧。”

我垂下眼。

他低语道,“若是我,不会让你这么辛苦的。”

下人早便撤走了,连逐虹也不在。

我鼻子微微发酸,努力压下之后,我告诉傅中衍,“此生我只喜欢伏城一人。”

我扬起一个笑,接过酒杯,又重新斟满,双手举起,珍重道,“就当是盛两意对不住傅中衍。”

一饮而尽。

傅中衍轻松道,“你这儿的菜,不合我的口味。”

我打趣他,“你的口味太刁钻,我满足不了。”

他复将折扇拿于手中,佯装要打过来。

我躲开,做了个鬼脸。

……

相送完傅中衍。午时喝了少许烈酒,我便想回去歇息了。

只是一转身,却见伏城就在身后不远处。

我微微眯眼,认出他来,突然发现,原来那双微深的眸,我从未看懂过。

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带着身上轻微的不适感。

面对面时,我却突然觉得他这身上,哪里变了。

同伏城自小长大,虽近几年我们疏远了。但是他所用之物,我一直是极为清楚的。

伏城是个念旧之人,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苏合香。我忍不住回想,连昨夜,他都带着那股清冽气息同我……

脸颊一热,我好奇的问道,“今日你用的香怎么同往日不太相同?”

伏城未回我,却对上了我的视线。

我落寞的眨了眨眼,好吧,也许他不想告诉我。

垂下眼,脑中清晰不已,我笑道,“听说你要成婚了,恭喜。”

这一次伏城的嘴角带着冷洌的弧度,他说,“如你所愿。”

少年仍是那个少年,自始至终。淡白色金纹衣袖从我的身边掠过去,只留下了一点点擦肩而过的触感。

我回头,怔怔。

……

明明再清醒不过,可借着酒意,我忍不住想追上去问他。

“伏城,等等!”我跑上去,想拉他的衣摆。

一个趔趄,却差点摔倒。

只是差点。

我倒在了伏城的怀里,他的后背像长了眼似的,及时转身接过我,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他还在担心我挂念我。

伏城的视线又似乎移到了我的耳边,便瞬间变的冷冽起来,我并未察觉到。

我借力扶住他的臂膀,弯腰道,“多谢。”

此时,伏城一双眸自上而下的睨着我,那里面,一闪而过的是风雨欲来山欲摧的残虐。

我心一惊,只是那转瞬即逝,我又觉得自己看错了。

我站好。伏城却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用力又深刻的那么看着。

我的心里直发憷,有点赧意,想要躲闪。却又觉得自己该是理直气壮的才对,又复看回去。

半晌,伏城说,“郡主即使已经定亲,也望郡主少做出格之事才对。”他拂袖而去。擦身而过时,我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淡淡香味。

莫名其妙!

我对着他的背影努了努嘴。

说的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直到我低头理裙摆时。

才发现,原来脖颈上的印记,还未消掉。方才这么一挣扎,领口松了。近看,应当是很清楚的。

原来,伏城是以为我和傅中衍……

我站在原地发愣。

有那么一瞬,想冲上去解释。

可是,我不能。

那一夜同他在一起的,是盛相欢,不是我。

他要娶的人,亦不是我。

罢了,误会了也好。

总是我一个人望着你,一点都不公平。

便让你多留点关于我的回忆,好的,不好的,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