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难寻。
整个府都空荡荡的,我对于将军府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去往伏城别院中的那段路相熟罢了。不过好在误打误撞,半个时辰后,便找到了将军府的灵堂。
一口棺材摆于正中间,将军夫人侧着坐于大堂的一边,看上去疲惫极了。其实我同伏母并不相熟,但她也是我钦佩之人之一,幼时听过许多关于此巾帼夫人的大小传闻。甚至她曾经也是一个上过战场叱咤风云的女子,后来追随着伏屠将军自少年到如今。
我找到时,伏城立于对侧,她点了点自己的鼻梁,眼睫下垂神色肃穆的开口道,“确实蹊跷。”
以往我看到将军夫人时,总是低着头叫一声夫人好,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可以这么细微的观察到将军夫人的每一个神情。
我来的时机会不会太打扰唐突了,我的脚步微滞。
罢了,还是再等会儿吧。我隔着几块青石板和树丛朝着那口伏屠将军的棺木的方向低头默哀。
伏城却突然开了口。
“邻国压兵至边境时,分明已然都部署完全,却被他们全部绕过,甚至选择另辟蹊径从西山夜袭,我们这才几近全军覆没。”他的脸侧着,在灯火之下忽明忽暗,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依稀可以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一丝痛恨。
伏母并未接话,似乎在思忖什么。
伏城说,“我已吩咐任何人都不许留在院中,包括纵渊在内。”
夫人这才点头看向他,道,“有奸细?”
虽是问句,话到最后却变成了陈述一般的肯定。
伏城微微颔首,却又顿了顿,他的声音低低的,我却莫名听的很清楚,他说,“恐怕并不止。”
夫人默了下,叹了口气,“原来你已经察觉到了。”她看向沉默的棺木,一语直指,“伏屠应该不是因夏而亡的。”
我心一惊。
伏母却突然缓缓抬眼冷笑了一声,“我早便说皇家对我们多有忌惮,觉得他功高盖主,盛世风光。这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清楚。”
突如其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重砸,我再也听不下去,悄悄向后溜去。
我也是皇家的人。
若事实真是如此,那么,伏城会怎么做……我甚至不敢想。
逐虹见到我时,她也吓了一跳,用帕子将我额头拭了一遍,担忧道,“郡主,怎么了,出这么多冷汗?”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早已一身冷汗。
我摇了摇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我跟着王府一道,以清微长郡主的身份一同来吊唁伏屠将军。
听闻吉日还要在一月之后,是以将军府先行放门吊唁。
伏城消瘦了不少,额上束着一圈白带,着素衣,比往常看着还要清冷,甚至于,沉寂如死水一般。
他跟着将军夫人在后面朝我们作了揖行了礼。
他同我的视线对上,我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已将眼神转开。
我一愣,想到那日听到的对话,也将头埋下,将满腔的话咽了回去。
而在这之后的第十日,将军夫人也逝去了!
我愕然抬头,看向前来汇报消息的小厮,带着凌厉的难以置信,问他,“你说什么!小心你的舌头!”小厮哆哆嗦嗦的复述了一遍。
这一次,门口再无人拦我。
见到伏城时,他正看着灵堂正中的两口棺木,眼神中多了许多我再也看不懂的东西,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轻轻上前,给予了一个沉默的拥抱,他未回我,甚至连余光都未有。
我艰难的告诉他说,“伏城,你还有我。”我一直都在。
一月之后,伏屠将军和夫人一同下葬。
不仅如此,甚至三月之后,伏城将以长郡主伴读的名义入了王府。堂堂将军之子,是长郡主伴读且还要寄身王府?那将军府呢?
我质问父王时,父王将目光落了下来,神态疲惫,道,“双亲俱亡,他还尚未弱冠,你以为伏城还有什么?一个空荡的府邸?如今来王府继续以你的名义是他最好的选择,这也是伏城亲口答应的。”
我不信。
联想到那日听到的对话,一时之间愣愕了,我竟也有点倾向于将军夫人的揣测。
难道这是要让将军府,彻底没落吗……
是谁的决定?
但不管是谁,我知道,我已经入了一个怪圈之中,想逃却越束越紧。
我还想问,我和伏城儿时的约定还作数吗?
但我没问,因为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母妃早便从寺庙礼佛回来了,她告诉我说,凡事不要成为心中执念。
执念…吗?
我早便根深蒂固了。
这一年,我将满二七。
如父王所说,伏城来了,带着他的马,还有纵渊。
单薄,又显眼。
我站在父王身后一道迎他。
虽他离我更近了,但我却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远的距离了。
倒是盛相欢,她大方的打了招呼。显得比我洒脱的多,或者这事本就与她无关,却对我极其重要。
伏城的马叫做绝影。
是一匹棕红色的有着优美鬃毛,昂首扬尾的千里宝马。我对它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伏城骑着它从月色中蹋至而来,奔腾时,四蹄翻腾,长鬃飞扬,漂亮极了。
伏城第一次同我一起去上书房,傅中衍也在。
他应当也是知晓的吧,但看见我们一道出现时,却还是怔了一下,我见他想说什么,又没说,可能是怕会戳中伏城的伤心事吧。我们只好以眼神示意一下,暗中交流。
虽之前早便听闻伏城才绝武亦如,但是亲眼见识到,我仍是被他震惊到了。
先生对他亦是很感兴趣,一连问了三声,伏城却都游刃有余。
我记得伏城师从柳阳先生,而上书房的夫子是清平先生,世称二人无双。只是柳阳先生很少出世,而清平先生则还甘愿委身重任,传授绝学。
我看向周围几位皇兄的反应,皆对伏城称赞欣赏有余。
如此良才,却是我一郡主的伴读,他应当也是不情愿的吧,我又惆怅了几分。
趁此间隙,傅中衍将一字条扔给了我。
“你可喜伏兄伴读?”
我未料到他会问这个。
不过我诚实的看向他,然后摇了摇头。
虽现在和伏城接触良多,但是他却总是很忙的样子。果真放课后他又被清平夫子留堂了,说是多交流一下。
我幽幽的看他,伏城让我先行回去。
好吧。
傅中衍追了上来,“两意!”
我回头,不解。
他同我并排行,转头问我,“伏兄才情这般双绝,你为何不喜他伴读?”
真实的理由我自然是不会相说,想了想,便扯了一个,“我同伏城他…已不相熟…”
其实这般说,也是很正常的,毕竟最近几年我们都很少见了。当然了,我私心是绝对没有这么想的。可是想到这些日子来他对我那拒之以外的态度,我又觉得这话说的也对……
傅中衍却笑了,“如此,你同我呢?”
我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关心之处怎么这么特别,我翻了个白眼,“我同你,真是熟透了快!”熟的去上书房我都不想看他,真不知他是怎么被评上京城第一公子的称号。
若不是这几年伏城离京,定然是我们伏城的嘛!
我先行回了王府,让逐虹去催下膳房上一屉我爱吃的黄金糕去房中。因着是现做,还需要些时间,我无事做便去马厩看绝影。
绝影是伏城的宝马,不同王府的马一道饲养,而是给它划了单独的栏圈。
我拿了根草喂它,它低头嗅了嗅,便毫不客气的接过了。
虽现在日子相处还短,但是我觉得,我同绝影,已经建立起了非一般的友谊,跨物种的友谊!我还常来看它。啧啧……逐虹说,我这是爱屋及乌。
唉,梦,还是要做的!
叹了口气,我问绝影,“你的主人,到底喜欢什么呢……”
它同我大眼瞪小眼的,嘴巴里还嚼着草,尾巴一扫一扫,分明就是听不懂我在讲什么的。
一声轻笑自耳边传来,我转头,是盛相欢。
我神色恹恹的直起身来,不欲多言便想走。
盛相欢却道,“我知道呢。”
她也拿了一根草,递给绝影,漫不经心似的说,“你知道当年游船时他对我说了什么吗?”
我脚步一顿,觉得不该信她,但还是忍不住停下。
“他说,他觉得只会胡闹的小丫头,最没意思。”
“哦,对了,还是他主动邀请我上的扁舟呢。”
她侧着身,我却可以看到她唇角放大的笑意。
盛相欢垂下眼睑看着绝影吃草,“看来,不仅连父王,还有你的情郎,都迟早是我的。”
我气得连手都控制不住的发抖。
盛相欢又拿了一根草喂绝影,“这马还是同我更相熟吧,吃的这么欢。”她看向我,挑了挑眉,“怎么了,又想跪祠堂了?”
我顾着气愤,却未注意到她从指甲上抖落下来了什么。
呵,我上前打开拦住绝影的半门,狠狠道,“绝影,替我踢她!”
我本意只是吓吓盛相欢,毕竟绝影的性子温和,只是不常来看它的人并不知道,看上去会误以为它性子很烈。
平常女子若是被这么一吓,其实也就二话不说转头便走了,我拿这招吓唬逐虹好多次了。
盛相欢却不动,朝我微微一笑。
我朝着她耸了耸鼻子。
下一刻,绝影却突然长鸣起来,不仅如此,还扬起了前蹄,躁动不已,似是真的要破门而出一般
我怔愕的看了过去,它双目发红,像是被刺激一般。
绝影!我只是随口一说啊!你想帮我教训她是好事,但是可不能害了郡主我啊!
我一时呆住不敢动弹,那扇门还开着。
盛相欢更是吓住了一样,腿一软摔在地上,发髻都乱了。
眼看着马儿就要狂躁起来一奔而出。
一道风略过,是伏城,他恰巧出现,以迅雷之速关上了马厩的门,安抚了一下绝影。
绝影的情绪很快就降了下来,他一手抚摸绝影,一边问,“谁开的门?”
我自知是我不对,嗫嚅道,“是我……可是……”我刚想告诉他,盛相欢有多过分。
“你太会胡闹了,两意。”伏城看向我,凉薄的眉眼带了几分失望嫌恶。
刺痛了我。
胡闹么?
我想到了盛相欢刚才说的话。
果然,他早就厌弃我了,吧。
“是啊,我故意的。”我扬了扬下巴,冷笑。
伏城并未理我了,只是蹲下来查看盛相欢有没有什么事,还扶她起来,让人请大夫。
“她自己摔的!能有什么事?”我忍不住道。
伏城不赞同的看了我一眼。
我抿了抿唇,拂袖而去。
逐虹说伏城之后还找了人来看马有无问题,只是未检查出来刚才狂乱起来的原因。
唉,与我何干呢。
在这之后,盛相欢的及笄宴来了。
照理来说,身为王府嫡女,又是盛相欢名义上的义妹,我应当备一份厚礼。可是向前祝福时,我除了口头上给她几分薄面,便再无其它了。
今日许多名家都出席了,父王也没想到我如此不顾礼数,看我的表情都隐隐有些皱眉。
只有盛相欢,面不改色的微笑。
我回到坐席上时,迎萱在我的身边,讶异道,“你和相欢姐姐是怎么了,之前就觉得你们突然怪怪的,但是也不至于在及笄宴如此呀。”
迎萱的话语中相向着盛相欢。我心情不大好,瞥了瞥嘴,“我就是忘了呗。”
这几年,我同迎萱相聚的日子较少,甚至于,我发现她更喜欢同盛相欢相处。每每来王府,第一找的,也不是我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气饮了小半杯。
大抵,是从那个戏曲的冬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