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伏城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盛两意的情景。
女孩扎着双髻,翘着二郎腿,古灵精的赖在树杈上,还不时的咬着一块糕点。阳光打下来,透过罅隙照射。
他站在树下,只能仰头看见她的背影,一身华贵的嫩黄襦裙,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出女孩的表情是多么狡黠惬意。
“你就是清微长郡主?”他没忍住脱口而出。
下一秒,还没来得及懊悔,那个小团子便落了下来。他本可以避开,电光火石之间,还是未动身形。
果不其然,虽然她还只是个小姑娘,但是砸下来,伏城还是微觉疼痛的。
幸亏他站在下面,不然她掉下来,怕是身娇的喊疼了。
伏城微怔,为着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
“你可愿意做我的良人?”
一股热意涌上脸颊,这小丫头,果真只是个孩子心性,什么话都随意出口。
前厅中,父亲审视着他的目光,他回答道,“还是再过几年吧。”
起码,那时他还不能确定小姑娘的孩子性语,到底作不作数。
令伏城意外的是,还不等他确定她到底是不是乱语,他便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当真了。
自那日后,盛两意常常跑至将军府找他。
他告诫自己,她什么都不懂。
又不禁气恼,她是不是仗着自己什么都不懂,才故意招惹他。
他越发的冷淡起来。
但终究架不住她央求他一起去花灯节。
一路上,她叽叽喳喳的,如同一只自由的鸟儿,同他说了许多她的趣事。
伏城淡淡的听着,却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日子,委实无趣极了,如同他整个人一般。
“伏城伏城,我们猜灯谜吧,我喜欢这只小兔灯笼!”
他心中的烦躁之气却丝毫没有减弱,她方才还说喜欢圆形灯笼,怎么这会儿又三心二意的去喜欢小兔灯笼了?
他拒绝了。
且故意于人群中和她走散。
他知道,接下来,便是盛两意回去与王爷告状,然后再不来将军府找他。
这样很好,他的生活,终于能回归一潭死水般的正轨。
可是她却爬上了高高的擂台,小小一只,努力挥着手,生怕他看不见她。
他垂下眼睑,想转身离开。却控制不住自己上前接住跌落的小团子。
罢了。
他想。
-2-
盛两意的生辰,恰好撞上了他的夫子宴。
父亲罚他跪在祠堂,只因他说了一句,不想办这夫子宴了。
“伏城,男儿最忌儿女情长。”父亲扔下一句告诫。
他低垂着眼,身板挺直。
最后,父亲让人来告诉他,若他在夫子宴上,崭露头角表现极佳,可以容许他早些退宴。
这是父亲给的让步。
夫子宴上,夫子和宾客对他称赞不已,父亲也投来赞赏的目光,他却只想尽快结束。
好在时间尚且来得及,他未行更衣,便直接跑至了王爷府。
本只想将贺礼给了她,直接就走。
看见她似乎在找他的模样,他还是未忍住,走了出来。
月色下,她的眉眼弯弯,唤着他的名字。
-3-
她已经七日零七个时辰未来找他了。
待伏城反应过来,他已经拿起笔做了一张盛两意的画像。
小姑娘今年微微长开,一双桃花眼中带着稚嫩之意,在画里弯起眉眼冲他笑。
下一刻,画中的丫头就像开了口一般,唤他的名字。
盛两意真的来了。
带着她一身的横冲直撞和无所顾忌。
他心下微怔,慌乱把刚作的画盖住。
刚欲训她不该枉顾王爷之意,偷溜出门。
“伏城,我想你了。”小姑娘一双水眸带着雾气眨巴着看他,丝毫不知道她说出的话对少年的冲击。
伏城说不出口了,想训她的话梗在了喉间。
因为,不可否认的是……
他也在思念她。
-4-
天色渐晚,因担忧盛两意孤身,伏城让纵渊悄悄跟上去,护送她安全回府。
听闻她是从犬洞中钻入的,他哭笑不得。
又闻她似是被责罚,跪了好久,则心中一紧。
天已昏暗了下来,此时若他登门看她,恐不能得到答应,且也不合礼数。
终是放不下。
月当挂,少年利落翻进王府后院,凭着矫捷的身手未发出丝毫的动静,他于夜视物,悄然找到了盛两意的寝卧。
她的丫鬟于书桌边撑着脑袋睡去了。
本想来看看她是否安好便走,以安抚他一夜不能好眠的心。
盛两意发烧了。
伏城的手控制不住的伸了出去,探了探她的额。
好烫。
还说着胡话,一会儿母妃,一会儿……
“伏城……”
伏城的身形一僵。
翌日,纵渊看见少爷时,他的发梢还带着晨间清冽的露水,衣裳,还是昨日青天的那身。
-5-
彻夜未归,亦不愿说出去向。
伏城第一次被禁了足,十五日。
他于房中提笔欲静心,脑中却总是会跳出一个小姑娘的影子。
活力的,娇艳的,羞赧的,自傲的,还有苍白的,脆弱的,柔软的,小小一只。
不知道她病的如何了,好些没有。
是不是会气恼他不来看望她。
这个念头一出,他暗笑自己,那个丫头,是整个皇室整个大盛国土的掌中珠,定会被照料的极好,怎么会因如此小事而牵绊。
深夜,纵渊看见少爷迟迟不熄灯,晚春夜仍寒,知晓少爷不喜被打扰,他悄悄进门,想给少爷拿件披风。
少爷做事极其专注,是以未发现他。
他走近,手中却一顿。
只见伏城的桌边,停着一只只的纸蝴蝶,他正聚精会神的给蝴蝶上色,小心翼翼眉眼柔和。
纵渊未言语,只是静静将披风盖在少爷的肩背上。
灯光下,伏城清隽的面容有了片刻的怔。
-6-
纵渊很期盼郡主的到来。
因为他发现,只有小郡主来了,他家少爷,才会有点烟火气。
左等右等,少爷解了禁足,吩咐他备些上好补品。
纵渊知道,少爷想要去看小郡主。
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下午小郡主便来了。
纵渊悄悄离开,把这一隅之地,留给二人。
伏城不知该如何告诉小丫头,他本就不善言辞,也不会哄小姑娘,他想要对她好,以他自己的方式。
看着盛两意一脸无辜的指责他的无情,他斟酌了下言辞,却只蹦出一个“嗯”。
小姑娘似乎真的有点委屈到了,伏城微微叹气,叹自己怎么独独面对盛两意时如此拙笨。
他想到了那一屋蝴蝶,本不是给她的,只是伏城每每想到盛两意一次,便折了一只罢了,后来见蝴蝶太多,又深夜无眠,索性全上了色,找个屋子挂起来。
他不知如何哄这小丫头,女孩大抵都是喜欢好看的物什吧,希望那一屋蝴蝶,也许可以讨得她的欢欣。
他握住了盛两意的手腕。
隔着一层衣服,却似乎连她的白嫩柔软都可以感知的干干净净。
他走在前面,拉着她跟在后面,假装是忘了放手。
却在小姑娘看不见的角度,眼眸微动,心也柔软了几分。
盛两意看见了,果真很喜欢。
她喜欢便好,他如此想,嘴上却说这是下人做的。
盛两意上前拿了一只纸蝴蝶下来。
伏城在身后负手站着,淡淡的看她的一举一动。
她亲了它的左翅。
再然后。
印在了他的脸颊。
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吗?
伏城望着小姑娘逃一般的背影,眼眸微暗。
这之后,伏城见到盛两意,总是会想到那天的蝴蝶。
以至于不敢看小姑娘的眼睛。
他怕他一看她,他所有的心意情绪,便都会教她发现了。
-7-
花园内,伏屠将伏城找来。
“下月廿三,随我去璃城。长则三年,短则一月。”
父亲的话,从来不留余地。
伏城未动。
适时,小厮来报王府的避暑之约。
伏屠婉拒。
鬼使神差的,伏城上前,表明自己颇感兴趣。
伏屠审视他的眼落在了他的身上。
“可以。”
伏城亦是淡淡的应下了璃城之行。
本想告诉小姑娘,让她可不可以等等他。
下了去山庄的马车,却看到盛两意捂着傅中衍的唇。
傅中衍和他是多年好友,他再是了解傅中衍不过。
中衍的眼神中,带了些许认真和兴趣。
他们二人说笑着走开了。
这一刻,伏城突然发觉,心中有着微微的涩。
因为什么?
他不免问自己。
还是算了。
再给盛两意几年的时间吧。
也给他自己。
-8-
在山庄待了两日,清净,无事。
伏城于亭中,刚吩咐过侍女拿杯茶盏来,傅中衍却突然来了。
“伏兄,盛两意还挺有意思的。”
傅中衍的试探,伏城明白。
他垂下眼睑,道,“怎的突然说起她。”
傅中衍拿起扇子一扇道,“就知道何事都不瞒伏兄。”
傅中衍一笑,“你看这是什么。”
手中递了一物,伏城看了一眼,是蝉丝手帕,镶着粉嫩鎏金边线,上头绣着两只蝴蝶。
他顿了顿。
记忆中,盛两意的手帕上,不管绣什么图案,一定要是成双成对的。
傅中衍说出了答案,“这是她生辰时留下的。这山庄,也是他家相邀这两日,我还总是撞见她。”
丫鬟来了,上了两盏茶。
伏城不动声色的拿起面前的那杯。
“我甚是怀疑,这丫头是对我有意。”傅中衍得出了结论。
他的手中瞬间捏紧了茶杯,淡淡一笑,“是吗。”
傅中衍突然道,“哪来的字条。”
伏城循声望去,只见傅中衍的杯盖下,赫然躺着一张卷起来的字条。
“是盛两意,我之前仿照她的字迹写过册子,她约我明日和她游船。”
伏城怔住。
所以……
原来,盛两意和傅中衍之间,发生过这么多,他所未知过的么?
原来,那些话语,那只蝴蝶,也并不是他一人的特殊罢了。
伏城再也没有忍住,将茶盏一把放在桌上。
“伏城,你脸色不好?”
他闭了闭眼,揉了揉眉心,“无事,我有些乏了。明日再说吧。”
“好。”
纵渊候在亭外,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待傅公子走后,自家公子的脸色犹如天上阴云,低沉不语。
-9-
盛相欢。
伏城看着面前的人,脑中闪过单薄的印象。
祁王府今年宣布收下的义女。
她的眼眶微红,说着自己迷路的慌忙,还有与他同舟的恳求。
他不为所动的拒绝了。
盛相欢却说,“刚才见到两意似乎在那头,实在寻不到她。”
盛两意就在那边么?
和谁。
傅中衍?
伏城却只有自己一人。
若等下遇到,盛两意会可怜他吗。
伏城看了一眼盛相欢,无波澜的道,“上来吧。”假装是和他一起的,假装他,并不孤独。
过了一会儿,果真遇到了。
他却看不下去盛两意和傅中衍言笑晏晏的模样。
烦。
-10-
璃城,北上。
来到这里,已经约莫快要半年了。
冬日颇冷。
据说数年之前此处华怡山上,最大的盗贼窝琼琉寇,一夜之间全数灭亡,其余的小山贼们也偃旗息鼓起来,当时百姓们拍手称快。如今时过境迁,十多年过去,此处又死灰复燃,四处劫火。
如今边境安分,这等小事本是不需要父亲亲自去的,可是伏城知道,父亲是故意应下这差事,然后带自己去磨砺敲打的。
也好,也好。
正好逃过他心中理不断剪还乱的微微情意。
茶馆中,纵渊看着自家公子难得一日的偷闲,似乎又在想清微长郡主了。
旁人也许会道伏家公子清冷,无求。
曾经,纵渊也这么以为,因为公子自小以来,很少有情绪波动显现的时候,看问题大多十分理智,功课武艺十八般样样全通,仿佛是那天上的神仙下凡投胎了一般。
但是纵渊知道,公子两年前,就已有了烟火味。
纵渊不懂,既然如此,为何公子明明能推脱这璃城一行,还偏偏要应下。
半年来,竟一次都未提到郡主,纵渊以为,是他想错了,公子其实,还是那个公子。
直到昨夜,他不小心打翻了茶水于公子的身上。
公子第一时间,竟是从腰间拿出一样东西观测它有没有打湿。
纵渊一看,竟然,是一只纸蝴蝶。
此时——
“咱们璃城不愧是一块宝地,听说东边巷子的银宝楼家,开到了一块少见上好羊脂白玉,就那么一小块,说是拍卖给有缘人。啧啧,连邀请函也只有数十份。”
“哦?听闻皇宫中上佳的羊脂白玉都少见呢!”
隔壁茶桌传来谈话。
伏城凝神。
“可不是嘛!咱们璃城的富贵之气真足!”
“唉,能拿到邀请函的人果真是非凡不同啊!”
一直未说话的一人却突然压低声音神秘道,“不瞒各位好友,我手里正巧有一张。原本是发给富商贾万钱的,结果他打赌输给了我,啧啧啧……”
饶是说话悄声,但是伏城习武,再小声也听的明明白白。
瞬间,隔壁桌几乎沸腾了起来。
与此同时,伏城站了起来,整理了下衣摆,向隔壁桌走去……
纵渊知道,其实以自家公子的身价,光是摆在那里,邀请函什么的,也只是招招手的事。但是此次行动隐秘,且公子为人低调,不愿声张,自从来了璃城,几乎就没有以将军之子的身份动用过什么权力。
除了……
那一次,纵渊跟着公子深夜办公回临时院府,却见有几个深夜买醉的酒鬼于小巷街头,正高声讨论着。
“哎!兄弟们,要不要去天香楼一夜风流!”
“害!什么天香啊,都是一群没姿没色的。”另一人抱怨。
“说的好像你见过天香似的!”
“真别说!上个月我去京城探亲时,见到了那劳什子清微长郡主。虽然还未及笄,但是那脸蛋,那肌肤还有那小腰啊,啧啧啧,以后啊肯定……”
话未说完,纵渊便见公子毫不留情的出手教训,眼中闪现的,是从未有过的杀意。
纵渊一惊,一旦出人命,老爷那边,不好交代。
若不是他最后拦了下来,不然那几人的小命,还真难说……
最后,在纵渊肉疼的表情之下,他家公子以五倍之价将那邀请函买了下来。
虽说公子已经暗处涉猎经商之道,但是那也是他家公子的银钱啊!纵渊瞧着,委实有点心痛。
那块羊脂白玉,最后还是落入了伏城的手中。
冬日玉暖欲透,发着淡淡荧光。
果真是一块不可多得的良玉。
“不知,可否将它与银铃相配。”他询问道。
得到肯定答复后,约定了十日后取。
他想,她的生辰快到了,她应当是喜欢这类小玩意的。
彼时,伏城不知道,不是因为她喜欢,而是因为他送的。
-11-
伏城第一次向父亲求情。
为了小姑娘的生辰。
虽然她心悦之人,也许是傅中衍,但是他给的承诺,仍然还在。
父亲说,“三日。”
三日,光是来回就要两日两夜。
纵渊也想跟着他同去,可是伏城未同意。
他要骑千里马赶路,怎还能再拖一人?
一日一夜,极少合眼,他终是在小姑娘生辰那日到了。
还好,还来得及。
宴席已经开始一半,小姑娘十岁的寿辰,办的格外隆重。他一路风风仆仆,身上狼狈,中途再进去,已然不妥,只隔着远远的看了下他的小姑娘。
盛两意正同傅中衍笑。
伏城眼眸一暗,也许,并不是他的小姑娘。
等至将散时,他托小厮转告一下,这份礼物,还是想亲手给她。
“伏城,我……还有话对你说。”
可是,他并不想听。
盛两意想说什么?
说她彻底爱慕上了傅中衍,忘却了小时候的戏言。
说她在这半年里,从未想过他伏城。
不论是哪种可能,他都不想听。
躲吗?
也许不是躲她吧。
他躲的,始终都是他自己。